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梦蝶书生的头像

梦蝶书生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6/21
分享

含光

1、在这条街的拐角,紧靠巷子口的一个角落,米来宽,被老何的烤红薯炉占据。

我认识老何的时候,老何的烤红薯摊生意正风生水起。老何烤红薯选用的是烟薯,据老何说,这个品种是做烤薯的极品。老何的烤薯软糥甜香,风将老何烤薯的香味一直吹过半条街。隔着老远,顺着风来的方向,紧走慢走,便寻到烤薯摊。那个时候,烤红薯称斤论两卖,很值钱!光顾烤薯摊的男女老少络绎不绝。老何整天在烤炉前忙得灰头土脑。按老何的话说,痛并快乐着。

但好景不长。

这角落本不属老何,原是一个老理发摊,理发摊被城管掀翻,悄然退出这条街道。老何无处可去,只能硬着头皮前赴后继,偷摸占领。老何时常苦笑,在这座城市摆地摊谋生,似混刀尖舐血的营生。

那些乘城管不在偷摸摆摊者,被本地人称为“挖地老鼠”,挖地老鼠的人就像荒年偷食的麻雀,乘主人疏忽之机,瞅准机会,冲过来啄一口便逃。老何遇见我就来一句:“走,挖地老鼠走!”

仿佛一切皆宿命,老何的红薯摊终究在劫难逃。在这座城市的某次联合执法中,老何和城管暴发激烈冲突,红薯摊被城管现场查扣,老何因暴力抗法被警察现场带走,本市各路媒体特别就这一暴力抗法事件进行了现场直播。城管和警察将老何烤薯摊一分为二,一扣烤炉,一扣人。媒体则紧扣事件进行深度追踪。

老何出来的那天,我去看望老何,老何一个人坐在出租屋里喝闷酒。

酒精上头,老何眼角泛红。老何很极端地认为,执法人员是恶徒,而媒体是帮凶。我劝老何千万别这么说,这种言论污名化政府形象,会被追究法律责任的。而且无论执法人员还是媒体,无良者总是个别现象,主流是好的。老何愤愤说,一粒老鼠屎不也坏了一锅粥么!

“谁怕谁?我二姨的老舅的儿子,还是他们那里中法的院长呢!不比他们官小!……没收我的炉子,大不了从此不烤红薯……这帮天杀的!我现实中杀了不他们,梦里也要杀了他们!”老何显然情绪很激动。

我赶紧捂住老何的嘴,劝老何不要胡说。

“我有一剑,专斩妖魔。”老何第多少次念叨着这两句。这两句没来处,我猜应是老何自己杜撰的。

老何屋角还有好大一堆红薯。老何说,烤不成了,这堆红薯就自己煮着吃了吧。

“我老伴还在的时候,最反对我喝酒,有年冬天,我在屋里喝酒,红薯沾了酒气,全烂了。老伴把我狠狠骂了一顿,后来我戒酒,直到老伴离世。”老何嘴角泛出一丝笑,眼底却满是失落。

“你不知道,心里苦闷,便想借酒浇愁,其实,我哪里不知道呢?借酒浇愁愁更愁啊!”老何长吁短叹。

我安慰老何几句,起身告辞,老何一定要送我一蛇皮袋红薯。

“反正也不烤红薯了,再说这些红薯也沾了酒气,得赶紧吃,不然全烂掉。”

我随手掏出一些零钞。

老何很生气:“你这样太没人情味了!别说几个红薯我怕烂了心疼,便是肥马轻裘,与朋友共,也是高兴的事!”

老何是个读书人,我很尊重老何,赶紧收回钱,劝老何一定想开些,红薯摊没了就没了,再寻思做点什么别的营生。

老何送我到楼梯,眼神落寞。我还是担心老何想不开。没个正经工作,而且这个年纪了,好多公司不肯要。能有个烤薯摊,虽冒寒曝暑,但多少能赚两个钱,眼见着摊子也没了,往后怎么办?

老何反过来宽慰我:“放心吧,天无绝人之路!”

我转身走下楼梯,身后听老何念着:“我有一剑,专斩妖魔。含光入梦,廓清山河。”

声苍凉,隐隐有决绝意。

看看站在窗口的老何,我想起易水边的荆轲。


2、老何说的含光是什么?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坐在桌前,抽着烟,想起很多年前读过的《列子》,书中记载孔周三剑,三剑之首为含光。老何说的含光,莫非此剑?

困倦袭来,我伏在桌边小睡。

恍惚间,我看见一男子似一阵风卷进来。

“出大事了,你父亲……你父亲……”他捂着胸口,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我腾一下站起身,头嗡地一下炸响。

“你是谁?你说什么?什么出大事了?出什么大事?”我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男子,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是谁。

“我是你的好友申他呀!”他显然顾不得做更多解释,“你父亲被魏黑卵杀害了!”

见我茫然的样子,他抓着我的胳膊使劲摇晃:“你怎么啦?来丹,喂你醒醒!”

我父亲?魏黑卵?申他?我心里努力拼接着这些碎片,仿佛刹那被代入那个历史角色里。猛然省悟!是的,他是我的好友申他,而我是来丹,父亲是丘邴章。父亲和那个叫作魏黑卵的不睦,魏黑卵借机将父亲杀害。魏黑卵悍志绝众,力抗百夫,节骨皮肉,非人类也。即便延颈承刀,披胸受矢,铓锷摧屈,而体无痕挞。如此悍徒,我自知不敌,然胸中万均块垒,无时无刻,我都在想着如何击杀此顽凶。世间仇雠,莫过于此。父仇,誓报!

整个事件由申他陈述,像过电影般在我脑海逐一回放。我还想起来,我请求申他替我想复仇的办法,申他悄悄告诉我,孔周有上古殷天子神剑,一定可以杀死魏黑卵。

重门深处,那间幽暗的屋子里,我见到孔周。孔周说:“我的确拥有上古殷天子神剑,但都杀不死人!我且向你介绍这三把剑的情况吧。一剑曰含光,看它看不见,用它不觉得它存在。它触碰到物体,你完全感觉不到物体有实体,它从体内经过也没有感觉。一剑唤承影,天将明未明时,或天欲暮未暮际,面北观察它,隐隐感觉似乎有东西存在,但却看不清它的形状。其触于物,有清晰声响,它从人身体内经过,却不觉得疼痛。再一剑叫宵练,白天能看见它的影子但看不到亮光,夜间能看见它的亮光却看不见它的形状。它触碰到身体,咔嚓一下就过去了,一过去伤口就又愈合起来,虽能感觉疼痛,但刀刃上却没有沾上一丝血迹。”

孔周看着我,我知道,按整个故事发展情节,该是我做出抉择的时候。我想起来,当年的宵练在击杀魏黑卵时,无功而返黯然退场。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不断暗示我,选宵练!选宵练!我的意念拚命抗拒着想要挣脱这声音的挟持。但这声音尖锐峭厉,仿佛要穿透我的耳膜和心脏,我头痛欲裂几乎神魂出窍。突然,我脑海中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我有一剑,专斩妖魔。含光入梦,廓清山河。”

“我选含光!”我奋力疾呼出声。

刹那间天地空明,一片寂然。

孔周愕然看着我,良久叹口气:“一切皆命,一切皆命!”他略带惋惜的表情,又一次强调:“此三剑,皆不杀人!含光不杀人,你想好!”

我心里禁不住冷笑,孔周反复向我强调含光不杀人,但我却听说含光和承影同为孪生,当年孔周得到承影之后的一次偶然机会,在承影剑柄内发现另一截短小的剑柄。慢慢拔出,虽无法看到那剑的形状,但孔周的指尖却被划破,一缕血线倾洒于地。直到在屋中阴暗之处,孔周才能看见此剑隐约形状,可是一旦光线照及剑身,剑又隐于无形。向虚空挥剑击杀,但觉周遭空气仿佛刹那被撕裂,远处墙壁竟然被无形的剑气洞穿。此剑便是含光!孔周之言何足信?

