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高楼外面的阳台上,看那些残存在楼宇间的老宅子,被遗忘在岁月深处,一身沧桑。那屋顶的瓦也有些年岁,发黑,也发白,像秋霜打过一般。老邱叫它们“秋瓦”。
我常常站在阳台看过去,那些秋瓦趴在老宅子上面,接风雨,也接霜雪。
老邱一家就住在老房子里,房顶上覆盖着一垄一垄的秋瓦。那些秋瓦在外人看来,有些古典风韵,古老着,浪漫着。可是老邱一家却是颇有些烦恼。岁月深了,瓦片免不了风化,破碎,就像古稀的老人,牙齿稀疏,残损,总免不了漏风,漏雨,就漏掉了一些明亮的日子。细雨连绵的时候,我们撑着一张雨伞,站在阳台,看那雨被微风吹着,扫在秋瓦上,撒了一张细密的网,所有的瓦片都笼在一片雨雾中。相互勾连的瓦片,一明一暗在细雨里,有的闪出银白,有的黝黑,充分诠释了了秋瓦的本色。
燕子从远处高楼斜飞过来,掠过一重重房脊、屋檐,在老邱的院子里翻飞,不时宛转几声,然后一纵身,钻进雨雾中,与苍茫的天际融为一体。有时候,老邱也喜欢和我们站在高处,看自己老房子上面那些秋瓦,在雨中明明暗暗,虚虚实实。这一次老邱却顾不得欣赏雨中美景,在老屋子上上下下忙碌着。斜飞的细雨钻进了那些瓦缝里,丝丝渗入泥土,然后就在屋子天花板漫洇,聚集,点点滴滴落下来。床上,衣柜,书架都落了雨滴,悄无声息。老伴拿来坛坛罐罐,锅碗瓢盆,这一个,那里一个。不一会儿,大大的水滴砸落下来,铮然有声,错错落落,深深浅浅。盆中雨水积多了,水点砸出几个水泡来,破灭了,又鼓起来,然后又破灭。老邱顶着雨搬一张梯子,爬上屋顶,拿一张塑料布覆盖上去。就像打了一块补丁,破坏了一幅美如画的景致。
雨歇了,天空露出一片瓦蓝,被水洗过了。老邱又爬上房顶,掀开塑料布,晾晒洇透了的瓦片。那些瓦片的颜色又深了许多。看着几块被压碎了的秋瓦,老邱心疼得龇牙咧嘴,捧着碎片,坐在檐上,半天不吱声。
如今那种灰瓦极其难以寻找,有些瓦片碎了,就豁了牙,看着让人心痛。
经过几十年春秋的瓦片,都有了金属的质地,用手指弹一弹,就像编钟的声响。手指轻轻摩挲,那种经岁月锻造,秋霜熏染的瓦片,密实,坚硬,如同秦始皇兵马俑身上的陶片。即便寻找到几片新烧制的瓦片,没有经历风霜,难称为“秋瓦”,色泽不同,质地也不一样,扣在屋顶,与那些秋瓦,显得格格不入。老邱与我站在阳台看着那几块新扣上的瓦片发愣,掏出烟,点燃,吐出缕缕青烟,缭绕在眼前,让那几片显眼的瓦片变得飘渺虚无。
老邱的老宅子是一座祖屋,青砖灰瓦,斗拱飞檐,雕梁画柱,古色古香,属于重点保护建筑。我们经常拿来打趣老邱,他们祖上原来是阔过的,是大户人家,一座老宅都成为一座城市重点保护建筑了。老邱却是一脸苦涩,皱着眉头,一口一口抽着烟。有了文物的价值,就定然不能拆迁。不能拆迁,一家人就无法像那些老街坊那样一夜暴富,拥有几套房,几百万的存款。年久失修了,必然会透风漏雨,屋子潮湿寒冷,还不能翻新。必要的维修,还需保护性的维修,不能破坏原来的风貌。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进进出出,老邱成了富有的穷人。
