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在黄昏的时候踏上这条街道,那时暮色四起。
这条狭长的街道在这座城市的正南,他们称它为城南,地势比北城海拔高出数十米,成为这座城市的高地,也成为这座城市的风雨壁障。南城多风,风似潮涌,层层叠叠盈满狭长的街道,似条条蜿蜒的河,风穿过这座城的每一条经络,也穿过我窗前的这条小街。
1、风从街道吹过我的窗口。我在窗台上种满花。
树是三角梅、含羞,草是大叶芋、绿叶吊兰,花草世间的底层贫民。羸弱纤瘦,实在无法令人赏心悦目。想来因为疏于照拂,以致花无颜色草不生动,花草应是有情的,所以心生怨怼。面对这些近乎在时光里流浪的花草,心里难免愧疚。
有天,朋友来家闲坐,偶去窗台看花,说是看花,不过是凭窗听风,随心看花。
朋友过来对我说:“你花盆里生出了一棵异类!”
她的话我很快明白,在她看见之前我就注意到,在那盆大叶芋下生出一朵肥厚的叶芽。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一棵什么植物,但可以确定,它与窗台上的花草绝无半点关系,我很好奇,这到底是一棵怎样的存在?
连着好多天,我走到窗边给花松土浇水修剪,便会看到这棵长在花盆里的异类。它在一天天长大着,凭感觉,它绝不是一株花,这样说来,它极有可能是偶然落入盆土的一粒草籽,种子发芽,萌出这棵野生野长的草。
我仔细对比这棵草的形状,能确定了,它就是一棵鸭跖草。一棵野草,莫名长在花丛里,多么扎眼!感觉它是长在花盆里的一个小丑。也许它自己也感觉很茫然,回顾周遭,在那些花草中间,它仿佛落入人间的异形,众生投来惊诧目光。在它心里一遍遍追问:“我是谁?它们是谁?我在哪里?”
无数次,站在窗前的我目光会不由自主落在这棵鸭跖草身上,心情无比复杂,一棵鸭跖草,它并不是我所期待的,因为从心理上我已经将它和花草区别开来,和盆中花比起来,它只是一棵野草。我想拔除这棵野草,手伸过去的瞬间又迟疑,这株倔强生长的生命,竟让我想起遥远过去村庄小路旁的野花。它们在寂静的山野自在灿烂。忽想起聂夷中《公子家》:花下一禾生,去之为恶草。甚汗颜!鸭跖草虽非禾,陋室寒窗亦非公子回廊,然心不耻于那不事稼穑的膏粱子弟。
下定决心留下这棵鸭跖草,从内心深处接纳一棵草,就是将它也当成窗台上的一棵花对待。反过来想,比如窗台上的吊兰,如果不是养在花盆,那它其实就是一棵野生的草。比如那棵大叶芋吧,去往南方的列车上,透过车窗,远野田间路边,随处可见,简至熟视无睹。一棵野生的鸭跖草,它既然也出生在花盆里,那就将它当作一棵花来养。
鸭跖草,山里常见的野草,我哪里不熟悉呢?很多年前,邻村老中医常来我家禾场小坐,父亲还从屋里拿出他珍藏的《古文观止》,两人用我听不甚明了的腔调“唱读”,之后那位老中医又和父亲谈论起寻常草药,里面就有鸭跖草:性寒清热,利水消肿,清热通淋。鸭跖草适用于感冒发热、热病烦渴者;咽喉肿痛、痈肿疔毒者;水肿尿少、热淋涩痛者。如此等等。
我不禁想起村庄旧事,邻家女子,清明日上坟归来,晨起,揽镜自顾,竟嘴歪眼斜,半边脸僵硬。大惊,村人皆以为上坟邪气入侵所致,询之老中医,嘱以鸭跖草捣碎敷面,验之,奇效!不数日,邻家女竟痊愈。