孔周仿佛看穿我的心事,也笑起来,笑着笑着,那笑忽然变得诡异,孔周的面孔也开始虚幻扭曲,像一缕轻烟向着空中飘散,而那嘴角的笑悬在空气里,簌簌乱颤。虚空中,一个声音不断重复着:“杀不死人杀不死人!”

声音尖厉刺耳,我感觉握在手心的剑柄在颤抖,借着昏冥的天色,我隐约看见一道锋刃在幽明里闪着寒光。

虚空中那个尖厉声音还在重复着:“杀不死人杀不死人!”

那一刻,我脑海中涌来无数意念,它们充斥着我的思维,我好像又想起那个叫聂隐娘的侠女,向着虚空斩杀空空儿。那情景在我脑海里变得如此鲜活逼真。

我大吼一声,挥舞着那道隐约的锋刃向虚空击杀过去。

虚空传来一道凄厉惨叫。我感觉头皮一阵发麻,那道凄厉惨叫化作一道犀利锋芒,带着彻骨之寒,向着我的心口袭来,疼痛瞬间撕裂我的肌肤,我禁不住痛叫出声……

“苞米,苞米,新鲜的苞米!又香又甜的苞米!”窗外小贩的叫卖声传入耳膜,我努力睁开眼睑,阳光从半开的窗口洒进来,明晃晃一片。

这已是次日上午。我竟伏在桌上睡了一整个晚上!

我感觉头昏脑胀,看着眼前吃剩的半个柚子,我想起来了,昨晚,我做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窗外不远的街角,小贩们嘈杂的叫卖声在此起彼伏。

“卖苞米,苞米,新鲜的苞米,又香又甜的苞米!”

其实,我知道这个小贩是卖蜂蜜的,他的原话是:“卖蜂蜜,蜂蜜,新鲜的蜂蜜,又香又甜的蜂蜜!”可是他偏偏将“蜂蜜蜂蜜”发音成“苞米苞米”!以致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这人是卖苞米的。

“桔子,漳河桔子,又香又甜哪!”

“磨剪子嘞——戗——菜——刀呃——”

我茫然看着窗外,又看看自己的手,我怀疑那柄叫作含光的剑就在我手心。不见其影,不辨其形。

手指轻轻从手心拂过,突然,我感觉一阵钻心的疼痛穿透心脏,禁不住深吸一口冷气。仔细察看手指,肌肤完好无损,但我分明感觉就在我指尖拂过手心的刹那,那一道锋刃划过的疼痛。


3、大约半个月后,我在街角看到了老何。

那里有一棵很大的雪松,雪松下是一块相对空旷的场子。这里原是一片小区宅基地,还没开建,成了三轮车和黑的士的临时聚集场。

老何坐在他那辆半新不旧的三轮车上揽客。有人路过,老何便问要不要坐三轮车。不断有三轮车揽到客,又不断有三轮车送客后返回。老何不紧不慢四下里搜索着主顾,我隔着巷口大声招呼老何,老何远远看见我,显得很兴奋。

“你决定跑三轮车了?”我问老何。

老何拍拍车把手:“红薯是烤不成了,我寻思着在家闲着不是个办法,总得想个生计的法子,刚好楼下的老李要回老家去带孙子,将他的三轮转给我,价格很划算。”

我颇有顾虑:“现在不是不让跑三轮么?而且对电动车都管制得很严,何况这个无证无照,就是黑摩的呀!”

老何无奈叹口气:“怎么办?我也知道是黑摩的,可是我不干这个又能干什么呢?总得趁还能动给自己攒几个养老钱吧?”

老何之前是一所小学的民办老师,执教三十余年。后来民办教师解聘,为做好这些民办教师的善后工作,上面象征性下达了转正指标。老何学校就一个名额,论资排辈考评打分,老何以零点几分的差距落选。

无比落寞的老何,拿着一点遣散费回了老家。突然回到从前的村庄,却又五谷不分,一切从头开始,跟着年迈的父母学种豆栽菜、喂鸡养猪,不几年,父母相继离世。独剩妻子跟着老何面朝黄土背朝天,风里雨里,身体孱弱痼疾复发,竟一病沉疴,未已仙去。

老何膝下一女,早年独自南下打工,杳无消息。有同乡偶遇其女,已在外嫁人了。妻在时,二人寻思南下寻女,但一直未成行。妻过世,老何一个人在农村也过不下去了,索性来城里谋生。

这些事是老何后来告诉我的。

老何默默抽着烟,看着远处的街道,幽幽说:“再干几年,能挣一分是一分,等干不动了,我就回老屋,一处老宅,几亩薄田,自种自食。我要种一些稀罕的菜,我还想在房前屋后种些花草,养一只猫,再养一只狗!到时你来作客,想吃什么咱弄什么!”

老何畅想着往后的田园生活。突然老何神情又变得落寞。

“或许过不久,我会离开这里,我要去寻我的女儿……其实我是有她的消息的,不知道她如今过得怎样了!”

我赶紧安慰老何:“她肯定过得好,所以没回来看你,一定是太忙,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

老何点点头:“你说的是。”他压低声:“我前几天还梦见过她,还是当初孩子时的模样呢!”

说话的时候,来了几个客人,两边侃好价,我见老何有事,便告辞,老何说:“我现在有事,晚上我们到小摊上喝两杯,我请客,你一定要来!”

我赶紧说,今天不得闲。老何说,那就等下周吧,下周,一定要喝两杯。

老何的三轮车突突轰鸣向着远处疾驰而去,身后浓烟翻滚。

老何说请我喝两杯的话我还一直放在心里,但左等右等总没有消息。我想老何生意忙,兴许是忘了,等闲下来,还是我请老何喝两杯吧。

那天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座机打过来的。号码显示是本市。我犹豫着接了。电话里一个沙哑声音,我好半天没听出来谁。沙哑声说:“是我,老何!”

细听,果然是老何。我问:“你怎么用座机打电话?”

电话那头,老何很消沉:“这是拘留所的电话,我电话让他们收走了!”

我大吃一惊,意识到老何出事了。

果然老何说:“我出事了!”

我继续听老何往下说:“那天我拉了一个客,才出城,后面警车追来,用喇叭大叫着让我靠边,我哪敢停?被抓住查车扣人血本无归!那时我也慌了神,踩着油门狂奔,后面警笛声喇叭声喝斥声,慌乱之中我连人带车栽进沟里……”

我听得目瞪口呆!

老何说:“我想求你个事!”

我赶紧说:“什么事你只管说!”

老何说:“我现在手头不宽裕,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我出来就还你!”

我连忙答应。

电话那边老何还在唉声叹气:“三轮车没收了,派出所这边还要交罚款,车上客人摔伤了,幸好是轻伤,经过协商,我赔一笔钱这事就算了啦!”

老何从拘留所出来的时候,人瘦了一圈,又老又憔悴。在一处路边大排档,我请老何吃烧烤,老何喝着散篓子,神色黯然。

我安慰老何:“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老何苦笑:“我这些日子只有祸,未曾见得半点福!”

老何吟诵起那则小故事: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老何说:“我就是这么个倒霉蛋!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就把这个故事帮我刻在墓碑上!”

我故作轻松地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但行善事,莫问前程,老何你是个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那天,老何微醺起身,我送老何到楼下,老何说天不早了就到这里吧。我还想送上楼,老何说,你放心,我回家就睡,我要做个梦,梦里啥都有,有老伴,有女儿,有烤薯摊有三轮车,还有一把剑!”

