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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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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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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蝇

1、月光似陈旧的银箔,模糊笼罩着四野,树林和齐腰深的茅草投下错落斑驳的影,昏冥的月影在山脚拐弯处的村河跳动着,闪着黑色的光。没有风声,没有虫声,静极,似乎听见一片掉落在地上的叶子发出的碰响,听见脚下的每一寸泥土在呼吸。

那个戴狗钻洞帽子的人,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冒汗,但脚步飞快,一刻不敢停。

他抬起袖口抹掉额上的热汗,又紧一紧背上的搭链,搭链里装着杂七杂八,一升豌豆,两个甜瓜,一盒城里孙记铺子的糕点,还有小半袋糯米。此外便是一只小板凳,一面折叠起来的幌子,一盒卜卦签子,一个风水罗盘,一把桃木剑。这些东西拢统装进搭链里,笨拙沉重,硌得肩膀生疼。他努力将身子向前弯成一张弓,整个人像一个驼背老汉。

他走着,隐约听见身后似乎传来细碎的脚步,猛回头,身后是空荡荡的月色,此外什么也没有。埋头继续向前,身后又响起细碎脚步,回头,依旧是空荡荡月色,什么也没有。他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后脖颈倏地掠过一股冷风,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想要加快步子,但腿脚仿佛陷进沼泽地,每一步变得艰难而沉重。

突然,远处幽黑的山坡上传出几声尖厉的林鸮声,尖啸声刺破静寂的月光,很瘆人!身后忽地刮过一阵风,他惊得跳起来,远处田埂上的乌桕树落叶翻卷,他耳畔听见村子孩童们在唱:乌桕树叶落,鬼发作,乌桕树丫断,鬼发颤……

他心头猛地一紧,这童谣似乎带着某种古老的诅咒,让他浑身不自在。他加快脚步,想要逃离这诡异的气氛,但那童谣却如影随形,似乎一直缠绕在他耳边。

他禁不住浑身汗毛倒竖起来。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回到村子,回到有人的地方,回到有灯火的地方。他不敢想下去,不敢听见任何声响,即便他又一次听见身后的细碎脚步,他也装作没听见,在心里一遍遍暗示自己,这些全是幻觉。

夜色愈发深沉,月光也变得愈加朦胧。他抬头望向头顶,浑浊的天空乌云聚集,似乎要有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他不禁加快了步伐,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能尽快走出这片荒凉的山路。

突然,他看见不远处的田埂,齐腰长的茅草深处,似乎有白光闪动,他放慢脚步,那团光将草丛照得透亮,远看毫光闪闪,他的目光被这团光紧紧吸引着,心里忽地涌起欣喜,他太熟悉了,这是银角子散发出来的光亮,是的,一定是银角子。村里的王治国为防土匪抢劫,将装满银角子的小坛子埋在后山腰,被上山砍柴的润哥给发现。润哥说他就看见一团银白毫光,挖出来竟是一坛银角子!王治国向润哥讨要银角子,最终润哥扣留了十枚袁大头,这是一笔不小的收获,够得买下老屋门口十亩水田,发了!

银角子!他心口砰然,仿佛失足陷落秘窟,惊现的珠光宝气,令他眼睛瞬间失盲。被胸间狂跳鼓舞,鬼使神差向着那团白光走近,脚步凌乱匆促,他甚至看得见那眩目的光似一团白色的火苗,在齐腰深的茅草深处蓬勃燃烧。他想像那一坛银角子被他发现,这是泼天的横财!他要悄没声息将这坛银角子包在袄子里,不,那样太显眼。还是装进搭链,搭链里杂七杂八,足以掩人耳目混淆视听,人们绝想不到这个穷酸算命先生怀揣横财,搭链里头装着大笔银角子!他要将这笔意外之财埋进自家天井靠堂屋的那块青石板下,任谁也不告诉,老太婆也不说!他还要装得之前一样,戴着这顶破了一个窟窿的狗钻洞帽子,扛着算命幌子,每天走几十里山路进城去算命,中午吃两个锅盔,偶尔带一包孙记铺子的糕点回来……,他要坐在自家那张黄檀木太师椅上,边抽水烟边吃茶几上的蜂蜜豆腐……

月光下,他的表情开始变得热烈而癫狂,越来越近,草丛里的白光开始晃眼,他像微醺的人,步履踉跄,突然,一阵风从乌桕树那边刮过来,灌进他的脖颈,他禁不住打个寒颤,沸腾的血开始退潮,他仿佛从梦中惊醒,眼前风吹草低,哪是什么白光,混浊的月光下,乱蓬蓬的草丛深处“嗡”一声,一大团绿头苍蝇腾空而起,他预感不妙,额角上冷汗一串串流下来。片刻迟疑后,索性横下一条心,猛地掀开那蓬枯草,眼前的一幕让他魂飞魄散,撇了搭链,转身发疯般向着村庄方向狂奔……

2、向其文惊叫着从梦中惊醒。

上半身被汗水浸透,头下的丝绒枕头湿了一片,他用手安抚着还在狂跳不止的胸口,带着惶恐坐起来,手指如铅坠般冰凉,他身上起着轻微的颤栗。黑暗里,他从床头柜上摸起一支烟点着,暗红的烟头让他禁不住又吓了一跳,他想起梦中的情景,那蓬枯草中闪耀的白光。赶紧掐灭烟,一个人靠在床背上发呆。他拿起手机看看时间,才过转点,窗外的街道异常安静。

不知为什么,近来他总是做这样的梦,每个梦情节大致相类。这其实并不是梦,而是多年前村庄里的阴阳师孙华元所经历的真实事件。当孙华元将这件事讲给人们听的时候,他从孙华元眼神里看见了深深的恐惧。

人们提起这件旧事,都认为孙华元那晚是遇见鬼了,鬼用了障眼法,让他看见银角子闪耀的毫光,其实是一堆骷髅。那个年代土匪拦道打劫,那堆骷髅或许就是被劫财害命变成冤魂野鬼者的遗骸。横死者去不得黄泉入不了轮回,所以到处寻找替身为祸人间。

孙华元经那一吓,神智不清大病一场,病愈后,换个人似的,从此神神叨叨。据村人说,从那一刻起,孙华元的人生轨迹发生转变,从算命先生转职为阴阳师。那一病后,他竟能跨越阴阳两界,能说出村里某某的父亲在阴间做什么,某某的母亲又托他传话子女烧纸钱,而自己早年仙逝的大哥在阴间做了大官……,他甚至看好一个医院也无能为力的骨折患者,据他说那是中了阴兵的暗枪。

那个叫孙华元的阴阳师早已不在。向其文百思不得其解,近来总是反复梦到这件事。那个叫孙华元阴阳师的这段惊悚往事,仿佛被遗传给了他,这让他感觉荒诞而又不安。有次梦中,那蓬枯草深处惊起的绿头苍蝇嗡嗡营营遮天蔽日,腐朽味道让他几乎窒息。当他满身大汗淋漓醒来时,那阵嗡嗡声还停留在耳畔久久不散。

他想起村里的王治国,与人打赌,到邻村凶宅过夜。那间凶宅总在夜半时分闹鬼,没人敢住,但王治国不怕,他自称早年进过匪窟,土匪在岩子河边杀人,随之一脚踹进村河,扬长而去。且有一次,和土匪们喝得酩酊大醉,将绑来的人质撕票,就着心肝做成醒酒汤喝了。