如此一想,这棵莫名长在花盆里的鸭跖草在我心里便不再是异类了,它岂止是一棵花?它更像一位不请自来的故人,带着山野的气息和村庄的智慧,悄然降临在我的窗台。我在等它长大,等它开花。
悄悄走近窗根,悄悄看一眼这棵鸭跖草,悄悄的怕惊扰它。鸭跖草静静地生长着,一节一节,在时光中徐徐展开。
在窗台上的花丛里,鸭跖草仿佛熙攘人缝里的一个乡下人,低着头不敢出声。但我看见了它的变化,悄悄拔节、长高,悄悄伸展叶脉。
我怎会忘记这深山随处可见的野草呢?路边的草丛里、墙角的缝隙中,却从不抱怨自己的处境,努力而顽强地生长,那小小的身躯里,蕴含着无尽的生命力。
终有一天,我看见一朵蓝色的花,鸭跖草开花了!仿佛邻家女儿初长成,那一抹纯净的蓝,如同被遗忘的梦境,神秘而又飘渺。微风拂过,小花摇曳,似在诉说着无声的故事。这朵蓝色的花,或是从遥远的天际飘落而来,带着星月的璀璨与温情。独自在窗台的角落里绽放。仿佛孤独的旅者,在尘世的喧嚣中坚守着内心的宁静。
佛说,唯心所现,唯识所变。一切法从心想生。所以说心中有花,则满眼皆花。我很庆幸当初将它留在花盆里。
明徐长孺《东坡禅喜集》载:苏东坡与佛印出城游。佛印谓坡曰:“尔在以上十分好,一似一尊佛也。”坡答曰:“尔穿一领玉袈裟,在马上好似一堆太牛屎也。”佛印云:“心有所想,目有所见。心中有佛,则见万物诸佛;心中是牛屎,则所见皆牛屎。”
佛说,众生皆有佛性。当我们面对异类时,应内心升起慈悲与欢喜!一花一草一人一物,心皆平等观想,以普渡之心默诵,而非以嫌恶之念排斥,心如净土,众象皆花。
窗台上的鸭跖草,我心中视它为花,它亦终不负等待,长成脱俗的花。
即便是路边野草,它仍值得我们用心浇灌,当你将它与心中的美好等同视之的时候,它便成为心中的美好。正如这世间的沧桑与苦难,历尽时光的我们,走出人生荆棘的那一刻,蓦然回首,突然发现所有过往,其实皆是风景,都是时光中的值得与欢喜。
再一次站在窗前,仔细端详这小小的鸭跖草,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它虽然渺小,却有着自己的价值和意义。
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匆忙的脚步让我们忽略了身边的美好。比如这棵鸭跖草,仿佛昊天深处一粒缠绵的星子,我为它刹那的风情住步,静静倾听那时光中的轻音。
而我,在街边吹来的风里,听见了她的心跳。
2、时常在窗口打量那处街角。一条南北向的街道和窗前这条东西向的街道在那里交会。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那里很多人:拉板车的掮夫,闲散的泥瓦匠、两个路边理发摊,他们聚集在街角,或蹲,或倚大树,在那里等着活计。他们都不说话,很安静,隔着很远的距离,甚至能听见风掠过街角的啸声。
香樟枝叶芃芃,似一柄大伞罩拢他们,树下的他们,等风等雨等阳光也等简单的生活。急促的风里,有时我会看见他们嚅动的嘴唇,被风声淹没。那些风似奔流的水,他们是水里的鱼,吞吐着风。
晴天时候,太阳从街角斜过来,街边商铺的影子从路口铺洒出去,将街角分成两半,树下的掮夫和泥瓦匠们大多找到主雇,忙生计去了。街角变得冷清,理发摊似沉船的桅杆,在潮水退却的滩头伫立。
两个理发摊,两个理发佬。两个老叟,一胖一瘦。