我看着老何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走了很远,听见老何混浊的声音:“我有一剑,专斩妖魔。含光入梦,廓清山河。”


4、我脑海里时不时浮现这样一副情景。

蓑草枯杨,冷风苍茫。一人素布麻鞋,斗笠方巾,目光清朗,剑眉入鬓。他走进人烟稀疏的集市,停下,目光犀利环顾周遭,右手紧按腰间,有倾,他缓缓拔剑出鞘,奇怪的是手中除开剑柄,什么也没有。突然,他似乎觉察到危险,目光冷厉,猛然握住剑柄向虚空击杀,刹那一道寒芒撕裂天际,远处扬起漫天血雾,惨号声阵阵传来。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若非隐客含光,谁能做到?

孔周说含光不杀人,那么含光出现的意义又是什么?或者说它只是某种象征?又或者它本来只是这虚无世界的一部分,从来就是不真实的存在?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梦见孔周。夜,冷风萧瑟,远处光秃的白杨形销骨立,那个叫孔周的人立在黑夜的苍穹下,神情孤寂寥落,他握着一柄剑鞘,缓缓拔出,我感觉到周遭空气骤然充斥着寒气,若冰霜刺痛肌肤!

远处传来磔磔狂笑,令人禁不住抽紧神经,那笑似怪兽咆哮,脚下地面在震颤,一道强横凶悍的身形从幽黑深处走来。

我下意识大叫:“含光,含光,赶紧用含光杀死他!”

而孔周握着剑柄,立在黑夜的苍穹之下,对我的惊呼充耳不闻。他站在那里,神情孤寂而寥落,望着远处的夜空沉思。

黑影愈逼逾近。大地震颤,咆哮声撕裂苍穹,仿佛随时会将我们碾作齑粉。

情急之下,我冲上去,一把从孔周手中夺过剑柄,孔周漠然看着我,带着怜悯的表情,他淡淡说:“此三剑,皆不杀人!含光,不杀人!你杀不死他的!”

黑影在我面前发出尖厉的磔磔狂笑,在这个庞物大物面前,我感觉自己渺小似一粒微尘,他喷出的呼吸要将我吹向半空。

我奋力扬起手中剑,向着巨怪击杀过去。我想象这个庞然大物在含光剑芒之下,地陷山崩,若朽木委地。

但令我无比失望的是,手中剑仿佛一团空气撞在巨怪身上,似乎我手中紧握不是那柄叫含光的剑,是一团虚无。巨怪压根没有任何感觉,它甚至无视眼前的所有存在。不停磔磔狂笑。

孔周在一旁看着我,满眼怜悯,不停地摇头叹息:“没用的,杀不死杀不死!”

我满腔悲愤,用尽全力挥舞手中那柄虚无之剑。

眼睁睁看着巨怪利爪向我疯狂猛扑下来……

我绝望惨叫着从梦中惊醒,汗水濡湿了枕头。

夜半的窗外,寂无人声,路灯昏暗的光从窗帘隐隐透进来。我轻轻抚摸狂跳的胸口,耳际隐约残存梦中孔周的尾音:“杀不死杀不死!”

我坐起身,试图平复呼吸,但那句“杀不死杀不死”却像幽灵般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驰过的车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我伸手打开床头灯,暖色的光洒满房间。然而,那种面对巨怪时的无力感依然深深烙印在心头,仿佛梦境中的每一幕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掌心空无一物。这样的梦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每次醒来都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困惑。那柄神秘的剑究竟是什么?为何反复出现在我的梦境?这些问题像一团迷雾,笼罩着我的思绪,让我无法释怀。

后半夜再难入眠,索性早起。

一个人沿前面街道往前走,街两旁的早点店陆续开张,门脸里热气蒸腾,晓风混合着葱姜酱醋的味道弥漫在整个街区,赶早班的人们坐在店子里吃面条吃馄饨,“嗤溜嗤溜”的声音被煤烟味挟裹着传进耳膜,时而又有一辆三蹦子轰隆轰隆碾过,震得天崩地裂。

我突然想起老何,我想就这样一直走到老何那里去。但中途我又改变了主意,去老何那里干什么呢?上次借给老何的钱他还没还我,他会不会误会我是暗示他还钱?而且这么早过去,会不会打搅老何休息?

沿着街边一路七弯八拐,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我竟不知道。直到曙色浮现城市上空,跫音汹汹人潮攘攘,注意看路边标识才发现,到火车站了!

远远听得见车站开始检票的播音,这让我想起多年前一个人在外漂泊的打工生涯,一个人总是在离别的站台,总是在去往他乡的列车,心中便无比感慨。

我懒懒打量着街两旁行色匆匆的过客,脑海中反复回想着梦中情景。《列子》载,含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那么含光根本就是虚无,虚无存在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希望与信仰?警示与告诫?或者仅仅只是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远古神秘符号?

我站在一家拉面馆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吃一碗面。街旁,那个穿着藏袍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把短刀时而向路过的行人兜售。

我知道他肯定不是藏胞,这种打扮,无非是一种营销手段。

他从我面前经过,向我展示手里的短刀。声音压得极低:“要不要看看,藏刀,又锋利又漂亮啦!”

我摇摇头,表示没兴趣。他却不以为然,继续低声道:“这可是真正的藏刀,削铁如泥,你看这刀刃,亮得能照出人影。”说着,手指轻弹,刀身发出一声清幽的金属颤音。

我忍不住仔细打量那人手里的短刀,光滑精致的硬木刀柄,古铜色吞口,细长的刀身闪着幽光,很锋利的样子。我没有回他的话,只是向一边扭过头去,算是拒绝了。他无所谓,继续前行,向路人兜售。

我内心其实对那把刀很心动,或许从小骨子里就烙刻着刀客剑侠与江湖豪情,寒江孤影,江湖故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但这种刀明显属于管制刀具,别说被警察发现会没收,弄不好还会被带走讯问,那可不是好事。

但心中又委实有些不甘。目光始终偷偷追踪着那人的影子。

突然,一个眼镜男子飞快从街边走向卖刀人,我隐隐听得见他们的对话。

“要不要看看,真正的藏刀,又锋利又漂亮!”

男子接过刀,翻转刀身,伸出拇指试了一下刃口,又将刀对着阳光仔细端详,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神情。

我以为接下来他们会讨价还价一番。但眼镜男子二话不说,付钱收刀,揽刀入鞘,撩起衣襟,往裤带上一别,扯下衣襟,扬长而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绝无半点磨叽。

这一幕在我脑海里不断回放,心中的那份不甘愈发强烈,残存的理智被汹涌的潮汐击溃。我犹豫片刻,趁卖刀人还未走向另一条街道,飞快追上去。

“多少钱?”