王治国这些鬼话没人肯信,因为这纯粹就是街头说书人嘴里梁山好汉们的勾当。但王治国那晚确确实实住进了那间凶宅。第二天当双眼布满血丝的王治国,提着他那杆长管猎枪,双腿颤抖走出来,便一屁股瘫倒在禾场的草垛旁,一大团苍蝇嗡地一声惊飞起来,吓得王治国屁滚尿流,惊慌失措举起猎枪四面瞄准。不信邪的王治国病了小半月,每天都要喝一碗谢郎中开的中药。

病愈后的王治国逢人讲起那晚的惊心动魄,犹心有余悸。据王治国说,整晚他不敢熄灯,后半夜时熬得眼皮打架,突然听见耳朵里有嗡嗡营营声,这个时候怎会有苍蝇?细听,嗡嗡营营声竟来自床下,他禁不住浑身汗毛倒竖,操起猎枪对着床底就搂火。震耳欲聋的炸响,伴随一团暗红色火球从枪管喷射而出,嗡营声仿佛被快刀斩断,陡然消失。空气中漂浮着呛人的硝火味儿,四下里静得可怕,似乎能听见绣花针坠落的声响。突然那阵嗡营声再次响起,愈发嘈杂,仿佛无数犀利的锋芒,刺痛他的耳膜和心脏,让他止不住想要呕吐。直到第一声鸡啼,蜷缩在床角的王治国抬起布满血丝的眼角,脸上露出狂喜,他终于看见窗纸上那缕微弱的曙色。

不信鬼神的王治国从此对鬼神讳莫如深。而后半年,凶宅拆除,人们从宅基下挖出一堆白骨。有人说,那处凶宅之地曾是当年土匪杀人越货的场所,那些受害者被残忍杀害后,又被随意丢弃在这片土地上。也有人说,那里本就是一座被遗忘的荒坟,那些冤魂一直徘徊在这片荒凉之地,寻找着归途。

每当夜深人静,向其文总会想起王治国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和狂喜中透露出的恐惧,心中也不免泛起一丝寒意。甚至每次梦见这种场景,向其文心口便有种隐隐想吐的感觉。因为那些梦里,总会听见苍蝇的嗡营。

他甚至到了对苍蝇过敏的地步。有次在路边小餐馆吃过饭,不过一刻钟的样子,突然腹痛难忍,模模糊糊想起好像汤碗里漂着一个黑点,起初他以为是炸糊的葱花,其实那应该是一只苍蝇。这一想,便开始上吐下泻,折腾了一宿。

但也许和苍蝇没半毛钱关系,纯粹因为个人情绪问题。这半年,他情绪落到谷底。自从和杨莉开始僵持,他便像一只蝙蝠,惧怕白天和所有周围的人,每次从街上走过,嘈杂的跫音仿佛铺天盖地的苍蝇,让他想一头扎进黑夜。

杨莉第一次说同事约她打麻将,他便从那个女人的表情深处读到了说谎。那个夜里,他一个人很晚入睡,杨莉后来解释说同事不让下桌,所以打了一个通宵。他比谁都清楚,她其实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他对这个女人早已失掉所有想象力,像一段水中打捞上来的湿柴,多大的火也点不着,反生出呛人的烟。两人始于二婚,都经历过失败的婚姻,本以为这次能遇到对的人,共度余生,没想到还是一地鸡毛。杨莉一子随夫,向其文以羸弱家底勉强支撑着包括扬莉孩子生活费在内的所有开销。这还在其次,杨莉婚前的温柔娴静,很快变脸为乖张刻薄,日常便是遛街和麻将,麻将瘾越来越大,常常夜不归宿,每次输了钱,就回家找向其文吵闹。

那次,向其文见时间很晚了,还是忍不住给杨莉打了一个电话,询问杨莉在哪?杨莉语气不善说打麻将,警告向其文不要打扰自己。向其文放下电话,等了一个多小时,忍不住又打过去,被挂断,再打,又挂断,一直打,终于接了,不等向其文开口,电话那端杨莉怒气冲冲:“你神经病吧你,一直打个不停,让我打麻将都输了!这笔钱你来赔!”

向其文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四周全是黑暗,怎么挣扎都看不到一丝光亮。他开始怀疑,这次婚姻的选择,是不是又一个错误。他不得而知,只知道自己现在的生活,已经离理想越来越远了。

他也借故在外留宿。不想杨莉竟摔破醋瓶,跑到楼顶扬言要跳楼。每次想起这个女人,他耳畔似乎总会响起嗡嗡营营的苍蝇声,心里隐隐作吐。

他知道,他和她已彼此生厌。两人之间只等最后谁出手捅破那张纸,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3、很晚才起来,一个人胡乱弄了些吃的填饱肚子,便坐在桌边发呆。

天色很暗,其实还只是快到中午的时候。

屋内光线黯淡。不知怎么,刚坐下来,他耳膜里便响起一阵嗡嗡营营,神经像被针尖刺痛。他紧张不安地抬起眼睛四处扫视,一只模糊的小黑点飞快从他眼前闪过,苍蝇!他禁不住头皮一阵发麻。

冬天居然还会有苍蝇,这是向其文脑海中的最初念头。

在他的常识里,苍蝇是不可能在这个季节出现的。这世上生物都有时令性,春天的花开不到夏天,夏天的草熬不过深秋。这是植物,动物一样,蜉蝣朝生暮死,蚊蝇春生冬灭!

家里怎么会有苍蝇?它是从哪里来的?他确信,这只苍蝇肯定藏在了哪个角落。

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向着那个黑点最后消逝的方向仔细搜寻,墙上、地上、窗帘缝隙,甚至一只敞口的玻璃瓶,他都仔细查看过,并无半点踪迹。

他疑心是自己眼神出了问题,明明什么也没有,却看到一只黑点。他使劲揉揉眼,回到桌旁坐下,才坐一会,耳畔竟又响起嗡嗡营营,惊得跳起来,这次他确定看见了那个黑点,在他起身的时候,黑点快速飞向窗口方向,很快消失,

他悄没声息追踪过去,为防万一,从茶几下寻出那把早已收纳的苍蝇拍,随时准备致命一击。

但翻遍窗帘内外,却什么也没有。

它一定躲在什么地方!向其文心有不甘地放下苍蝇拍,颓丧回到桌旁坐下。眼睛还在警惕四顾,那只苍蝇一定还会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向其文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仿佛某个神谕或启示,让他费尽心机琢磨,却始终抓不住那个影子的尾巴。那个影子就像那只苍蝇飞过的黑点,寻不见抓不着,却趁他不注意又在耳畔嗡嗡营营。

想起有次大雨。鬼使神差,他决定到站台那里去迎一下杨莉,匆匆开柜门拿伞,不小心手在柜角划伤一大片,而恰这时,她竟上楼回来了。看着他手上血流一片,杨莉面带嘲讽说,你怎么在家自残?向其文内心无比愤怒,但表面风轻云淡,只说自己不小心拿伞时手被划伤。转头看见杨莉手里的黑布伞,愣了一下。那把伞很大,男性特征非常明显。而且杨莉走的时候是没带伞的,这一点他非常肯定。一定是他的!

突然他看见杨莉收伞的时候,伞布惊起两只苍蝇。杨莉说你看什么?他手指着前面说苍蝇。杨莉皱着眉左看右看,又看看他,哪里有?你是不是眼睛有毛病?

想起这件事,向其文心情便开始烦躁。他总是做那个古怪的梦,而且总是看见苍蝇,听见苍蝇的嗡嗡营营。会不会因为休息不好,导致神经衰弱引起幻觉?

