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墨若花开的头像

墨若花开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7/28
分享

不是真情懒放怀

背手闲步的老翁,他说我是今春第一个来看桃花的人。

因为,正有丰盈的几枝,从他矮矮的院墙探身出来,车马稀少的小村路,随即柳暗花明,顿生春色。

纵情初放的朵儿,因自由,而活泼。

春风渐厚,长空渐远,芽叶的柳条,初积新绿,两两流云忘了行脚,停靠在山巅,托腮走神。

三月的天,春意正醉,这醉意,好似渡过寒冬后的三千弱水,才能斟出喜人的芳华,而此时,又恰有一瓢可饮。

见我驻足墙外,仰面看花,老者欣喜在言颜,像是除了他自己、还有人以发自内心欣赏的目光、由衷夸赞他的孩子,并仔细端详他的孩子。

他拿出往年开花相片和他的绘画,如同给我看他孩子们优异的成绩单,骄傲不禁不抑,是那种非要洋溢到外表才如愿的欣然,眉目灿朗,全是春天。

矮墙对面的北坡是学堂,青砖黛瓦的一院平房,红漆大门,读书声朗朗。

说话间,校园内古树的大钟敲响,传来孩子们一群群从课堂奔出的此起彼伏,鲜活的喧闹声,听得桃花也笑了。

“春花夏果,学子们少不了来扰您吧?”我问。

老翁笑着徐徐摇头:“孩儿们有自己的天地,低头掌中的世界,少有抬头看花撷果的,不过,这一树花,倒是开的一年好于一年。”

浅谈中得知,他与妻曾在城市教书,后归故里享晚年。

老翁布衫旧衣,整洁干净,鞋面不沾泥土,静动从容。初识,似有些粗枝大叶,几句过后,我再打量他,眉清眼净,言谈举止一概寻常样貌,却难掩襟里的书卷气,不经意间,又几分神定气闲的飘逸。想来,屋里定有一位贤淑温和的太太。

果然,他说了,回乡前,太太喜静又喜养花草,他手脚拙,一项都不会打理,帮不到她。移居此地,才渐渐学起植木修枝。

“教了一辈子书,念了一辈子书,如今倒做起了学生。”他缓缓运锄去杂,言语里一脉春暖。

“您是既买耘锄又买书呢。”我说。

闲聊数句,便不再说话扰我,他微笑着,同我一起仰目向枝桠。春在花颜,也在人面。

造化奇妙,以荣枯之事,起手了满枝桠的天地观,每片花叶上,都有日升月落、风动水流。天机无需琢磨,机枢并不深奥,一树树花开,便是这人间的道理。

春天的脉搏,是朗俊的少年,温柔沉秀的朵颜,宛若初妆女子。莽撞的春风,却一派不问世情的吹拂,让枝头的心事再也捂不住,惹少年起了相思。

“好看,像刚出嫁的新娘子。”我赞美一院桃华。

他听了,竟有一抹羞赧的笑容,仿佛他是那相思已久的少年,择春时吉日,迎娶心仪的女子。

年年桃花,身姿仍旧是我赏爱的风骨,她生命的傲然明媚,原本就不是为自怜自艾的。

又将枝上一颦一笑的芳华记了一遍,我收回目光,准备告辞。

他自语:“桃花一开,就回到从前。都是我的福气。”眉宇慈蔼,好似他和我一样,是今春第一次看桃花。

走出好远,我停住,回头,老翁还在初春的院门口目送,向他挥挥手,似乎这样,让他放心,更让自己放心。

桃花漫漫一片越墙,他慢慢转身进院,瞬间我心中一撞,那背影怎有无法描摹的寂寥与落寞?