卖刀人伸出几根手指。

我二话不说,付钱,收刀,撩起衣襟,将刀往裤带上一别,又四面看看,贼似地飞快拐过前面街道。


5、我去老何屋里时,老何正坐在炉子前。就着炖白菜一个人喝闷酒。

见我来,老何赶紧起身。又去拿杯筷让我也喝一杯。

老何说,只炖了一个白菜,不行我点外卖吧。

我拦下老何,老何接连丢了烤摊和三轮车,又赔了一大笔钱,现在一分钱对老何来说都无比珍贵。老何说,我去切个萝卜丝下酒,刚好你喜欢凉拌萝卜丝。

老何刀功实在好,若鸾刀缕切,萝卜丝根根分明,老何还特意用了红萝卜和胡萝卜配色双拼,又放了许多麻油,让人只看一眼便有了食欲。

我们坐在火炉前,吃着炖白菜和凉拌萝卜丝,喝着散篓子。

我说老何,我们公司门卫正好缺人,我给人事说一下,你去看门算啦。

老何两眼放光,那敢情好,能有个事做,多少也能攒两个钱,这些日子我正愁往后做什么谋生呢,做门卫好,麻烦你帮我多美言几句。

我向公司人事推荐了老何。前任门卫受不了公司那位赵副总的气,等领了月薪,招呼不打就走。公司到处寻门卫,竟没招到人。公司是做中转物流生意的,院子里到处是货柜和物资。老板也急了,训斥人事,招不到人你就去门卫顶着!害得人事连着一星期晚上在门卫室睡。现在终于有人了,人事向我千恩万谢。

老何的事有着落了,虽然薪资低,虽然要接着上一任门卫受气,但不管怎样,终归有个事做。赵副总是老板的小舅子,在公司颐指气使仗势欺人,大家都受过他的气,私下里叫他赵舅子。我担心老何受不了这个气,老何拍拍胸口说:“寄人篱下,我懂的!”

那位赵副总总是盛气凌人地坐在车里,隔着老远就鸣喇叭,老何便急急忙忙去按遥控。有次,老何去食堂打饭回来,听见大门外喇叭按得惊天动地,赵舅子坐在车里大声呵斥:“你干什么吃的?聋了?”老何老脸通红低声下气给赵舅子赔不是。又一次一个外卖小哥央求老何让他将外卖送进办公楼,老何心一软便将外卖小哥放进来,恰被赵舅子撞见,将老何一通劈头盖脸训斥:“公司是菜市场么?这么重要的地方是人是鬼都可以放进来?”吩咐财务扣老何当月薪资以示惩戒。老何受了委屈也只能陪笑脸。有了这次教训,老何便不敢什么人都放进来。偏巧不巧,有次遇见赵舅子乘坐客户的车,老何走近想让车主登记,赵舅子摇下车窗,冲老何骂:“你眼瞎呀看不见是我陪着客户?你这门卫怎么当的?”

我恰巧到门卫准备和老何说会话,那位赵舅子朝我翻着眼:“你看你都弄了些什么人来!”

我感觉血往上涌,正想发作,老何偷偷拉拉我衣襟。我看看老何,忍住了。

看着赵舅子的车驶过,老何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也怪我,给你添麻烦了!”

我赶紧安慰老何:“你不要往心里去,公司谁没受过他的气?恶人自有恶人磨,这种人迟早会有人教训他的!”

老何叹口气:“生活不易啊!我本想找个事对付着,看来……”他自嘲地摇头。

那天晚上,在门卫室里,老何很神秘地告诉我,他做了一个梦,就在昨晚他小睡时,他梦见一棵树从他身体里长出来,树根在他的血肉里盘根错节,如同伸展的触须,似一根根犀利的尖丝,刺进他的每一个神经,他甚至感受到了撕裂心脏的疼痛。

“从这里到这里,”他向我比划着身体部位,“它们长满了我的整个身体,我感觉身体成为它们的养分,你知道吧,它们像什么呢?哦对,像蜱虫!它们简直将我的血肉骨髓吸干,我快变成一个空壳。后来我的意识转移到了一棵树上,那棵树一直向上长,它冲破屋顶,我拼命抑制它的疯长,想将它从天空拉回地面,它带着我的身体窜上浮云,我看着脚下万丈深渊,一阵风将我吹落云头,我感觉还没跌回地面,灵魂在半空中仿佛一团火球炸开,四分五裂……”

“我感觉,我快活不久了……我得去找我女儿!”老何很伤感。

我看着老何,似乎在他的身体里,正长出草和树木,他正在变成泥土。这是宿命,万物的宿命。

我安慰老何,那位慎子不是说了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王充不也说精念存想,或泄于目或泄于口或泄于耳,老何你一定是太过焦虑了。

“后来又梦见我老伴,我想仔细看看她,但她变得越来越模糊,成了一团雾,我追着叫她的名字,那阵雾被风吹散……”

老何说到这里,眼神很迷茫。我知道,如今的老何,他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的梦里。这终归不是坏事,毕竟,尼采说宁可追求虚无,也不能无所追求。老何灵魂深处终究是有追求的。

许多次,老何对我说,或许过几天会辞职,要去寻他的女儿。但始终未见老何付诸行动。毕竟他这个年纪,能有个门卫的事做,挺不容易。几年疫情过去,百业萧条,苦苦支撑着没倒闭的企业在裁员,无业人员几乎满大街。这些城里的无业人员,用老祖宗们的话来说,无地者谓之流,无房者谓之氓,如此,那就是遍地流氓。

从另一个问题说,他女儿到底去了哪里?如今又在哪里?全是未知,这么漫无头绪找,很不理智。

打工除了付出劳动,还得付出尊严。这种现实几乎遍及所有谋生者,我们受的气老何要受,我们没有受过的气老何也要受。

老板下楼看见自己的座驾被擦出好长一道划痕,调监控,是自己小舅子肇事,小舅子逃之夭夭。老板冲老何大动肝火,训斥老何是怎么看大门的,停车场就在旁边看不见?老何满腹委屈。

我很替老何不平,老何看大门,来往行人车辆已经够忙了,而且还要打扫大门内外一大片卫生区域。再说停车场也不是老何的职责范围,老何凭什么拿着微薄的薪资还要替老板负责四面八方?更让人气愤的是,老板明知是自己小舅子肇事,不去追究自己小舅子,却将怨气发泄在无辜者身上,简直混账逻辑么!

我向老何表示歉意。老何说,不碍事,这些气我受得了。

我心里叹息,人生即是如此,为生活所羁绊,负重前行,也就有了所谓人生轨迹。没有生活的羁绊,却又成了旷野的流浪者。谁让我们要生活呢?

伊索寓言里有则故事,野驴看见家驴背负着沉重的货物,便责备他心甘情愿受欺压,并向家驴夸耀自己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狮子来了,他看到家驴和驴夫在一起,便向那孤单的野驴猛扑过去,抓住它吃了。伊索说,自由固然可贵,但有时也造成生命、生活的毫无保障。

似乎现实里的我们非此即彼非黑即白,从来就没有第三条道可走。可是为什么非得做一头驴呢?这是荒诞还是人性的自轻自贱?

中午我和老何坐在门卫室边吃边聊。

我压低声告诉老何,我买了一把匕首,很精致漂亮。

老何说,你带来我看看。又感慨着吟着那几句:我有一剑,专斩妖魔。含光入梦,廓清山河。

我对老何说,你说的含光就是孔周之剑吧?

老何看着我,点点头说,列子笔下的孔周三剑,我独钟情含光。

老何的话于我心有戚戚焉。因为在我心里,我亦感同身受,于三剑之首的含光有莫名期待。老何因何将所有期待寄托在梦中这柄剑上?我想像着,梦里老何手握含光,走在那个远古时代,庙堂之中禽兽食䘵朽木为官,村野之内市廛汹汹狂徒嚣嚣,老何怒发冲冠剑出如风,将不平之世杀得人头滚滚,快哉快哉!


6、传说。上古人性离乱,世风倾颓,德行崩坏,上天遂遣一君王平乱世,重换人间。君王单人独骑,胯下马,掌中刀,从东杀到西,由南杀往北,遇狗屠狗,逢人杀人,流血漂橹,头颅滚滚。一日至一寺庙,腹中饥饿,方丈上过斋饭后告退。饭毕,君王感念一饭之恩,有意留方丈一命。但要遵上天旨意,逢人必杀。遂行至后院一树下,心道,罢了,且以此树代方丈一命吧!也试试我的刀是不是还足够锋利。手起刀落,巨树拦腰斩断,一颗头颅从树中滚落出来。正是方丈。

天意已决,一切皆命!