他想去找朋友王延平一起坐坐,喝两杯,放松一下心情,那样兴许会好些。王延平厨艺不错,但白瞎了,因为王延平老婆根本不在家吃饭。这事向其文知道内情。他和王延平私交甚密,王延平也没什么瞒他的。

王延平其貌不扬,老婆却生得很养眼,向其文见过好几次,风摆杨柳摇拽生姿,但总觉得那女人有些矫揉造作,时刻将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浪而不漫。两个反差巨大的人是怎么搓和到一起的?这种故事譬如西施配了瞽叟无盐嫁了潘安,老套不新奇。王延平老婆是山里人,而王延平却是乡镇一所学校的老师,自然而然,女人嫁给了他。婚后,王延平四处托关系将女人弄进国药商场上班,两人小日子也算过得有滋有味。便好景不长,王延平总是不经意对向其文诉苦,喝着酒就叹气,说些人性善变什么的。王延平欲说还休,向其文也不好追问。其实两人皆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只不过谁也不捅破这层纸。有些事虽说掩耳盗铃,但对当事人来说,哪怕自欺欺人也是一种慰藉。

王延平老婆在国药商场属于临时工性质,有天局长下来检查工作,突然看见王延年老婆,遂夜不能寐,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世上一多半女人都会承欢在权力和金钱膝下,这是人性,似乎也是共识!王延年女人骨子里说到底就是一个山里人,几个回合下来,“师太”遂从了“老衲”!

纸包不住火,风声入耳,王延年怒火中烧,欲将女人痛殴,女人痛哭流涕,无非是一时糊涂着了局长道之类的狡辩。末了倒又说了局长诸般好处,比如王延年手上戴的表,骗他说是百十来块,实际是上万的,家里新买的组合家具什么的,这些钱从哪来的?你想想!

何须用脚后根想?女人振振有词,王延年英雄气短。局长竟主动约谈王延年,事已至此,王延年索性破罐破摔,女人可以和局长好,但自己也不能白白吃亏。

局长许给女人转正,且承诺将王延年调到城区。王延年在那所学校工作并不开心,同事关系紧张,学生调皮捣蛋,教学成绩更是一塌糊涂。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一个无形的牢笼里,四面楚歌,无处可逃。能调入城区学校,王延年正有所求。

两厢里达成默契,王延年和女人自此各行其事互不干预。

这事向其文是知道的,但两人却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个不问,一个不说。

向其文到王延年家楼下时,恰巧看见王延年女人下楼,赶紧侧过身,余光里看见女人钻进街边一辆黑色小车,绝尘而去。

向其文给王延年发个信息。王延年说你在楼下等我,一起去餐馆里喝点,我请客。

4、王延年开着他的那辆蓝色丰田,两人绕到很远的一条美食巷。

街边小餐馆里寻个档位坐下。王延年点了菜,又从大衣兜里掏出一瓶进口白兰地,向其文大概知道这酒的来头了。王延年一脸无所谓,他当然明白向其文是知道这事的。这种事不用打听,便会一传十十传百。他不说,向其文不问,两人保持着朋友间的默契。

一个小火锅,一个小干锅,又加两荤一素,店老板额外送了一碟小咸菜,一碟油炸花生下酒。

向其文说菜太多了,两个人点么多,浪费。王延年拧开瓶盖往两个一次性塑料杯里边倒酒边说,吃吃吃,你尽管吃好喝好。咱俩好长时间没在一起喝点了,我平日里在学校不能沾酒,好容易碰到这种机会,今天不醉不归。

两人信口喝着酒,王延年没头没脑地说,其实想想,也正常,你说吧,别人玩你的女人,你再去玩别人的女人,都扯平了,是不是你说!

王延年的话粗鄙,听着很扎耳。向其文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说,只是嘿嘿一笑,端起酒杯,来来,喝!

王延年一口酒下肚,脸胀得通红,还扯着刚才的话尾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向其文这才认真地看看王延年的表情,明白王延年说这话的真实意图,其实是婉转告诉自己,局长玩他女人,他也在玩别人的女人!

虽然说的是一个道理,但不同的表达体现了一个人的涵养。话糙理不糙的人,无论怎样,为人都有些挑不上筷子。有个段子说:我想和你一起睡觉,这是流氓!而我想和你一起起床,这是风雅!

王延年之前说话中规中矩,多少还带着些为人师表的矜持。现在变得口无遮拦,粗口百出,让向其文都有些难以接受。这只说明一点,王延年家丑既已外扬,索性破罐破摔。人变坏就像热天一块肉腐败的速度,前一刻还是新鲜的,不过片刻工夫便有绿头苍蝇逐臭而来。

有个笑话说猴进化为人,历数百万年沧桑,而人变成猴,仅需一瓶酒。同理,一个人学好,需从小教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谕之以明,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艰辛坎坷!而一个人变坏,则仅是一念之间,便头上长疮脚底流脓,沉溺渊薮万劫不复。

向其文想起家父尚在世时,每读《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父亲便嗤之以鼻绝不相信。父亲从来奉孔孟为圭臬,唯独在这个观点上唱了反调,现在想来,向其文觉得父亲的认知超乎其前!人所以学好难而变坏易,其实是人本性决定的。若人性本善,则想变坏也难,相反,若人性本恶,即便努力教导向善,但稍有不慎,便原形毕露。所以不是人变坏易,实则是因为“人性本恶”。人变怀的本质是“人性回归本源”!

想起这些,向其文对王延年不觉腹诽。之前老实的王延年看来正一步步变坏。按父亲的逻辑说,是本性毕露。

这个念头只是刹那。在这座城市,王延年是他的好兄弟,无论对或错,他都应该为兄弟撑腰掠阵。再说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这个世道的人都不过以一时一念去权衡。人性是现实而功利的!说到王延年身上,吃的喝的用的,还有尚未兑现的承诺,从哪来?他心里当然明白。或许王延年内心情绪是复杂的,但向其文从王延年的表情却看不出任何波澜。

王延年捏着酒杯,怔怔看着窗外,良久,嘴角泛起一抹狠劲,将余下的半杯一口闷。酒馆内的灯光昏黄而温暖,却似乎照不进王延年的心里。他的眼神深邃,仿佛藏着无数的秘密和难以言说的痛苦。

向其文从王延年的侧影里读到了刻骨仇恨。突兀,却异常清晰。他想安慰老朋友几句,却感觉内心那些句子苍白无力。最终他轻轻拍了拍王延年肩膀,什么也没说。有些事情,不是简单的安慰就能解决的。

酒至半酣,话就多了。王延年说,明天我得去赶个人情,我们学校的校长去世了。

向其文随口问,这年纪……什么病?

不是病,跳楼!

跳楼?向其文愣了一下,头一个反应就是纪监委找上门来了?媒体上披露某长跳楼某长不幸失足坠楼等等,其实众人心知肚明,这些仕途夭折的官员多数牵涉贪腐案。斯人已逝,真相只有天知道!

王延年说,校长是个好人,不贪不占,只可惜坏就坏在那点事上。

男人那点事,向其文当然明白。

他和我们学校一个女教师的事,不知为何走露风声让他老婆知道了,那女人是个狠角,写了材料上局里告上市里告上纪监委告,反正只要是衙门,她就进一次,闹得满城风雨。上边来人调查,结论是事实不清捕风捉影。而且那个女教师也辞职走了,无处可查。这女人索性鱼死网破,将校长出轨写成文字复印无数,学校教室、办公室、师生寝室,几乎人手一份,然后拿着电喇叭在学校大门外从早到晚播放校长出轨事件。这不算,这女人还组织自己亲友上街拉横幅、撒传单,教唆女儿和父亲断绝关系……你说这女人狠不狠!可怜校长被逼到走投无路跳楼自尽!