胖理发佬头顶锃亮,大概是秃头,干脆将头顶剃净,边缘一圈乱发似一根紧箍咒,又像戏台上的沙僧。看起来是那种没什么脾气的人,老实本分很安静。
但更安静的是瘦理发佬,一个身形瘦小的干巴老叟,整颗头颅似一颗风干的核桃,面颊萎缩,将眼睛鼻子嘴巴皱缩成一堆,甚至怀疑如果这颗头颅再萎缩下去,整个面部就像蜷缩的刺猬,什么也看不见了。好在满脸胡茬,从下巴颏一直簇生到耳际,宣示了这颗头颅的存在。连鬓胡子很短,这并未给老叟增加气势,倒显得很懦弱,他不开口说一句话,和人打招呼的方式是用面部表情,因为他是哑巴。
许多时候,风过树底,理发摊子上坐着两个人,一个胖子一个瘦子,或是一个高个一个矮个,胖老头和干巴老头手握推子或剃刀,绕着理发椅忙碌,一绺绺碎发落在地上,似时光深处的尘埃。那时风从街的一头吹过来,两个老者手里的剪刀“咔嚓”作响,仿佛正剪去红尘无数烦恼。
那些剪过发的人,他们有时也在摊子边蹲下来,抽一颗烟,等那一阵风来,又一次将他们的眼睛吹得闭上,他们于是起身,背着手,向着街道的另一边,施施然去了。
那个下午,两个相安无事的理发佬反目成仇,胖老叟掀翻了哑老叟的理发挑子,两个脸红脖子粗的老头,像两只暴怒的公鸡相互逼近,但战火终未点燃。哑巴老头悻悻不已,对胖老头围追堵截,嘴里不停发着怒吼,胖老头很不情愿地将哑巴老头的理发挑子扶正,满不在乎说:“好啦给你扶正啦,你可以安静了!”
哑巴老头嘴里还在悻悻着,但声音明显小下去很多。
风吹过来,围看热闹的掮夫泥瓦匠们也一哄而散,有活的去做活,没活的就还在树下等主顾。
理发摊子又恢复了平静,只有风还在街道上川流不息。哑老者的理发挑子重新支起来,他沉默地坐回到理发椅上,等待着下一个顾客的到来。胖老头则在一旁收拾着工具,脸上带着几分不屑与无奈。
这条街上的城管来驱赶过好多次,街角那些散乱的掮夫和泥瓦匠们消失了,那些人或许去了别的街角,或许去找寻别的生计了。胖老者和哑巴老者的理发摊还在。
突然消失的那些人让街角显得安静了,似乎也显得荒凉寂寥了。胖老者和哑巴老者两个简陋的理发挑子,一如从前摆在街角树下。
自那一次冲突后,两人互不搭理。偶尔那里只有一个理发挑子,有时是哑巴老者,有时是胖老者。两人交换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两人同时不在。
理发挑子出现在街角的次数变得愈稀疏。
我注意到,胖老者一连消失了好长时间,只有哑巴老者一个人,他木讷地站靠在树干上,搓搓手,又呆呆看着街面上的行人车辆,更多的时候他走到属于胖老者的摊位那里,一个人显得孤独而落寞。
很长一段时间后,胖老者又出现在街角,这次是哑巴老者消失了。我猜他应该和胖老者一样,过段时间又会出现。
一个月过去,半年过去,一年过去,后来就再没见过哑巴老者。胖老者偶尔还来街角,后来又消失了。一个月过去,半年过去,一年过去,再不见胖老者身影。
街角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偶尔过往的车辆和行人。我偶尔还会站在窗前,凝视那个曾经充满生活气息的街角,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慨。 那些曾经在这里讨生活的掮夫泥瓦匠们,那两个曾经在这里互相竞争的理发佬,他们都去了哪里?