快刀怒马,重换人间。治乱世如斩乱麻,何等痛快!这种流血千里的杀气在君王是豪情,在普通人则是戾气。很多时候,豪情与戾气之间仅隔着一层纸的距离。

那天黄昏,我独坐窗前,手中把玩着那把短匕,短匕在昏暗的天色下闪着幽光,那团光包裹着刀身,隐隐约约,它像一条沉入水中的鱼,渐渐从我眼前消逝不见。我心头一惊,使劲揉揉眼睛,短匕又似一条鱼游出水面,呈现在我眼前。

我翻转刀身仔细观摩,突然发现刀身吞口处镌刻两个隐约的字。我努力瞪大眼睛,那两个字变得稍稍清晰:含光。我以为是幻觉,使劲揉揉眼,想看得更仔细些,突然一束光从刀身闪过,我的眼睛被刺痛。等我屏息定神再看时,那两个字又变得模糊隐约。但我确定,那两个字是:含光!

我为这个发现而震惊!含光,这把匕首竟然是含光?这是一个天大的发现!我既惊讶又觉荒诞。惊讶的是,我竟在街边买到一把镌刻着“含光”的匕首。天意?巧合?觉得荒诞的是,这位铸刀匠竟也知道含光?所以在刀身刻下神剑名号,无非是自我作古弄个噱头做卖点罢了。而我却大惊小怪。

想想也是,含光不过是虚无传说中的虚无存在。心中汹涌瞬间退潮,激情刹那烟消火灭。

我尝试着将手指从刃口上滑过,移开手指,突然,我感觉一阵尖厉的疼痛从指尖传来,还没反应过来,一缕血线从指尖洒下。

我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好快的刀!

我将短匕揣进口袋,带给老何欣赏。老何看见匕首,没有表现出太多热情,他端着匕首正反看看,只象征性地夸赞,好刀!

我向老何强调这把匕首的锋利程度,并将手指上的伤展示给老何看。

老何说,是刀就能伤人,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我愣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将匕首吞口处镌刻着的“含光”两个字指给老何看。老何戴上眼镜,将匕首拿到窗根,借着窗口的亮光,我看见老何的眼里闪动着兴奋,但只是刹那,又熄灭。

他将匕首递还给我,随口又象性夸赞了一句,好刀。

我无比失望。

我明白了,老何的刀在梦里,不止如此,他失去的烤薯摊、三轮车,还有逝去的老伴,多年未见的女儿全在梦里。他将所有希望和未来都寄希望于梦!梦对他来说就是最真实的存在。或者说,我们的现实在老何眼里只是虚无,比如我手里这把匕首。

无论执著于现实还是梦,就比有人睡着,有人醒着,都是一种活法。

这些日子,我脑海里总在浮现着梦里情景。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那就是说现实不能实现的,就寄希望于梦。老何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现实和梦境,或说现实与虚无是两个相对立的概念,我们可以这样理解,现实与虚无互为悖论,因现实存在推导出虚无,反之,因虚无而推导出现实。现实与虚无恰如白昼与黑夜,不能说谁是缥缈无踪的,它们都是一种真实存在。

盘古之初,万物始于混沌,虚无与现实,它们是生于混沌的孪生子,正如你和我的关系,在我的对立面是你,而在你的对立面,同样也是一个你。在现实的对立面是虚无,在虚无的对立面不同样也是一个虚无吗?

尼采说,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搅得我很烦闷。我最后的思绪还是回归到手里的这把匕首上来。这把同样叫含光的匕首,难道是梦中那把含光的投影?

我觉得这把匕首其实只适合藏在抽屉里,或者水果刀的角色更适合它。因为这个现实不属于它,而它也不属于这个现实。

它安静地躺在那里,英雄无用武之地。仿佛在等待某个特定的时刻。我试图想象它曾经的故事,那些被遗忘的历史和传说。也许在另一时空,它曾有过无数的荣光与悲壮。

它到底是什么?一件物品?一种象征?现实与虚无之间微妙关系的隐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独自握着那把匕首打量,突然,那把匕首带着我的一只胳膊飞向虚空,我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置身于一片迷雾之中。匕首在迷雾深处闪烁着微芒,仿佛在召唤我。我迈开脚步,试图追寻那微弱的光芒。就在这时,一阵迅疾的风从迷雾深处吹来,雾渐隐,我看见那把匕首悬浮在空中,它指向脚下的泥土,散发出更耀眼的光,照亮了周围模糊的景象,那些景象似破碎的梦境,又似另一个神秘世界的入口。我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光芒,却只抓住了空虚。我继续朝着光的方向靠进,每一步都充满未知与恐惧。我努力想要握住空中悬浮的匕首,却无能为力。我无比惊愕地看到,那只脱离我身体的胳膊,它握着那把刀在幽暗里徐徐升腾,一阵又一阵血肉撕裂的疼痛,让我从绝望的梦中惊醒。


7、我和老何一样,为生计打工。恰如好多年前流行的那句话: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难免得罪人,关键是得罪了老板的小舅子。

那小舅子仗着自己的身份,总是颐指气使,对员工呼来喝去。我因为一次工作上的小失误,被他借题发挥,当众狠狠训斥了一番。他的言辞尖酸刻薄,像一把无形的刀子。我内心充满委屈和愤怒,却只能咬牙忍受,毕竟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很重要。

办公室小周跑来对我说,办公楼下张贴考评统计表,我们办公室几个人全排在末尾。我懒得去看赵舅子炮制的所谓考评统计表,行政部和赵舅子素不相轮。赵舅子早已怀恨在心。年终考评正是报复机会,我哪能不知?

用考评的方式给对手小鞋穿,是赵舅子惯用的伎俩。做法很简单,事先赵舅子和自己亲信相互串通,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考评时刻意给对手差评。每次考评,赵舅子还煞有介事找两个监票人,一个唱票人,以示公正。考评结果不言而喻。赵舅子借考评结果,建议老板将考评排后的人转岗或辞退。以达到削弱和打击对手的目的。

自己小舅子什么德行,老板心知肚明。但这种事无关痛痒,只要不损害自己的利益,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老板来说无关紧要。再者也乐得看下面彼此掣肘,以免被架空。

那张考评表我还是忍不住扫了一眼,这一看,实在气不打一处来,老何竟排在最末位。简直是项庄舞剑!在赵舅子眼里,所有和我沾边的都在其打击范围之内。

我受气,老何跟着受气,这让我对老何很愧疚。老何反过来安慰我,不和那种小人一般见识,忍忍就过去了。老何的故作轻松让我心里五味杂陈。我想起某位大师的话:这块土地、这些人,终其一生,大多所行,不过苟且二字。所谓风光,不过苟且有术;行路坎坷,不过苟且无门。

如此看来,我和老何,还有那些为生活低眉俯首逆来顺受者,皆不过大师嘴里的苟且无门。

赵舅子那些亲随旁若无人讥讽老何看门狗。甚至有一次,一个闯门岗的外地司机和老何发生冲突,最终诉诸武力,老何年事已高,一身横肉人高马大的光头司机,将老何按在地上暴打,老何倒在血泊里。

我们赶到门卫时,光头司机早已溜之大吉。老板正准备去应一个酒局,手扶着车门听完汇报,只淡淡说一句,人没大事就好。

老板嘴里说的大事自然就是出人命,这种话出自老板嘴里不稀奇,六亲不认才能闷声发大财!能将老板这一角色做到极至的,大概早已丧失基本良知。这些我们早已见惯不怪。

老板早年推鸡公车走村串巷收猪皮,后来开拖拉机跑运输。有传闻说老板其实是往南方贩毒淘得人生第一桶金,据知情者透露,老板之前被黑道敲过竹杠,后来花钱托关系息事宁人,但无论哪种可能,都足以说明老板也曾饱尝人间疾苦。遗憾的是,那些迭宕起伏人生消磨掉老板人性里的善良与宽厚,将灵魂深处的人性吞噬殆尽。在老板眼里,我给你提供谋生的平台,难道还要让我替你擦屁股?