向其文听得目瞪口呆,这天下人说男人狠,可是和女人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女人心,海底针,又利又毒啊!《封神》里说: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是可,最毒妇人心。古之人洞若观火!

两人在感慨中喝完这顿酒。说的是不醉不归,但两人都没有喝多。王延年有心事,向其文也有心事。两人就在小店门前告辞,各奔西东。

看着王延年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处,向其文向着另一边走,走着,回想着那个校长跳楼自尽的事,隔着遥远,他似乎看见那小镇上一个面相干巴凶狠的女人,领着一群人扯着横幅叫着口号撒着传单……

后来那群人变成一阵黑点,那阵黑点乌压压向着城市这边飞来,越飞越近,他惊悚地发现,那阵黑点是一阵密密麻麻的苍蝇。

5、向其文和杨莉,两人就像两股道上的两架马车,无论是同向还是相向而行,最终都将越走越远。杨莉的态度也越来越恶劣。但向其文还是强忍着内心怒气,他不想鸡飞狗跳。

那天杨莉从外面回来,不停咳嗽,他看不下去了,骨子里说,他和这个女人已形同陌路,而且也不想多管闲事生些是非。但或许是习惯使然,他还像从前一样从药箱拿出感冒药,劝她赶紧喝药,以免越来越严重。

哪知吃过药杨莉反咳得厉害起来。他想起不知在哪看过相关科普,说是广谱抗菌药会将有益菌和有害菌同时杀灭,如果过度依赖药反而适得其反,就又赶紧让她先停药观察。杨莉冷着脸怒气冲冲,劝我吃药是你!劝我不吃药是你!

好心当成驴肝肺!向其文心里无名火起,又强压下。

杨莉还在愤怒发泄,我和你在一起,股票也亏,打牌也输,现在还生病,倒了八辈子霉!

杨莉的话让向其文脸色也沉下来,但没出声。两人半路夫妻,本以为各自历经伤痛懂得珍惜从此余生幸福,哪知这半路夫妻竟如人们耳口相传的“半路夫妻都是贼”,就比误入断头胡同,路越走越短,最终无路可去。

现实中做生意“杀熟”,感情这东西也“杀熟”。向其文的一点简单家底被杨莉照妖镜一般打回原形,男人那点可怜的尊严遂被毫不留情践踏于地。丢了尊严,也意味着失去尊重。杨莉对向其文从口无遮拦肆无忌惮甚至到了人身攻击。毫不掩饰在他面前说起和之前男人种种不可描述的隐私,这让向其文觉得无比羞辱。杨莉的放肆除羞辱外,还带着赤裸裸的挑衅。

向其文无数次被激怒,但无数次被自我暗示强忍下来。

两人最初约定,向其文做饭,杨莉收拾家务。但过着过着就变味了,向其文不仅做饭,收拾家务也成了他的。杨莉十指不沾阳春水,成了甩手掌柜。每天有事无事对着镜子踮着脚尖看牙白不白脸黑不黑,腰细不细脖子粗不粗等等。

人闲下来的杨莉,嘴却闲不下攻讦。对向其文吹毛求疵横挑鼻子竖挑眼。一会说自己不能吃辣,要清淡。一会又嫌弃饭菜过于清淡毫无滋味。一会警告向其文不要提她家人的事,一会又喋喋不休向他诉苦,说她爸妈伙同她堂哥瞒着她坑她。向其文只好耐着性子,听凭这一古脑垃圾情绪,乱七八糟向着自己倾倒过来,但只听不发表任何看法。杨莉便无比愤怒,你不知道安慰我吗?我被他们欺负成这样!

向其文忍无可忍反驳。杨莉满脸不耐烦打断,你不要和我说,不要说,你除了和我争吵还会说什么?我不要听不要听,你去一边!

向其文还想说什么,她朝向他愤怒大吼,总是说个不停,说什么说!不嫌烦人吗?说个不停,说什么说!

向其文心头怒火几度明灭!

在小馆喝酒,王延年听完向其文的遭遇,好久,拍拍向其文肩膀说,她在外面有人了!

王延年的话并未激起向其文内心半点波澜,他早就知道了。但他还是听王延年继续说下去,当一个女人对男人毫不尊重甚至完全失去耐心的时候,这只说明一点,她所有的耐心已经给了另一个人。也就是说,她的心思全在那个人身上。

你相信我!王延年沉痛地看着向其文,从现在起,你要多留个心眼了。

向其文叹口气,你知道的,我们早已过不下去了,多留个心眼又如何?

王延年很严肃地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王延年的话让向其文很感动,关键时刻,自己还有个真朋友,不至于孤家寡人。

王延年说,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变数。

杨莉每天早出晚归,有时不归,向其文根本就懒得过问她的行踪。两颗还未来得及捂热的心现在已经冰冷了,这让向其文觉得荒唐至极。杨莉想离开他,他也想离开杨莉。彼此嫌恶,谁也用不着遮掩。

向其文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家里那只神秘的苍蝇是不是杨莉从外面带回来的?向其文非常明白,她和那个男人要么在酒店要么在大排档。苍蝇只会追腥逐臭,这样的地方出现苍蝇就不奇怪。那只蝇一定是在他们幽会过后,随杨莉偷偷溜进车里,因为车里有暖气,然后又趁杨莉下车时,偷偷歇在她身上,一路混进屋。这不是没有可能,而是极有可能。

想起苍蝇,向其文耳旁似乎又响起嗡嗡营营,心情烦躁,胃里开始隐隐作吐。

6、大约气候变暖的原因,好几个冬天都没见过雪了。季节也变得乱七八糟,夏天和秋天混淆,而冬天和春天纠缠不清。

向其文早就对雪没有期待了。大街上人们忘乎所以,女人们穿得风情万种,男人们甚至还有穿短袖的。一场突如其来的雪让人们措手不及,像满世界受惊吓的野兽,狼奔豕突纷纷逃进屋子。这场雪下得很大,持续了几乎一周,中间断续过几次,跟着又下起来。铺天盖地的白淹没了整个城市。

杨莉好几天不见人影。他也懒得关心,他和她已视彼此为自由人,反正这段关系已名存实亡,就比寿终正寝的亡魂,只等入殓,然后吹吹打打抬上山。

向其文的生活也开始回归到独身状态,散漫自由,无牵无挂无拘无束。晚上看短视频一直到转点,窝在床上什么时候想睡就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想醒就什么时候醒。那天晚上向其文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很大的月光,他一个人走在一条寂静的小路上,突然他看见远处路边浓密的茅草里,耀眼的毫光似白色的火焰窜起,他头脑中第一个反应就是:宝藏!那是金银珠宝在月光下反射的毫光,他兴奋不已,向着那丛蓬勃的光焰奔过去。

他开始心跳加速热血沸涌,像微醺的人,步履踉跄,慢慢接近那蓬勃的光焰,颤抖着猛地掀开那蓬枯草,混浊的月光下,眼前的一幕让他魂飞魄散:一大团绿头苍蝇“嗡”一声从光焰里腾空而起,乱蓬蓬的草丛里,竟躺着一个女人,女人身体早已僵硬,只有死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突然,他看清那两只死死盯着他的眼,赫然竟是杨莉那两只恶狠狠眼睛。他禁不住毛发倒竖,转身发疯般向着远处狂奔……

向其文满身大汗淋漓从梦中惊醒。他用手安抚着狂跳的胸口,黑暗里,习惯性从床头柜上摸起一支烟点着,他想起梦中的情景,那蓬枯草中的死人竟是杨莉!杨莉变成了僵尸?想起梦中那两只恶狠狠眼睛,那个女人分明就是死而不僵,身体里一定残存着怨念,这种怨念会化为厉鬼凶煞为祸人间。

黑暗里,向其文禁不住惊惶觳觫,烟在指缝里颤抖。

他看看窗外,寂静的街道,没有半点人声车声。这个时候,那个女人会在哪里?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应该是。假如梦里的女人真的是杨莉,这说明什么?杨莉死了?他摇摇头,梦是反的,那就是这纯粹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但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难道是自己想杀了杨莉?