窗台上的花开了又谢,仿佛见证着那处街角的变迁。有时我会恍惚看见胖老者那颗锃亮的头在树下晃动,或是听见哑巴老者在荡刀布上打剃刀的声响。树下还有一堆人:掮夫、泥瓦匠,还有闲客。
风从街的一头或是另一头吹过,香樟树叶漫天坠落,转角那里铺了很厚一层,落叶覆满的地方正是胖老者和哑巴老者理发挑子的位置。
曾经街角的他们,不过是这时光里的一片落叶或尘埃。
3、那个初秋的下午,风很大,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光影从窗边一直洒向餐室,屋子仿佛沐浴在金色的风里。
父亲坐在靠窗那张宽大的桌前看书,他看得很认真。父亲是一个爱读书的人,还在很小的时候,父亲时常从他那只破旧的抽斗里,掏出那本早已掉了封面的线装书,一个人读上一段,合上书,默默点燃一支烟,之后,又将书角捋直,轻悄悄小心地将书放进抽斗。
邻村中医常来串门,坐下来和父亲攀谈,大多是诗书奇闻,有天谈得兴起,父亲真索性从抽斗里掏出那本线装书,父亲先读一段,老中医也读一段,他们用的是唱读,听着吚吚呀呀,有点像古装戏台上的人物,老中医说,他一定要回去唱读一段给自己儿子听听,让他们知道从前的唱读是怎么一回事。父亲慷慨将书借与中医,老中医很守信用,未已趁来村里出诊,特意上门归还父亲书。父亲一个人坐在窗前那把松木靠椅上,看一会书,又将书合上,久久摩挲着书背,又将书小心放进抽斗。
那时风从木格窗棂吹进来,几片树叶落在他身上,他默默抽一支烟,似在想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想,起身从后院扛起犁,出门往地里去了。他得赶在下一场秋雨前将老屋门前的地块耕开整平种小麦。
我知道父亲早已犁不动地了,母亲去世后,地还在种着,他只是说,山里种出的米好吃。米的确好,但我知道,父亲坚持自己种地,能自给自足,不用另外花钱去买,不用给我们添麻烦。
父亲不爱麻烦别人,哪怕一点点。对外人是,对家人也是。他觉得开口求人,多少会让别人为难,自己因为麻烦别人而于心不安。我曾试探性问他能否到城里一起生活,父亲很严肃地说,你应该努力过好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好才重要。
那天,风将书桌后的窗帘高高吹起,似饱涨的桅帆,父亲眯着眼,看向窗外的街道,仿佛想起久远的往事。风中帆似篷船,他是将要远行的人。
后来父亲放下书,他想喝一口茶,抽一支烟。
我们聊起老屋和村庄。父亲说这几年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了,感觉一年不如一年。
“我现在总算能读明白《论语》里那句五十而知天命的意思了,”他苦笑着摇头,“人到了这个年纪,历尽风霜雨雪,尝遍酸甜苦辣,人情冷暖,世事悲欢,终不过水月镜花,虚幻一场。或许孔子也明白,那时已落日西沉斜月西坠,一切都将抵达这个世界的终点,所以他说知天命!”
父亲的话让我有莫名感伤。或许察觉我的情绪,他认真说:“你还年轻,年轻人就应该朝气蓬勃,不要老气横秋,凡事要乐观,不要唉声叹气。”
话虽如此,父亲自己却又叹息,说起自己日常琐事。
“我现在眼睛也模糊了!”他有些苦恼,“给衣服缝扣子,线就怎么也穿进针眼!记忆也差,前一刻的事,下一刻就怎么也想不起!真是老糊涂了!”
见我欲言又止,他摆摆手:“不关你们的事,你不要管我,你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前两年我自己还能喂头猪,现在也喂不成了,没精力挖猪草,我想养两只兔,再养一只羊,你能帮我打听哪有小羊羔么?羊可以随时牵着放养,不用担心它吃别人的庄稼。”
说着猪羊,他又想起老家的河蚌:“这里水土不比老家,想我小时候在老家吃过的河蚌,小火慢炖,那汤汁雪白如奶,可是这里的河蚌又老又硬,根本不似我老家的味道,年纪大了,就想老屋,就想那些过去的味道!”