老何的结局可想而知。

我很同情老何。中午替老何从食堂打来饭送过去。老何躺在门卫室那张简易单人硬板床上,脸对着墙,闷声不响。

我轻轻拍拍老何后背,老何转过身子坐起来,一只眼充血,嘴唇还带着血迹。老何不停向地上吐着血水,满面悲愤。

我劝老何先吃点东西。老何眼睛看向窗外,突然就叹了口气。我怕老何想不开,我说,事已过去就算了,以后再遇到这种事,睁一眼闭一眼拉倒。

那天下午,我陪老何坐了许久,我们都不说话。老何说主任先去忙吧,一会我睡着了,梦里我要杀了他。

老何或许在梦里报仇雪恨了。我再看老何的时候,表情已无半点波澜,虽然一只眼睛还充血。

老何说,我要去寻我女儿了。昨晚感觉自己半梦半醒着,面前站着一个人,像是我老伴。她离开这么多年,我想看看她现在的模样,但她只是一抹影子。她说,老头子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真可怜!我惊醒,借着窗外的亮光,看见屋子里空无一人。我说,你是桂兰吧?你回来啦?我把你吓走了么?那我再睡着,我睡着了你再和我说话。可惜她再没出现,唉!

我看着老何的表情,心里涌起一股苦涩。老何说,你相信这世上有鬼魂吗?我信!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面,白天的反面是黑夜,存在的反面是虚无,鬼魂也是我们的反面,黑夜、虚无、鬼魂,其实都是另一种存在。

老何睁着带血丝的眼睛,侃侃而谈,我感觉他像一个哲学家。

“我不孤单,”老何将一口冷饭艰难吞咽下去,“我可以回梦里,回另一个现实里去,我老伴在那边等我。”

这话若有人听到,定会认为老何非疯即癫。但我知道,老何清醒且正常。他只是坚信,所谓梦就是另一个存在的现实。

有一次老何说想老家的蒸笼格子吃了。

“老伴还在的时候,逢年过节都给我做蒸笼格子,里面什么都有,蒸菜蒸鱼蒸肉,还特地替我温好酒,喝着热酒,吃着蒸笼格子……”老何说的时候,眼睛轻轻闭上,很陶醉。

我说老何,你想吃,我请你,城里新开的三蒸馆就有。

老何笑着摇摇头,人世间的我吃得够啦!往后就去那边吃咯!老何说的那边是指梦?还是往生之世?

事后我得知,那个光头司机其实就是赵舅子指使,故意冲撞门岗找老何茬的。这消息老何一定也知晓了。因为那天我去门卫室的时候,老何正呆呆看着桌上一把锈迹斑斑的水果刀,我担心老何走火入魔做出什么极端的事,坐下来有意和老何东拉西扯。

老何哪能不明白我的意思,笑笑说,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

我们都笑一笑。一笑解千愁!

有天老何突然问我,孔周说此三剑皆不杀人,那么,它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老何的疑问也是我的疑问,我不能回答老何的问题,但我说了一句:“你信佛么?你相信这天地间佛的存在吗?”

老何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其实已经给出了我的答案,老何应该听懂了。

公司大门正对一条马路,时有送葬车队敲锣打鼓放鞭炮驰过,见得多了,老何说,此生来生,有何两样?

老何到底数十年为人师表,虽沦落为门卫,但骨子里却有异于常人的深刻性。比如他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只沙漏,从出生之刻起,就开始倒计时了。沙漏的上半是此生,沙漏的下半就是来世,当一端漏向另一端,将沙漏翻转过来,来世不又变成此生了么?那你说,此生是来世亦或来世是此生?

所以,老何很神秘地说,梦就是另一个现实,梦里的那柄含光一定也是真实存在的。

老何说,《列子》里说三剑皆不杀人,含光不杀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想听听老何的看法。老何说,它们是另一世界的产物,它们属于梦,如何能杀这个世界的人呢?梦中之剑,只能杀梦中人。

“可那也得等仇人进入梦中才有可能呀!”

“每个人都会进入梦中,迟或早!”老何目光充满坚毅,“含光在手,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我觉得老何有点入魔了!


8、老板去南方海滩晒阳光浴去了。

公司里少了往日紧张的氛围,员工们也都松了口气。但我隐隐有不祥预感,赵舅子这厮定会狐假虎威扯虎皮当大旗作死!

果然,公司年度总结大会,赵舅子在会上对自己圈内人一一给予表扬,特别强调冷链物流部门成绩突出,这归功于部门经理赵顺新的业务管理能力优秀。

谁都知道部门经理赵顺新是赵舅子堂弟,能力极为平庸,仅下半年,就发生好几起客户投诉事件,搞得老板很下不来台。不想赵舅子竟毫不避嫌,如此露骨为自家人涂红抹彩。

正在赵舅子得意忘形际。突然接到电话,电话很急,大概是说客户来提货,冷链柜准备发往南方的整柜红薯全烂掉了。

会场鸦雀无声,电话中的语音清晰可闻。

赵舅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台下的赵顺新吓得战战兢兢。

赵舅子脸色铁青掐断电话,突然冲会场大吼道:“老何,你是干什么吃的?红薯烂了那么多你不知道,不报告?”

所有人惊呆!赵舅子竟罔顾事实,当众狗急跳墙乱咬人了!老何一个看大门的,赵舅子却硬要将责任推到他头上,这让人感到既荒唐又愤怒。

角落里的老何万想不到自己竟祸从天降!默不作声从口袋往外掏烟。

赵舅子犹不解恨:“冷链库就在大门左侧,红薯烂了那么大的味道你难道闻不到?你是眼瞎了还是鼻子瞎了?公司请你看大门就是让你当摆设的么?亏你还吹嘘烤过红薯,红薯的贮存你内行!你内行在哪里?”赵舅子气势汹汹拍着主席台。

如此蛮横栽赃,尽管所有人都觉得赵舅子丧心病狂,但所有人最终选择沉默。

我转头看看角落里的老何,老何低着头,不停抽着烟。烟雾笼罩了老何整个身子,老何佝偻的身子在烟雾里瘦小单薄。

赵舅子的话让我怒不可遏,我猛地站起来,指着他说:“你这是歪曲事实指鹿为马!老何是门卫,门卫有门卫的职责,老何什么时候分工到冷链了?你开的工资?还是你作的人事调整?难不成还要老何边看大门边负责冷链工作?老何是烤过红薯,也懂红薯的贮藏,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要让所有烤过红薯的人都来为你的失职买单?让所有懂红薯贮存的人都来为你背黑锅?冷链有成绩时你说是你堂弟的功劳,现在冷链出问题了,你却随意栽赃陷害他人,你这是赤裸裸的以权谋私打击报复仗势欺人,我要向老板举报你!”

被烟雾笼罩着的老何,转过头,呆呆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我注意到他的手指紧紧捏着烟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会场静得可怕。

台上的赵舅子气得脸发白,手哆嗦着指向我,张口结舌:“你、你、你……”

“你什么你!你以为你是谁?可以如此肆无忌惮践踏别人的人格和尊严?你不过是抱着门框子仗势欺人的狗罢了!”

我知道这话同时将老板也拖下水了,但横下一条心,顾不得那么多!

“你你你……”赵舅子面孔狰狞扭曲,手指着我,“来人,将他给我轰出去!”