不可能!他断然否定。两人虽说做不成夫妻,也可以做朋友,即便朋友也做不成,但做个路人甲总可以吧!

想起梦中情景,他禁不住起着寒颤,心里莫名涌起阵阵后怕,下半夜再睡不着,一大早就起床去外面吃早点。

小区后面那条街上的酸辣粉馆是常去的,记得第一次来这家早点铺,还是几年前,和杨莉一起。杨莉还对这家的酸辣粉赞不绝口,再后来她就不来了,他还偶尔来,还点那种酸辣粉。

走进面馆,看着丰富的面点和小菜,向其文精神由萎靡变得振奋,梦带给他的阴霾让他很压抑,他想好好吃顿早餐,努力忘记这个不真实的梦。

他买好一份酸辣粉坐下来。对面桌那个穿黑衣服的男人背对着他,在那里埋头吃面,面唆进嘴里的嗤溜声清晰可闻,男人吃得香。

这种氛围也带动了向其文的食欲,就同如今盛行的短视频吃播,看着看着就口水横流饥肠辘辘。索性也有样学样抓棵大葱蘸酱,被辣得眼睛翻白,却还捏着鼻子哄嘴巴并自我暗示:美味爽口!

听着对面桌男人唆粉的嗤溜声,向其文也顾不得斯文,大口唆着酸辣粉,面馆里嗤溜声此起彼伏。

突然他发现在男人背上,一大阵苍蝇歇在那片黑色地带,男人专心吃酸辣粉,揪出一片餐巾纸抹嘴巴,肢体晃动,那片苍蝇嗡一声四散飞起,男人又埋头吃面,苍蝇又歇在男人的黑背上。

他想起从前还在村庄时,邻居家那笼出走的蜂。好好的蜜蜂养在蜂笼里,突然有天它们就集体出走,再不肯留在这家的蜂笼里。蜜蜂为什么要出走?村里的陈先生说是这家风水坏了,蜜蜂也嫌弃。向其文觉得蜜蜂还有可能是痛恨那家人的刻薄,所以要出走。蜜蜂出走的场景他还记忆犹新,乌央乌央的蜂在蜂王率领下,向着村河那边飞,邻居那个男人拿着招蜂披子,招蜂披子上喷了酒,那个男人嘴里也含着酒,不停向着乌压压的蜜蜂喷洒。邻居男人活像街头的骗子,企图用酒香哄骗那些蜂回心转意,一些受诱惑的蜂歇上招蜂披子,瞬间又反应过来,嗡一声又飞走。向其文觉得那男人手里拿着的不是招蜂披子,是招魂幡,那些出走的蜂是四散的亡魂,那个男人是巫蛊。

想起这情景,他觉得他和杨莉,他们好比出走的蜜蜂,大概那个家早已风水败落。

男人背上的苍蝇一会歇下,一会又惊起。向其文就想起老屋的夏天,午饭时,碗筷声仿佛奏响号角,成堆的苍蝇从四面八方向着饭桌聚拢过来。那些苍蝇很瘦弱,枯瘦枯瘦的那种。不似城里的苍蝇,它们游荡在城里人丰盛的餐盘边,个个硕大无比。两相对比,验证了那句:官清书吏瘦,神灵庙祝肥!那些枯瘦的苍蝇被主人不停驱赶着,才歇下又嗡一声四散,它们像一群饥饿的狼,瞅着空子在食物上叮一口又飞快逃走。主人防不胜防,烦不胜烦。

比起村庄瘦骨伶仃的苍蝇,眼前这些肥硕的苍蝇活像一条条蠕动的蛆虫,向其文禁不住一阵反胃。

强忍着恶心吃完酸辣粉,向其文起身走的时候, 对面桌那个黑衣男子也吃好,他抹着嘴,眼神冷冷看着向其文。身其文感觉那个男人的眼神像锋快的刀子般,似乎要杀人!他暗暗捏紧拳头,迎上他的目光。

向其文说,我知道,你杀了她。

他以为男子会愤怒,至少会非常惊讶。

但男子很平静,我为什么要杀她?你凭什么认为是我杀了她?

向其文说,证据就在你身上,你看这些苍蝇,它们一定是嗅到你身上那个女人的味道,所以一直紧紧跟随你。

苍蝇?他讥诮地看着他,你疯了吧!

我没疯,向其文据理力争,苍蝇总是在那种地方出现,它们一定是嗅到了那个女人死亡的味道,你身上恰好有那种味道!

男人冷笑一声,转身就走,脚步卷起一阵冰冷的风。

向其文正想阻拦,突然,耳朵里传来一声怒喝:“你瞅啥?”

向其文冷不丁回过神,迎面撞上那个黑衣男子无比愤怒的眼神,那男人还在重复刚才的话:“你瞅啥?”

向其文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出现了幻觉,刚才干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看着黑衣男子恼怒的表情,向其文默不作声退到一边,给男子让开一条道。那个男人大步流星走出去。

男人后背上那一堆苍蝇嗡一声飞起,又径直歇在那个男人的黑背上。

向其文感觉那些苍蝇,其实是歇在乱草丛里的一堆骷髅上。

他感觉很诡异,这情景像在哪里见过,可是又想不起来,死劲想,越想越模糊,想放弃这个念头,可是这念头又像一只模糊的黑点闪现,想抓住那只黑点,倏忽又无影无踪。他很气恼,狠狠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一古脑抹去,抬腿向街上走。

身后有人叫着,喂你手机忘拿了,手机忘拿了,手机手机。

他恍恍惚惚转身,一个男子追上来,还有面馆那个打扫卫生的阿姨也跟着,男子将手机递给他,他这才摸摸口袋,果然是自己手机。吃过粉,竟将手机忘在桌上了。向其文对男子说着谢谢,男子摆摆手,走了。打扫卫生的阿姨也说,你差点就忘了手机。

向其文向阿姨也道声谢。

他抹抹额上的汗,不知是吃面出的汗,还是因为手机差点弄丢虚惊一场出的汗。

7、白茫茫天地白茫茫街道。冷风萧索,向其文觉得自己内心也是白茫茫一片。

那辆代步车被杨莉开走,向其文现在出门只能搭公汽。车窗看出去,整座城市白茫茫一片。昨晚他听见楼外面机器很大的轰鸣声,那是街道上的破冰机在工作,将街道清扫出来,以便车辆通行。果然白天的时候,路上的积雪少了许多。

除雪只是在主干道上,小巷路段的雪还是原样,行人车辆从上面走过,雪变得很脏,就象一块污渍斑驳的白布,看着心里很不舒服。

向其文坐的这趟公汽就是走的一条较狭窄的街道。车才从站台开出不远,突然就堵车了,前面的车拥成一片,一些车企图从路边的人行道上加塞突围出去,本来拥堵的路面更混乱了。

向其文很想不明白,这个世上的人,怎么自私狭隘又愚不可及!你比如说现在这情形吧,大家忍忍,彼此谦让一下,路不就畅通了?可是他偏不这样想,他就按他的想法,结果谁也走不成。这些人宁愿事情一塌糟也决不委屈自己愚蠢的脑袋。