从遥远的故乡来,父亲和母亲的一生,是漂泊的一生。我听着父亲的话,心里五味杂陈。眼前的父亲,已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无所不能的英雄,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褶痕。他的眼神里,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和妥协。
风从窗外吹进来,他花白的头发在风里根根挺直,像老屋坡地上稀疏的灌丛。阳光似纸上洇痕,开始消散着形迹。他默默抽烟,我们都不说话,耳畔里只有低低的风啸。
好久他仿佛如梦初醒,我明天得回去了,家里的鸡得喂,旱坡地里的芝麻要薅草,还得趁着好天气把苞谷麦子晒晒,不然会霉变生虫。
本想留他再多住些日子,但他执意要回去,我只好送他赶翌日早班列车。
天还很早的时候,风从街道上吹过,我们一前一后走着,我走前,他在后面。后来他走前面,我在后面。我们都不说话。
街灯次第熄灭,父亲的身体在清晨的第一缕光里投下淡淡的影。他的步伐不紧不慢,似乎每一步都承载着岁月的重量。
街上人迹寥寥,只有风还那么大,我跟在他身后,想起很久远的那一天,年幼的我也似这样跟随他身后。走过风声铺地的禾场、窄窄的田埂,走过村路和那片长满蒲公英半夏草的坡地……
想起来了,很久远的那一天,那阵风穿过我的胸腔,似一条支流汇入街上的风里,这么大的风吹着,我的眼前开始变得模糊,等又一次清晰的时候,他的身影已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努力睁大眼睛,屏息聆听风中的声响,但我的耳畔,只有那年的风声依旧。我唯一清楚记得,那天的风是从街道的南边吹来的,他向着北边走了。
很久以后我明白,他其实早已消失在遥远的那阵风里。
4、绿珠走的那个下午,天阴沉。笑笑生站在一旁呆呆看着渐渐僵冷的绿珠,它或许意识到绿珠的离开,或许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看见它的眼神充满着悲伤与孤独。
绿珠是一只绿色的鹦鹉,笑笑生是一只蓝色鹦鹉。朋友送的。
绿珠和笑笑生被送来的那天,街上很大的风,冷风似一条冰冷的河从楼下的街道穿过,掠过楼角的尖声带着凛冽与颤栗,风从窗隙刮进来,肆意在我的房间里游走。朋友放下笼子,我看见惊慌失措的它们。蓝色这只我叫它笑笑生,那位写毕传奇故事的男子,他该悠闲下来了。绿色的这只,我叫它绿珠,我想像着千年前那纵身一跃的女子,化作一只轻盈的鸟飞走。
千年后的这天,绿珠又一次走了,她以一只鸟的形象。如同来的时候,绿珠走的时候,街上的风很大。
我站在窗前,静静地看向外面的街道,手中握着刚刚为绿珠准备好的食物,却只能无奈地放下。绿珠的离去,让我心中充满了哀伤,仿佛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朋友。 笑笑生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它安静呆在笼子里,眼神忧郁,一动不动。许久,它向着窗外的方向叫了几声。
窗外的风依旧在吹,带着一丝丝凉意。
好几天,我偷偷打量笼子里的笑笑生,它独自盘桓在狭小的空间,似乎想从角角落落寻找伙伴的下落。它不明白,伙伴去了哪里,但它确信,伙伴已离去,只剩下孤独的它。它无助地向着某个方向鸣叫,仿佛时空荒漠里孤独的人,茫然无措。
孤独的笑笑生情绪开始变得黯淡,不怎么进食,再后来又变得惶恐不安,似乎看见了虚空中绿珠的身影,它开始不停在笼中扑楞翅膀,仿佛要挣脱桎梏,振翮飞去。
我尝试着去安慰笑笑生,轻轻地把手伸进笼子里,想抚摸它柔软的羽毛。但它似乎还沉浸在失去伙伴的悲伤中,对我的触碰显得有些抗拒。我缓缓收回手,心中五味杂陈。我知道,对于笑笑生来说,绿珠的离去是一个巨大的伤痛。
我开始用心照顾笑笑生,每天定时为它更换食物和水,还会陪它说话,尽管我知道它听不懂。但我希望用这种方式,能慢慢抚平它内心的创伤。
时间一天天过去,笑笑生似乎逐渐适应了没有绿珠的日子,它开始在笼子里跳跃,偶尔还会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
有天,坐在桌前的我,耳畔传来嘈杂的鸣叫,很热闹,细听,仿佛是好几只鸟在和鸣,再听,感觉那是一群鸟在喧闹,鸟声呼朋引伴此起彼伏,我仿佛置身一片森林,阳光从谧林深处倾泻下来,头顶风过树梢。
笼中只有笑笑生呀!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鸟儿?它们从哪里来?