会场里几个保安面面相觑,却没人敢上前动手。赵舅子见状更加恼羞成怒,歇斯底里地咆哮着,额上青筋暴跳:“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都给我等着!”

我的气势让赵舅子子那帮人不敢轻举妄动,同时我知道,更多的人是在心里鼓掌叫好!这厮虽无德无才,但仗着是老板小舅子,平日里在公司飞扬跋扈耀武扬威,员工们敢怒不敢言,苦其久矣!

台上的赵舅子见无人响应,哆嗦着合上文件夹,手还指着我:“你给我等着,你被开除了!”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老何,此时突然站起身,对着台上气急败坏的赵舅子冷冷道:“我眼没瞎鼻子也没瞎,而是你心瞎了!有种你就冲我来!”

我看着老何,变个人似的,目光刀子般锋利,射向台上的赵舅子。

赵舅子显然被震慑住了,满脸愕然,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尔后,一言不发,将文件夹在腋下匆匆走出去。


9、我肯定,从会场出来的每一个人,心情都不会平静。

我陪老何走到门卫室,老何一直在抽烟,我们都不说话。

我转身回办公楼去时,身后老何突然将还剩了大半截的烟摔在地上,用脚掌狠狠拧得稀烂。

老何这个动作突然又将我心头怒火引着,会议室那一刻,盛怒之下,我真想用刀捅了赵舅子这厮。我想起那把匕首,它放在我寝室的枕头下。

中午我没去食堂吃饭,心情很沉闷。突然老何推门进来,手里捧着饭菜,还冒着热气。

老何说:“我猜你肯定没去吃饭!快趁热吃,为那种人生气不吃饭值吗?”他将饭菜搁在桌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酒:“天冷了,喝点!”

我也是饿了,不再纠结,开始吃饭喝酒。

老何见我吃着,悄悄带上门下楼去了。

吃过饭,躺在寝室床上,心情烦闷,便从枕下摸出匕首把玩。匕首刃口闪着幽光,光包裹着刀身,突然,它又像一条沉入水中的鱼,倏忽从我眼前消失。我猛地坐起身,心中涌起一阵莫名惊悸。愣怔的刹那,它又似一条鱼浮出水面。我看见眼前的空气被幽光闪耀的刀刃割裂,瞬间弥合。

很多年前,婕大学毕业从遥远的新疆来看我,出发前,婕说,你喜欢匕首吗?西域女子多英气,婕让我想起传说中的红拂女。婕说:“我家乡的匕首特别漂亮,我给你带一把过来。”婕发来一张匕首照片,照片上的匕首,刀身修长,线条流畅,刀柄缠着绵密丝线,吞口处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匕尖闪着幽光,锋芒所向披靡。婕在短信里说:“这把匕首是家乡的手艺人用传统工艺打造的,每一把都有独特的灵魂。”我对这把匕首充满无限期待,但最终结果却让我大失所望。婕说火车上她拿这把匕首当水果刀,被乘警没收。婕来之前我还想过,这么精致漂亮的匕首拿来干什么?削皮切菜?亦或仗剑江湖?或许只能藏之高阁,偶尔拿出来把玩一番。事已至此,婕歉意说,下次我再带一把过来。而下次,我和婕各奔西东,从此窅渺。这是宿命,也是情劫。

但不曾想,我竟意外获得这把名叫含光的匕首。精致漂亮的短匕,不意间竟弥补了多年前我深埋心底的遗憾。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我明白,这世间的遗憾,只为不曾遇见更新鲜的人或物罢了。好比一段分手的恋情,心头疼痛不舍与万般遗憾,倘又遇见新的恋情,旧人在心中的位置被新人取而代之,则那些不舍与遗憾也将消弭。

此刻我手上的这把匕首,无疑便是新妇。

我将匕首重又塞回枕下。昏昏欲睡。

突然楼下几个人对话的声音传入耳膜。

“这次我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赵舅子张狂的声音,“小逼崽子,还敢骑到老子头上来了!”

“老板那边怎么交待?”赵舅子堂弟赵顺新的声音。

“有什么好交待的?他才不会管这点破事!”赵舅子狠狠说,“顺新你帮我联系一下刚子,让他带几个人找个地方好好教训教训这个逼崽子!”

几人得意狂笑。

“那你打算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教训我呢?”我在背后冷冷道。

“谁?”几人吓一跳。

赵舅子回过头,眼神阴恻恻看着我:“你都听到了?听到了好!”赵舅子肆无忌惮冷笑,“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按时赴约呢?”我戏谑地看着这厮。

几个亲随眼见势头不对,讪讪着走开,只有赵顺新还紧贴在赵舅子屁股后。

赵舅子冲我叫嚣道:“我宣布你被开除了,工资一分没有,冷链损失你负连带责任!老子吃定你了!”他扬起那根戴着硕大金戒指的手指重复:“老子吃定你了!”

“是吗?没想到你这么威风呢!”我嘲讽到。

“你牛逼个什么!”赵舅子被我嘲讽的表情气得跳起来,“信不信老子叫人来分分钟弄死你!告诉你,老子有的是钱,老子要让你生不如死!”

“是吧?”我逼近赵舅子。

赵舅子很狂妄:“是!”

“是吧?”

“是!”

我手指触到口袋里的含光,嘴角禁不住勾起一丝冷笑,猛地我掏出匕首朝着赵舅子咽喉划去,雪亮的刃口闪过一道幽光。

瞬间赵舅子的喉口迸出一道血线。赵舅子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的狂妄瞬间凝固。他的双手徒劳地捂住喉咙,鲜血从指缝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领口。那只硕大的金戒指指着我:“你你你……”像一只破麻袋栽下去。

我站在那里,心中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看着手里的含光,一滴刺眼的血从匕尖滴落。

赵顺新吓得脸色惨白,呆立在原地,猛地尖叫一声,撒腿便逃,边逃边叫:“杀人啦来人哪杀人啦来人哪……”

赵顺新的尖叫瞬间让我清醒过来,我杀人了!手中的匕首当啷掉在地上。我颓丧地一屁股坐下去,心一横,大不了杀人偿命,但想起杀了赵舅子这厮,不觉胸中块垒顿消。

我回到寝室静等警察上门。

门突然“砰”一声被人从外面撞开,我吓了一大跳,猛地惊醒,刚才竟是南柯一梦。

满头大汗淋漓坐起来,看清来人是办公室小周。

小周面色苍白,惊惶失措嚷着:“杀人了杀人了!”

“什么?你说什么?”我一个激灵跳起来,“谁杀人了?我杀人了?”

“你?”小周错愕地看着我,结结巴巴,“不是……大门外,老何杀人了!老何!”

我听明白了,老何杀人了!我顾不得穿好鞋,跟着小周向楼下狂奔。

大门外远远围着一圈人,中间地上坐着的正是老何。所有人都不敢靠近,只有我,向老何走去。

老何转头看见我,眼里布满血丝,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冲我摆摆手,我停下。

“好快的刀,真不愧叫含光!”老何看着手里的刀啧啧称奇。

我看清老何手里那把刀,赫然竟是我那把含光!这把刀明明在我枕下的,怎么跑到老何手里了?我禁不住惊出一身冷汗。

“老何!”我叫着,试图让老何冷静下来。

“好快的刀!”老何对我的招呼充耳不闻,手里握着那把刀还在啧啧称奇。

我感觉老何神经错乱了。

小周走近我。

“杀的谁?”

“赵舅子!”

“人呢?”

“救护车拖往医院抢救去了!只一刀,在这里!”小周手比划着朝自己脖子抹过去。

同样的刀,同样的一刀封喉!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我的刀是怎么到老何手里去的?我和老何谁杀了赵舅子?我神经几乎要崩溃。

梦,一定是梦。老何从梦里拿走了那把含光!天!