他不觉想起多年前读过的一位叫柏杨的人写的《丑陋的中国人》,大概说一个中国人是条龙,两个中国人是一头猪。这比喻不知是否恰当,但现实是这些人凑在一起,果真就象池子里的王八,挤在一起就开咬。又像极了相互攻讦的鹬蚌,最后被渔翁一锅端。

车终于开动了。向其文靠在座位上,想起他和杨莉。两人目前暂时栖身同一屋檐下,谁也不主动提离婚,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向其文以为,如果自己先开口,杨莉会借坡下驴。如果杨莉先开口,自己也会顺水推舟。反正两个人都觉得在一起没什么意思了。之所以现在谁也不主动开口,只是他们在这场婚姻的贯性里还没有刹住车,他们习惯性的思维可能还不能适应那种突如其来的转换,这种转换包括场景转换、角色转换,以及由此带来的思维转换。有些事,骨子里的想法是一回事,但真正挑明了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

向其文希望杨莉能主动提出来,似乎杨莉也希望向其文主动提出来,但两人谁都不率先吭气。从黑暗里打破冰冷的沉寂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两人内心深处多少有些胆怯。

事实上两人之间只差那关键又不关键的一张纸,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就是那张纸的距离。在那张纸还没正式拿到手时,彼此之间已很默契地开始将那段距离拉开。向其文回来时,杨莉在自己房间睡下了,或者杨莉回来时向其文睡下了。或者两人同时不回家。又或者一个在家一个不归家。他们就象冥界的彼岸花,花叶两不见,只有悲伤的回忆。

这么冷的雪天,向其文突然想和王延年一起坐在小火锅旁喝杯酒暖暖身子。这座城市现在他只有王延年这么一个朋友了。自上次在小酒馆分别后,两人又有好长时间没见面。平时也不怎么聊天,各人忙各人的事,但这丝毫不影响两人成为最铁的朋友。

向其文想,还是等自己下午下班后再约王延年,那时王延年肯定也从镇上回城了。

车堵了一会,又开始缓慢启动。整条街道像一只蠕动的蛞蝓,令人心生烦腻。

突然,向其文看到街边一家单位门前挤满了警察,跟着又有两个女警,手里提着相机赶来,看来刚才就是这里堵住了,影响到整个路段的畅通。

他想,去了这么多警察,不用想,这是出了事。照这个阵仗来看,事情还不小,弄不好会是人命。

突然他想,这是哪家单位?一家单位出这么大的事,估计用不了多大一会,本市的新闻在线就会有消息发布了。

向其文目光扫视着那家单位的大门,突然他看到大门立柱上的牌子,竟是本市的药监局。他很吃惊,王延年的女人不就是……,他摇摇头,天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一会问问王延年就知道了。

向其文没有注意到,一辆蓝色的丰田车停在大门前,他只注意旁边的警察了。

公汽很快就过去了。向其文看着窗外的积雪想,等这场雪彻底融化了,他想和杨莉坐下最后谈一次,就象他们最初的时候,那时是奔着一辈子坐下来谈的。而这次,他们还是好说好散吧。

他看了一下手机,姜华从蓉都发来一条信息,问他什么时候过去。她告诉他,希望他能尽快过去,春天就要来了,她想和他一起去青城山,去武侯祠。他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回这个信息。想想,还是回了,告诉姜华,大概在春天的时候,他会去蓉都。

姜华还说,这次来了就不要再走了。你上次走了,这一晃又是几年,这几年我们就靠着网络联系,想想真的好可惜,来了再不走了,行吗?

这么长时间,他关在婚姻的狭隘空间里,仿佛干涸池塘缺氧的鱼,迫切需要一口新鲜空气。对姜华发出的邀请有些心动。这个年纪的人是理性成熟的,他也知道,所有出现在池塘上方的食物,都充满不确定性。有的是美味,有的则是危险的诱饵。

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去,去了还会不会走,或许会,或许他真的会留下来。留下来陪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或许就是他的后半生。

他又一次看着窗外的雪,这场雪覆盖了整个城市。雪停了,又开始消融了。那些黑色的楼角、破烂的路面、路上的垃圾和行人,他们像荒野里长出的乱草。

雪象一个世间的谎言,遮蔽这座城市的羞耻。当积雪消融,阳光刺破苍穹,那些丑陋无可遁形,重又露出本来面目。

8、傍黑的时候,向其文一个人提前来到那家小酒馆。小酒馆菜做得精致,惠而不费,他和王延年是这里的常客,老板也和他们很熟。

向其文本打算到王延年小区楼下等王延年的,但想想,还是自己提前来,先占好座,点好菜,等王延年到了,两人就可以边吃边聊。

之前杨莉还在家的时候,向其文隔三岔五调剂饭菜口味。自两人貌合神离后,杨莉也不在家吃饭,向其文一个人也懒得做饭,如果饿了,随便什么就对付一口。再不行了,就一个人跑到街边小店吃点。

一位女同事还劝他少吃垃圾食品,那些全是地沟油、科技与狠活。可对他来说,只有先解决了饥饿,才会考虑其它。人吃饱之后才会有最起码的尊严,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哪顾得了三七二十一?

给王延年打电话,那边没人接,向其文想王延年可能正在开车,就发了条信息,说了在小酒馆等他。

街上人迹匆匆,小店有三三两两食客进来。这时候正是白晚班交接高峰,狭窄的街区车拥堵成了麻花。喇叭声此起彼伏,这种小街小巷路段警察也不管,无所顾忌的车主们便成了脱缰的野马。果真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纭纭众生若没人出来厘清规矩,天下岂非乱套?

向其文看着这乱成一锅粥的街区,腹诽不已。他吃过无数次堵在路上的苦,有一次,竟被堵在路上两个多小时,好几次决定下车走回去算了,可每次都心存侥幸,兴许马上就通畅了,这一等,直到半夜。两个多小时够他徒步往返小区几个来回。人们垢病交警和城管的粗暴执法,可当自已也成为城市混乱的受害者,他们又质疑交警和城管的职业能力。所以人性这东西,说到底就是头痛医头腿痛医脚,功利而现实。如果头和脚同时痛,他们就手足无措茫然四顾,恨天恨地恨命运。

他掏出手机,想起姜华的邀请,竟鬼使神差给杨莉发了一条信息,说自己可能得出趟远门,这些日子就不回家住了。向其文背后的意思是希望这些日子杨莉回家照照门,小区不太安全,好几家因业主长年在外打工,窃贼大摇大摆进屋,将屋里搬得精光。

发过信息,他并不等杨莉回复,因为她肯定不会回。他已经决定,待会和王延年吃过饭,他就去附近寻家小酒店,开个单人间住一晚,再想想,是回老家一趟还是真的去姜华那边。其实骨子里他并不想就这么贸然决定去姜华那里,这对他来说既不成熟,也无比冒失。这些日子,他只是觉得心情封闭得太久,想换个环境去散散心。

老板过来问了好几次人到了没。看看天色不早,向其文还是忍不住给王延年打电话催促,这家伙怎么变得磨磨唧唧懒驴拉破车?可还是没人接,打了好几遍,怎么都没人接。

奇了怪了!向其文心里直犯嘀咕,王延年这家伙整什么妖蛾子!

老板看出向其文的焦躁,安慰他说不碍事不碍事,送来一小碟花生,向其文就喝茶吃花生消磨。

边上一桌新来的食客正大快朵颐,边喝边吃,酒菜飘香。这鲜活的现场吃播,让向其文更觉饿得头晕眼花,心里对王延年很不满。

突然那两位食客的对话引起了向其文的注意。

“这得多大的仇呀你说,连捅七刀,刀刀致命,可怜那位风流的局座一命呜呼!”