不及细想,比约定时间晚了些,我加快步子,前去叩友人的门扉。

转过三两人家和一片果园,抵达目的地。友人已在小路口踱步张望,担心我找不到,乡间院落多有相似。

友人在小镇志业,闲暇时与文字挽缘,不觉已数十万字。其间,将老辈讲述的家史落笔为记,欲成册,呈献高堂做寿礼。近来,她的书稿初成,却在反复校对修改中,觉处处不如意,还是旁观者清吧,于是邀我赏春,实为代她面见章节。有文字可读、有春天可访,我欣然前往。

此刻,正询问我来途顺好,她从我发丝间拈下几片花瓣。

安坐友人书屋,竟忘了此来所为何,搁不下那微笑的桃花与目宇安详的老者,遂问起。

友人边煮茶边相告,他太太在北坡上的学校教过书,三年前去世了。二人本是回来享田园居,那家学堂找上门请她,看娃娃们可爱,她不忍拒,受聘去了。听说他院里的那株桃树,原是他太太教研室窗外的,她每日浇水除草看顾着。她去世后不久,校内改建,要伐木平地起图书室,他请求将倒地多日的桃木交给他,想想法子看能否移活。那桃树后来居然生的更好,也算和他做个伴儿。

“他应有其他亲人吧?”我问,那温善的面容与孤独的身影,叫人难忘。

“儿女笃孝,换着接他去住,没多久,他又独自返回,逢人问,便笑答,乡下住久了,城中吵杂的紧,回来喽。”

一盏热茶,轻搁在我面前,友继续着:“那个怪老头儿,人确是好,没少为镇上和学堂做事,拒收任何回赠。平时见人,笑一笑,走过去,话不多,可讲起桃花来滔滔不绝,一副孜孜恳恳的样子。邻里议论他,他却全不理会过往人事,兀自悠哉。”

“我知道。”想着方才的路过驻足,忽而眼润。

友见我沉默,心细之人,再斟茶为我解围,说,人各有所痴所执,每饮水,甘苦自知。若不碍他人,且自得其乐,即是幸福吧。

低头,捧起她茶几上的书稿,笔底的斟酌,简而深。

我不难想象,她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如何不掩心性、不禁笔足,如何灯夜不眠、走句行文,或纵横的潇洒自如,或起落的沉吟抑挫,或凝思,或开颜,甘苦皆俱。

我们于文字里游心骋怀,视之为知己、为故人,两厢不负,何尝不是以心相许、念念不忘的。

夜檠之下,作文之时,清喜与怅惘裹挟进语句深处,不论是小桥流水,还是铁马秋风,独自知。时常,以文字勾兑自己的解药,将那些性情本真的泪水与喜悦深植在字里行间,不也同了老者与桃花?

我们侍砚墨,似是同另一个自己畅怀,旁人怎会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老翁执耕耘,是地上与天上的相厮守,旁人怎会了解其间的景深境涵。

至少我知道,情愿的事,必有幸福的回甘。想到他的小院与桃木,他仰面看花时脸上漾着平和的光辉与无憾的笑容,稳若磐石。

人心所挚,世间应是有值得,笔、锄尽意处,都是心里。

天地怜善,将万千同情幻化为风声雨声和四季行歌,都是老翁的知音,前来护花理花,彷佛眼见他世间还有司职未尽,纷纷赶来共襄义举。

终于明白了他所言的一句“都是我的福气。”背景里的背影,人世里的人事,世间终归有情,念此,会心一笑,当即心安。

与桃花、与文字,每遇见,总有相逢的感觉,现在携着过去,落在同一株树上,几卷旧时光,正从花叶隙间闪烁而来,被眼前的暖阳翻页,令人悲欣交集,又喜极而泣。

世间很多的存在,是我们希望其存在,包括见到或见不到的。至于铺天盖地的那句“诗与远方”,我始终不清楚,诗为何诗、远方又远在何处。只晓得,心里有,就有,不必迢递。

老翁的情怀,被花叶的枝杪一一收容,就像我们的忧欢,被素简的纸札一一接纳。

春色打着枝桠为弦,花朵低低吟唱,那些相濡以沫、击掌相契的旧日子又回来了,都从这初春的午后走来,与时间逆行。

乡间无岁月,流年易过。思念如何地百转千回、又如何回澜拍岸,一切过后,终是清清浅浅的余生。破万古长夜,只需掌一豆灯火,他的余生,惟一树桃花可解,平静中彼此呼应成全,相护相守,完成今世的缘契。

春烟漫笼的家家户户,各有春生秋尽的心事与忧欢。原来,所有的厚情,犹如滴水穿石般地铭心蚀骨,生生不息。

故人如故。“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似又见那仰望的少年,向枝头陈情,如同我们,将经年的恩义情缘嵌进纸头。

老翁的不渝在枝头,我们的深挚在纸头,彼此的痴缠,画面太美,像极了曾经的爱情。

时光欲倒流。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