我本不想惊扰这欢乐的氛围,但我还是忍不住起身想看个究竟。悄悄走近。
笼中,笑笑生站在横木上正引吭高歌,它的音调不停变幻着,高吭低回,婉转起伏,原来,所有的声音,竟然都是笑笑生发出的。我惊讶不已,孤独的它在给自己制造喧闹的氛围!
笼中的笑笑生仿佛在向虚空炫耀它的非凡口技,眼神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种对时光的憧憬,对自由的向往。
它欢快鸣叫着,鸟声在空气中跳跃、飘荡。我凑近鸟笼,只见它的小脑袋有节奏的微微晃动,仿佛沉浸在自己创造的美妙旋律里。看着它这般兴奋的模样,深知它已渐渐走出了失去伙伴的阴霾。我伸出手指,轻叩鸟笼的栏杆,笑笑生停止了鸣叫,歪着头看我一会儿,随后又继续引吭高歌。在这清脆的鸟叫声中,我也仿佛被带入了一个充满生机与欢乐的世界,内心满是慰藉。
我突然明白,譬如我,譬如我们,面对坎坷困顿,生活总有希望,总有美好等待去发现,生命依然可以绽放出异样的光彩。
我站在窗边,心中涌起一丝欣慰。虽然绿珠已经离去,但至少笑笑生还在我身边,它还在继续生活。风从街道吹过我的窗口,带着丝丝凉意,但我的心却因为笑笑生的存在而感到温暖。我知道,生活还在继续,而我们,我和笑笑生同样要面对生活的每一个曲折。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个人走在幽寂的街巷。街巷两旁是高大的香樟,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洒下微弱的光芒。突然,一阵风吹过,带来了花香和远处鸟儿的啼鸣,清灵悠扬。我停下脚步,闭上眼睛,静静聆听这风中的鸟声。
突然我看见不远处的街道,灯光下正走来一抹影子,我们彼此凝视,我的眼里充满惊诧:这不是我的影子吗?它像一片树叶,在风中摇曳。是的,那的确是我的影子。
风吹过他的头发,影子仿佛风中的泊舟殆荡。他在灯下拉长,与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熟悉又陌生。
我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影子,却只能抓住一缕虚无。
他忽然开口说话:“我是笑笑生!”
我愣住了,我的影子?笑笑生?我和笑笑生,一个人和一只鸟,一个孤独的人和一只笼中鸟?
一时间我竟无法确定那清灵悠扬的啼鸣是一只鸟?一个影?
心中的疑惑如同藤蔓般缠绕,我试图理清这突如其来的荒谬想法。让自己从这不可思议的幻想中抽离出来。
我恍然意识到,或许生活中的每一个片段,每一个经历,都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却又在时光的流转中,拥有了它们独特的意义和价值。
影子依旧在那里,静静伫立,仿佛也在等待我的回应。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笑笑生,你是如何成为我的影子的?”
影子微微一笑:“我们都寄居生活的樊篱,你在你的笼中,我在我的笼中,彼此有何不同?天地与我共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我们都不过是时光里的尘埃与过客。在你的视角下,我是你的影子,而在我的眼里,你同样也是我的影子!你或者我或者一只鹦鹉有何区别?如同我们之于这个世界,世界因我们的存在而存在!你的存在决定了我的存在,我的存在意味着你的存在。我们是彼此的陪伴!”
“我要走了!”影子,哦不,笑笑生带着莫名伤感,“我要去寻找绿珠!那天,我看见她向着街道左边的方向走了!”