向其文猛地想起自己坐公交车路过的那家单位,去了那么多警察,果然是出事了!

“换你你也会杀人!”那个秃顶男子眯着眼狠狠吞下一口酒,“占了别人老婆,承诺给别人调动工作,食言不说,最后还怂恿这女人要将这男人给甩了!可恶!”

向其文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你说这男人怎么想的,将自己老婆拱手让人,自己打算跟着锦衣玉食,哪知竹蓝打水!”

向其文内心慌乱,匆匆掏出手机打开本地新闻网,果然,一则醒目标题赫然眼前:连捅七刀,局长当场殒命。再往下看,向其文顿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差点从座位上栽倒。

他拔腿就住酒馆外走,老板惊讶地看着他,说不等了么?

向其文匆匆和老板打个招呼,又急匆匆沿着街道的护栏往前走,他想赶到那家单位门前看个究竟,走到一半,又停下,去看什么呢?王延年早就被带走了。他唯一的朋友消失在这座城市,从此他们远隔着天涯。

那一整个晚上,向其文就在街道上转悠,王延年的遭遇让他满腹悲凉。他站在那座城市的一座桥上,久久向着一个方向。那个方向就是王延年上班的小镇。他仿佛看见那小镇上一阵乌压压苍蝇正朝着这边铺天盖地飞来。

9、连着几天,向其文就在外面逗留。他不想回那个早已僵冷的家,他也不打算去姜华那里。王延年的事让他备受打击,在这座城市,王延年是他唯一的兄弟和朋友。现在连朋友都没有了,他感觉自己很孤独。

他看到这则新闻下面网友们的留言,多是同情王延年,痛恨官僚腐败。也有人认为王延年屈膝权贵,将自己女人拱手相让,通过权色交易企图为自己谋得一杯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向其文很后悔当初没有劝阻王延年,哪怕对方尴尬也要直言不讳,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这世道如此世风日下,还有什么道德底线可言?男女之间那点事,就象市场上的白菜,卖不完的坏了,坏了就扔了,脚下地上到处是。世风乱如菜市场,污水横流苍蝇翻滚。

女人和局长在一起竟日久生情,两人合谋想将王延年一脚踢开,于是局长怂恿女人向王延年提出离婚。许给的承诺未能兑现,现在女人也要另栖高枝。王延年就是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悲怒攻心,他唯一能捍卫自己的就是:生死一搏!

七刀,刀刀致命,他能想像失去理智的王延年是何等决绝与绝望!

王延年从向其文的生活中消失了!向其文觉得自己变成了天涯孤客。这几天他一直住在那个很偏僻的小酒店,他不想回家,也没想过去更远的地方,王延年的事像一个巨大的阴霾笼罩他的心底,他一时走不出失去朋友的伤痛之中。

向其文不知道的是,他还在酒店悲伤的时候,那个女人正从楼下的一辆车内钻出来,女人上楼好一会,车里就又钻出来一个男人,那男人戴着墨镜,走到楼梯口回头四下瞅瞅,摘下眼镜也上楼。

杨莉和那个男人,两人认识了有大半年。和杨莉不同,那个男人和他妻子之间过得还比较正常,所谓正常就是目前大多数夫妻之间的现状,在一起就像两根靠在一起的劈柴,历经数十年,激情燃尽,现在就剩了两堆没有温度了无生气的灰烬,即便如此,还坚守在同一屋檐下。除此之外,两人从最初的异性嬗变为同性,女人看男人像女人,男人看女人像男人。彼此同性却还同床共枕。这种诡异的变化让两人尴尬难堪又排斥反感。

杨莉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其实两人都没有奔着结婚的打算,杨莉也知道男人决不可能因为自己而离婚,彼此只为了精神上互蹭一点温度。

两人在一起,无非就又重复了一次男人和女人的游戏。两人就像闲置市场淘来的二手电池,电容量不足,新鲜感很快就没有了,就力图寻找一些新花样,这些花样不过就是从视频或是网络上或是一些小电影上照抄照搬,依葫芦画瓢,但翻来覆去,怎样花样翻新,还是两具同样的身体。就象公园小池子里的人工喷泉,喷泉一停不过死水一潭,且只在节日上演。又像是厨师案板上的白菜,清炒白菜、酸辣白菜、凉拌白菜,做了许多花样,筷尖上挑起来的还是白菜。就象杨莉和向其文两人热恋之初在一家餐馆吃过的主打菜:一品白菜。吃了几回,还没等下箸,隔着桌子就闻到白菜味,很索然。

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雪,杨莉住在自己一个闺蜜家里,两人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身体里的激情就像二手电池亏掉的电,又积蓄了一些,两人就相约去常去的酒店。

那是一家私人酒店,老板就靠着这种灰色营生维持着生意,也维持着生计。因为这里虽说价格便宜,但是比起那些大街上富丽堂皇的酒店,无疑要隐蔽得多。所以那些男女都爱在这里开房。

等到了半路,杨莉却改变了主意,今天去我家吧。

他有点担心,他不会半道里回来吧?杨莉摇摇头,放心吧,我们两个就像彼岸草,花叶两不见。我回来他就出去,我出去他就回来,而且这次他给我发了短信要出远门,估计是哪个女人约他,不会回来了。我们那小区乱得很,小偷小摸是寻常,整个屋子搬空也是寻常。目前我们还在一个屋檐下,要是被盗了我也蒙受损失。

男人觉得杨莉的话有道理。但这种事毕竟见不得光,两人偷偷摸摸上了楼。

杨莉本打算给男人泡杯茶,顺便带男人参观一下房子,但男人显然没有兴趣。他想早点完事去应朋友的牌局。这个陌生的屋子,让他感觉很不安全。杨莉见状便带着男人去自己房间。

房间空调还刚打开,两人都舒了一口气,男人站在窗前俯瞰小区,杨莉突然看着窗外防盗网上,那里居然挂着那种用过的东西,明显是楼上哪家顺手从窗口抛下来的。这人的素质如此粗鄙,就象将两人私情赤条条挂在防盗网上。

男人也看到了,嘴角坏笑了一下。杨莉嘴里说句恶心。男人将杨莉的肩扳过来。两人拥抱了一下,又象征性地吻了一下对方。

房间温度起来了。男人从随身公文包掏出一个小盒子说,一会我们就用这个。杨莉接过盒子瞥一眼,嗔怪到,尽想些花里胡哨的。

气氛瞬间活跃起来。

男人自己从盒子里抠出两粒胶囊吃下去,又抠出两粒递给杨莉,杨莉有些犹豫。男人说,很爽的!杨莉用手抽了一下男人的手背,你怎么知道?你用过了?肯定用了,一定是和哪个女人!

男人急忙否认,没有,怎么会呢?真没有,我听一个同事说的,他用过,吃饭时候他说如何如何,我用心听着,这次就买来试一试。

男人很殷勤地拿出矿泉水喂给杨莉,杨莉有些犹豫,嘴里说着不要不要,还是将胶囊吞下去,男人又拿出一盒软糖剥了纸喂给杨莉。

两人此刻像猛火灶上的水,渐渐开始沸腾。这么长时间的雪,两人都憋了很久,彼此都有些迫不及待,要将那些积攒的激情发泄出来。

男人看看说明书,说要等一刻钟。两人便依偎在床上,像搭在弦上的箭,只等战鼓擂响便引弓蹶张。男人一只手还在抽烟,杨莉躺在男人臂弯里轻轻闭着眼。两人渐渐炽烈的呼吸在房间里清晰可闻。

突然杨莉捂着胸口急促喘息起来。男人感觉到了,说你怎么啦?杨莉说,我感觉心口这里象被堵住了一样,呼吸不过来。

男人赶紧打开台灯,杨莉闭着眼睛,面色苍白,不停揉搓着胸口,男人也帮着揉。杨莉说,不行,我感觉胸口越来越呼吸不过来了。

男人说,不会是感染新冠的后遗症吧?