突然老何发疯般向着大门外狂奔而去,所有人还在错愕之际,那个狂奔的影已转瞬无踪。


10、警察接警后来到现场,他们开始到处搜寻老何的下落。

老板急匆匆从千里外赶回来,老板娘哭哭啼啼坐在老板办公室让老板务必要将老何这个杀人犯绳之以法,老板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发动他黑白两道的朋友,所有结果最终无果而且也不了了之。因为,被紧急送往医院的赵舅子根本没死,他只是受了惊恐,被吓得半死!医护人员仔细检查了他所描述的被匕首抹过的脖子,那里连一点伤痕也没有。

老何根本没有杀人!

负责接警的吕警官信口抽着烟,合上随身小本要离开,老板跟过来,强烈要求将犯罪嫌疑人缉捕归案。

吕警官笑着拍拍他肩膀,哪来的犯罪嫌疑人?你小舅子身上连半点伤都没有,医院向我们提供了确凿证据!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这连普通治案事件都算不上,更别说什么人命案了。你回头好好安抚一下你小舅子,他是不是神经过敏?还是受什么刺激了?

看着尴尬的老板,吕警官补充道:“倘如你们所说,他随身带着一把锋利的刀,这是一个危险源,我们还是得将他找到,那把刀必须没收,不然会给社会带来不安定因素。你们谁要是发现了老何,一定要及时向我们报告!”

“肯定有人知道他的去向!”老板还不死心。

“即便找到人,我们只能口头传唤,警告教育,最多没收那把匕首,他现在连嫌疑人都算不上!”吕警官很肯定地说。

老板讪讪走开。

“他有一个女儿的!”我本意只想告诉他这个事实。

吕警官说:“我们第一时间调取了关于他的户籍资料,他确有一个女儿,但在十多岁时便意外溺亡,他现在就是一个人。”说到这里,吕警官也唏嘘不已。

我愣住了。原来老何早已没有女儿了!他竟在心里深藏着这段悲痛往事。而他始终坚信他女儿还在人世。我终于明白老何爱做梦的缘由,因为他的女儿还有老伴从此只在他的梦里了。

警察走了,因为这里根本没有命案,就连普通治安事件都没有,他们白忙活了一通,但不管怎么说,大家彼此都松了一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警察回去复命,公司里的人全都虚惊一场。

赵舅子坐着他的小车返回,车里跟着他老婆丈人丈母一大堆,他们像一阵马弁,贴身保护着赵舅子,唯恐凭空而至的一刀将其谋害。又仿佛一干小弟簇拥着暴发户大哥,这一阵人前呼后拥着赵舅子上楼。之后这些人又下楼,出公司大门作鸟兽散。

赵舅子几个小弟号召公司管理层凑单,去本地最豪华的盛唐甲鱼城订了一桌豪华甲鱼给赵舅子压惊。酒宴上赵舅子一直端着酒杯发呆,嘴里喃喃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感觉怎么会错?”他不停用手抚摸他的脖子,甚至咧着嘴,露出痛苦的表情。

赵舅子这次受惊不小,他坚持认为老何用匕首抹了他脖子,他根本不相信医生的话,说脖子上没有半点伤痕。为此赵舅子整天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仰脖仔细观察,但还是没寻出半点伤痕。

“那老家伙手里分明握着一把明晃晃匕首向我脖子抹过来,我感觉到刀口割裂的疼痛,甚至我还听见刀口割裂皮肉的声音!这难道还有假?”

赵舅子根本不相信公司里的镜子,他专门从网上订了一面放大镜,据说可以放大好几百倍。他想用这种放大镜来观察脖子,一定可以发现被匕首割裂的创口。凭此证据,他要向警察报案,让警察将逃之夭夭的老何绳之以法。

“放大镜不行,我就买显微镜!”赵舅子在公司办公楼下焦躁地踱步,不停的唠叨,“我就不信,他那一刀划过我的脖子,那种疼痛可不是假的!你们看我干什么?我说的全是真的,天打五雷轰,谁他妈说半句假话谁他妈是孙子!”

人们表面笑着,目光却像看神经病般看着赵舅子。赵舅子气疯了:“你们什么眼神?你们再这么看我,我他妈把你们全开除了!”

人们笑着走开,赵舅子用孙子发誓,在大家心里认定这小子本就是个孙子!

赵舅子气急败坏,他发誓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找到脖子上那道匕首划过的伤口,以此证实他不是虚妄。就连老板也看不过赵舅子的疯癫,当众训斥过他好几次,让他不要再装疯卖邪丢人现眼。为此,赵舅子在老板办公室和老板暴发激烈冲突。

“你他妈还是不是一家人,你宁愿相信外人的话也不信我的话!”他指着老板的鼻子愤怒不已。

老板也气坏了,小舅子邪头怪脑的言行严重破坏公司形象,他可丢不起这脸!命保安将他叉下去。赵舅子骂声不绝,他眼角通红,从楼上骂到楼下,再后来见人就骂,就连他当初的那几个小弟见到赵舅子也躲得远远的,所有人从最初一笑了之到严重怀疑赵舅子有精神病。

他堂弟赵顺新有天和人聊天不小心说漏了嘴,赵舅子早年某段时间出现过精神不正常,后来送去精神病院一段时间,后来又正常了。

赵舅子每天还来公司,突然有天不来了,再后来人们就再没见过这位副总的脸,他突然消失了。有知情人悄悄说,赵舅子因为那件事,又一次住进精神病院。

想来这是真的,因为自此这位嚣张跋扈的小舅子彻底淡出了人们视野。

警察再没追问过老何的下落,他们或许根本就将这个人、这件事遗忘了。他们有很多事要忙,层出不穷的治安事件多如牛毛,这里打架,那里吵嘴,忙都忙不过来。老何杀赵舅子这种虚诞的事,其实让他们非常恼火,不算报假警,却和报假警没区别,纯属浪费警力资源。

我也不知道老何逃到哪里去了。我非常想碰见老何,告诉他,他并没有杀人,整件事情完全子虚乌有虚惊一场,是一个幻觉。他应该回来,重新开始他的城市生涯:烤红薯、搓澡或是门卫,都可以。

可是老何去了哪里?他走的时候将我那把含光一并带走了。从种种迹象看,这把匕首居然和孔周说的含光竟如出一辙:其所触也,泯然无际。赵舅子只是感觉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把匕首和传说中的上古神剑到底谁是虚无的?老何是如何拿走我放在枕下的匕首的?这成为我心里一个可能永远解不开的结。

有天,我突然想起那个上古虚诞的神话故事,老何会不会躲在那个巨大的树洞里?那里同样危险,如果那位怒马快刀的君王出现,他注定会头颅落地。

总之老何是彻底消失了。他像一阵风样,在我们这个世界短暂逗留,便销声匿迹。他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这世上总会有许多空穴来风的传言,有人说老何偷偷越过国境线,到缅甸那边去了。这似乎有某种可能,老何已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又有人说,老何应该死在外面了,因为有天他们看报纸,上面是本地警局发布的一则尸体认领启事,一男子意外遭遇车祸,请家属认领,死者照片拍得很模糊,有人看出那照片很像老何。

事后证明这纯属胡扯,死者是附近一工地外来务工人员,家属和包工头双方正对簿公堂。

老何的事渐渐淡出人们的口舌,很久以后没人再提这事了。

老何去了哪里?我猜测,如果他不在那个巨大的树洞,那么他肯定是回了他说的老屋。因为那里他还有几亩薄田,可以种种菜养养鸡……

可惜没人去看过。我也没去过。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