我内心禁不住涌起惆怅与不舍,梦中我看着那抹影子在路灯下被风吹散,最后化作漫天细羽,消散无踪。
天明,我看向笼中,笑笑生独自在笼中静默。想起昨晚的梦,心中隐隐有心悸的伤愁。
我将鸟笼放到窗台上,我和一只叫笑笑生的鸟儿,看着窗外那条熟悉的街道,风依旧在吹。
5、那些背影,有的向街道左边,有的沿着街道右边的方向。
如同那些风,那些风像一条涌过街道的河,有时向街左边,有时沿着街右边的方向。
她来的那天,风很大很冷。站在街边的拐角,我看着那个从车上下来的女子,她紧紧抱着身子,随即看向路边的我,飞奔过来。
那时,我看着她风中飞扬的发丝,心中满怀愧疚,这么冷的天,她从遥远的南方一路舟车劳顿来看我,实在辛苦。等我想起告诉她南北方天气温差时,她已在途中了。
她向我诉说着旅途的巅簸和一路的见闻,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好奇。她说,她从未见过北方这样的寒冷与干燥,与南方的温润截然不同。看着瑟瑟发抖的她,我心中充满感动,在这寒冷的季节里,为了见我一面,不惜千里奔波之苦。
我们沿着街道右边的方向,在那一排浓密的香樟下走着。她脸上洋溢着满足与幸福。我们聊着过去,现在,以及那些关于未来的憧憬,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她离开的那天,风依旧很大很冷。我站在窗前,看着她拖着行李箱,向着街道左边的方向走去。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风中的她,与那些来了又走了的人们一样,都是这条街道上的匆匆过客。而我,也只不过是时光里的尘埃,静静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
且不说她,且不说之后的她们吧,我能想起的和所有行将遗忘的,风将她们带上这条街道,风又将她们送出这条街道,她们来的时候似一阵风,她们走的时候也同一阵风,在这条街道的每一阵风里,我几乎都能感受到遥远时光里的气息,温暖和哀愁,紧紧围裹着我的每一寸神经。
她们如同这条街上的风一样,轻悄悄来,轻悄悄去,偶尔惊动一片落叶或是尘埃。我习惯于在黄昏的窗口聆听吹过街道的风,它们掠过我耳畔和发梢的轻音,仿佛带来遥远过去的消息。那些关于她以及她的故事,如同风中飘散的尘埃,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却总也挥之不去。像是遥远的回响,穿越时空的阻隔,在我的内心深处共鸣。让我想起那个如风般走过街边的女子,低着头,或是看着街边的树梢,却没有再一次回头的勇气。
有时,我会想象她们此刻身在何方,是否也在某个黄昏的窗口,聆听着同样的风声,想起这座城,这座城的某条街,这条街道上很大的风。或许,她们也像我一样,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一阵风唤醒沉睡的往事。
就比如那个秋天的下午,我看着她落寞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风吹过我的发梢,我闭上眼睛,试图抓住那一丝丝残留的气息,但风总是无情的,它带走了所有关于她的记忆,只留下一片空白。
就比如那个黄昏,风很大,亮起的街灯吹散在风里,她出现街边的身影,在风与街灯交织的氛围里,宛如一束穿透阴霾的暖光。风肆意地吹着,她的衣角也随之飘动,可她却仿若未觉,就那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在街边对视许久,直到喜悦盈满彼此的胸口。
就比如那个短发女子,她站在街边树下许久,风轻轻吹过她的发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她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梢,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在努力平复心中的情绪。风吹起她的衣襟,她的手指绞着衣角,一圈又一圈,最终,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街道上的所有气息都纳入胸膛,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而我,目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我唯一记住的,她向着街道的左边走了。
若干年后,还是那样的黄昏,又一次在街边送别她,那时晚霞漫天,风将绯色的霞从天边吹落在这条街道,整条街笼罩绯色的霞光里。
我们默默无言,只是紧紧握一握手,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温暖永远镌刻在心间。我目送她的身影渐渐融入那片绯色之中,直到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多年以后,窗前听风的我,深深感受到人生的离别与重逢,仿佛每一个走过的身影,每一阵吹过的风,都在诉说着过往的沧桑与时光的匆忙。