杨莉说,我不知道,应该是吧……我、我其实有冠心病!你去帮我倒点开水。

男人很吃惊,你有冠心病?你怎么不早说!急忙爬起来去倒开水,才拧开瓶盖,听到身后沉闷的一声响,回身一看,杨莉身子软绵绵从床上滑落到床下。男人端着水奔过去,看见杨莉头发凌乱歪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男人手里的茶缸扑通掉到地上,水溅了一地。

10、两天前向其文收到杨莉的一条回复,同意两人坐下来好好谈谈。杨莉这条回复是在向其文那条信息发出后一天的事。向其文这几天一直沉浸在失去朋友的伤痛里,想起杨莉的回复,他也觉得是时候两个人最后谈一次了。

这几天晚上,他总是不停做着梦,总是梦见那个月光的夜里,那堆毫光冲天的茅草里一蓬绿头苍蝇腾空飞起,而那堆骷髅摇身一变成为僵冷的女尸,那僵冷的女人一双死鱼般眼睛又变成杨莉恶狠狠眼睛,让他一次又一次魂飞魄散从梦中惊醒。有时又会梦见王延年,他和王延年还在那家小酒馆喝酒,喝过酒,他们来到街道上,王延年握住他的手,向他道别。看着王延年远去的背影,他禁不住心里涌起伤痛。他甚至还梦见那个小镇,一个模样凶狠干巴枯瘦的女人,披头散发,身后一众亲朋好友扯着横幅,女人手里高举着电喇叭,女人边尖声嘶叫着,边向路上撒着传单。看着看着,向其文突然发现这些人全都披麻戴孝,竟变成了丧葬队伍,那女人手里的传单变成了黄纸钱,漫天飞舞。漫天飞舞的纸钱,最后化成了乌央乌央的漫天苍蝇,它们嗡嗡营营铺天盖地袭来,向其文吓得抱头鼠窜,惊叫着从梦中醒来。

因为睡眠不好,向其文感觉自己神经衰弱疲惫,整个人都有些恍恍惚惚,刚才在街边,他一直以为那个抱孩子的女人在和他说话,自己好心凑过去,挨了一通白眼。他去小店买了一根烤肠,接过老板递来的烤肠,向其文说这根烤肠上有只死苍蝇,换一根。老板愣了一下,看看烤肠,很生气说,你说什么呢?哪里有死苍蝇?向其文定定神,细看,苍蝇呢?四下里寻找。老板很不满,你是不是看花眼了?向其文自知理亏,赶紧走。余光里,向其文发现身后老板在挨根检查自己的烤肠,末了还在叽咕,眼花了吧,净瞎说!这个季节哪来的苍蝇!

可能是没睡好的缘故,向其文头开始隐隐作痛,耳根子上两根筋跳突着,仿佛要撑破皮肉暴裂出来一样。他用劲按压太阳穴,略有缓解,但人依旧很恍惚。他想早点赶回去,坐下来和杨莉最后好好谈一次,然后补个觉。或者他可能有点撑不住了,那就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再和杨莉谈。

想着,脚下加快向着公汽站台小跑。

等车让他很烦躁,公汽就这样,不坐的时候,一辆接着一辆从你面前晃悠过去,着急赶车的时候,却半天等不来一辆。

眼见着站台上人越来越多,好容易来一辆,大家蜂拥而上,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向其文想起老屋的咸菜罐子,晒得半干的辣菜一棵一棵用劲按进罐子里,末了再塞上一把干稻草封口。整个公汽就是那个咸菜罐子,窗户紧闭,密不透风。向其文感觉自己像罐子里的一棵辣菜,正在发酵,又像水里缺氧的鱼,随时要翻白肚皮。

匆匆上楼。推开门,向其文愣住了,杨莉端坐在餐桌旁,桌上是火锅,咕嘟咕嘟沸腾着。他有点恍惚,这个女人失踪这么久,怎么看起来这么陌生?是这个女人吗?他想起父亲还是母亲讲过的那个鬼故事,那个女人挑水做饭洗衣服很贤惠,有天他们走着路,他突然发现,那个女人是没有影子的,便说,你怎么没有影子?女人脸色骤变,像一片纸飘落地上,化为虚无。

她说你看什么呢?是我错了,我回来了。我们以后要好好过,不要再吵架了。

他惶恐不安坐下来,手抖索着拿起筷子。

她奇怪说你怎么啦?是冷吗?不会吧,天还没有冷到那种程度呢,一定是看我回来了所以太激动了对吧?

他仓惶点头,又摇头,又不知说什么。

女人很贴心替他拿过一个小碗,将菜夹到碗里,又给他倒上一杯酒。

突然他看到女人头发上歇着一只苍蝇,是的没错,就是那只苍蝇,原来它一直就在,从来没有消失过,它一定是躲在这屋里哪个角落,所以找不见它,只等合适的机会它就出来了。

女人显然没有发现他的表情。女人说,我吃过了,这是特意给你做的,我回房间去了。

看着杨莉走进房间,反手将门关上,向其文仿佛如梦初醒,眼前的餐桌上空空荡荡,哪有什么火锅和酒?他失神地扫视着屋子每个角落,它们落满灰尘。

他苦笑了一下,自己这是怎么啦?怎么总是出现幻觉?他和那个女人已是两股道上的两驾马车,都在扬鞭催蹬背道而驰,希望尽快消失在对方的视野。

看看窗外,天色渐暗。向其文心里莫名涌起惆怅与孤独。

不知为什么,他的鼻息里总是嗅到一股阴森腐朽的味道,他想起农村老宅背后的屋沟,那里终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霉烂腐朽,掠过的野风惊起一团团苍蝇。

几天没回来,屋子里还是原样,就连餐桌上那只歪倒的杯子,杯口依旧对着桌角。看来,杨莉根本就没回来过。

他瞥了一眼杨莉的房间,房门紧闭。他努力回想,走的时候,那扇门是虚掩的,对,就是虚掩的!他非常肯定。又是自己的幻觉?他使劲揉揉眼睛,定睛细看,门确实是紧闭着的。

难道杨莉中途回来过?向其文若有所思走过去,轻手轻脚拧开门把手,映入眼帘的那张床上,蚕丝面料的被子铺开在床上。这女人习惯将衣物被子一古脑摊在床上,乱糟糟一团,还美其名曰“凌乱美”。

向其文摇摇头刚想带上房门,抬头看着高高隆起的被子,总感觉有些异样,被子里藏着什么?杨莉趁回来将收拾好的私人物件放在下面?

他慢慢走近床边,突然,他瞪大眼睛,看见被子的一角露出一绺黄色头发。向其文僵在原地,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他不停暗示自己,幻觉,一定又是幻觉!他使劲揉揉眼睛,再次看向被角那里,分明就是一绺头发!

向其文死死咬着嘴唇,后背心冷汗涔涔,他颤抖着伸出手,猛地掀开被子。跟着耳际里“嗡”地一声,眼前似乎看见一大团绿头苍蝇腾空而起。

向其文的瞳孔瞬间缩成针尖大小,喉咙里的尖叫被生生掐断。

被子下,那个女人两只布满血丝的死鱼眼正恶狠狠盯着他。他禁不住毛骨悚然魂飞魄散,转身发疯般冲向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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