一如当年的我,在窗前凝望着她的背影,仿佛时光静止。这条街道见证了她以及她们的出现,而我见证了那一刻她以及她们与风、与街灯融为一体,最终消弭。那画面深深刻在我心里,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愫,有眷恋,也有淡淡的忧伤。
往后的我,注定只是一个旁观者,静静聆听风的低语,诉说着那些关于离别和重逢的故事。在这无尽的黄昏中,继续等待着下一阵风的到来,带着故事和回忆,再次吹过我的窗口。
没有人会记得那些从这条街道走过的人,熟悉的或陌生的,有一天,我也会忘记曾走过这条街道的她们。有一天,在这条街道某个窗口听风的我也会被时光遗忘。
6、万物生于混沌。山林水泽飞鸟走兽,莫非如此。
在我眼里,风由虚空之一窍生出一抹芽,由小变大,渐渐铺满整条街。我看它长大,它也看着我年年的沧桑。它从窗外的街上经过,然后消失。就如当年我父亲(还有她们)一样,从街的这边或另一边消失。
在这条街上,我和我的父亲道别,我和她以及她们握别(哦,我也和过去的我握别)。风吹过街道,他们也像一阵风吹过街道,来去匆匆。
莎士比亚说过:“时间正像一个趋炎附势的主人,对于一个临去的客人不过和他略微握握手,对于一个新来的客人,却展开了双臂,飞也似的过去拥抱他,欢迎是永远含笑的,告别总是带着叹息。”
在这风的街道,每一次道别都像是季节的更迭,带走了温暖,也带来了新的期待。每一次目送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仿佛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我想像着那些离开的背影,想像着他们在这条街道最后刹那的神情,来去如风,消逝无踪。
如同那年风尘仆仆归来的我,拉着行李箱,站在如此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旁,带着滚烫的心跳与迷茫。街道那端,风似决堤的河,涌过整条街将我淹没。我闭上眼睛,任凭风浸透我的四肢百骸,穿过我的每一寸肌肤与神经,我试图从风中捕捉曾经一丝熟悉的味道,比如,拐角树下那个哑巴剃头佬和那个胖剃头佬。比如那个阳光斜照窗口的书桌旁,静静看书的父亲。比如香樟树下眼角含笑的她。还比如窗台花盆里的鸭跖草、铁丝笼子里那只叫笑笑生的鸟……
但风只是风,它带着街道的喧嚣与尘土,却带不走我心中的那份孤独与彷徨。
人与物,人与人,此时与彼时,相逢又离别,世间万物莫不是无垠时光深处的短暂相逢。生命中的每一次相遇,都将成为匆匆过客。
如同我窗外这条街道,擦肩而过来来去去的人,他们身后风扫落叶,了无痕迹,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这条街上的每一阵风,成为遇见与离别的最后注脚。
生命的形式其实就是遇见和离别。所有生命都在不断遇见又不断离别这一过程中流走。比如,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熟人朋友,路上擦肩而过的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比如曾在某处路上遇见的那一只猫一只狗,看过的一树花,甚至是我们脚下的一棵草,在流转的时光里,匆匆遇见,又匆匆离别。时光的长河里,一夕与百年有何分别?都不过虚无一刹!如此而已。
倘有用一生来遇见的人或物,倘有这短暂光阴里的永恒……。但这是多么珍贵至极和奢侈的呀。
纵算虚无一场,纵算这光阴如此短暂,纵算终化作一阵吹过的风,也是值得。
离别时预示着相逢,而相逢时意味着相别,譬如这街上吹来的风,隔着遥远来,与我相遇,短暂相逢过后,它又向着遥远去。譬如那过去的人,来时相逢,短暂相遇又各奔西东。佛说,重逢不是形体的相遇,而是心灵的共鸣。所有遇见过的事物,终将在心灵的彼岸相逢。
即便有那一天,所有事物归于虚无,但又如何?那些消逝在街道尽处的背影,他们曾与风一同见证着岁月的流转。而我,也将继续站在我的窗口,聆听风的低语。
想起周梦蝶先生的诗:向每一寸虚空,问惊鸿的归处。虚空以东无语,虚空以西无语,虚空以南无语,虚空以北无语。
那离去的人,会否在某个未知的角落,再次与我相遇?向每一寸虚空,问惊鸿的归处,却只得到风的回应,它轻轻吹过,带走了我的思念,却未能带回他们的踪迹。我望着街道的尽头,那里似乎有她们的影子,却又在眨眼间消散无踪。
我也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方向要追寻。我在风铺满的街道,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我的眼前浮现久远的过去的影子,每一个影子都曾留下过足迹,每一个足迹都曾在我心绽开过繁花。父亲、她以及她们,在这条街道曾演绎过的葱笼时光……
一阵接一阵吹过的风,犹如一个又一个离去的影,生命正以接力的方式奔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