闲暇的时候老邱和我们几个老街坊就坐在阳台喝茶聊天,说一说城市的变化,总会说到他的老宅子,那一坡一坡的秋瓦。
橘红的暮色洒过来的时候,老邱就有些沉醉了,眯着眼睛看着房顶那些秋瓦。眼瞅着暮色扫过房脊,打在那些秋瓦身上,一层一层,一片一片,一垄一垄。就像一柔纤细的手指,轻轻翻阅一部发黄了的书卷,一页一页翻过去,就是春夏秋冬,就是人间烟火。薄暮里,老邱哑着嗓子叹息,祖上原来是书香门第,耕读传家。又有些惭愧,守着祖宅,守着守着却成了城市里的穷人。
在日新月异的城市里,一天一个变化,一天一个样子。时光却在他的老宅子停下了脚步,日光月光懒洋洋蹲坐在秋瓦上,不厌其烦地翻阅那一片片瓦片,就像读一部难懂的书。趴在屋顶的瓦片只是白了,黑了,记载着岁月的叠加。只有那些瓦楞草,春来绿了,秋来黄了,枯枯荣荣细数着日月行走的步点。燕子来了,去了,又归来。来来往往间,不知回来的是不是旧时的燕子,还是新燕啄春泥。屋子里的人,一茬一茬离开,一茬一茬长大,变老。有时候瞅着人家住进高楼大厦俯瞰自家一片一片秋瓦明明暗暗,既眼馋又自豪。覆盖着秋瓦的老宅子,是一个历史符号呢。
住在浸润了几百年书香的老宅子里,老邱自然也是诗书满腹,自然知道老宅子的价值。夏天无事的时候,他就会走进大山深处,在燕长城遗址山下那个古老的村落,去寻找那些经了风霜的秋瓦。
那里的人是知道城市里几个古老宅子的,他们说,城里的那几座老宅子与燕长城遗址下的古村落有着亲缘关系。他们的祖上,就是从这个村子走出去,在城里建了几座宅院,扣上一样的灰瓦。
燕长城的修建,原来就是为了防御北面游牧民族的袭扰。长城外面匈奴、鲜卑、柔然、铁勒、突厥、回鹘、契丹、党项、女真就像那秋瓦缝隙里生长的瓦楞草,一茬接一茬生生不息。燕长城却是抵不住岁月的销磨,慢慢溃败,坍塌,成为累累断壁残垣。山下村子里的人,就将那些残损的瓦片运回去,仿制,制坯,煅烧,出炉了一车又一车的灰瓦,与那些在岁月里沐风栉雨的秋瓦,有几分神似。村里人说,这些古建筑始建于契丹时期的辽代,沾染了大辽的风霜,有着鸣镝飞镖的气质。那些秋瓦,不仅仅是经了风霜,积淀了岁月尘埃,还是游牧与农耕文明完美结合的产物。
在辽上京遗址的契丹博物馆,我看到了生活在燕长城内外契丹人的生活场景。契丹人,除了铁马秋风,攻城略地,还善于烧制,锻造。西拉木伦河,老哈河,辽河流域发掘出了大量的精美瓷器,具有鲜明的契丹族民族特色。如鸡冠壶、长颈瓶、凤首瓶、穿带壶、鸡腿瓶、海棠花式长盘,注壶等。已知烧造辽瓷的窑址有内蒙古巴林左旗林东镇的“林东辽上京窑”,“林东南山窑”、“林东白音戈勒窑”,内蒙古赤峰市的“赤峰缸瓦窑屯窑”,辽宁辽阳市的“辽阳江官屯窑”及北京市西郊的“北京龙泉务窑”等等。辽代瓷器以白瓷和彩色釉陶为主,处于唐、宋瓷器的过渡阶段。能够烧制那么精美的瓷器,烧制灰瓦,对契丹人而言,自然不在话下。
除了瓦片,老邱还会从古村运回一些瓦当,以备不时之需。
虽然说市里的文物部门会时常过来检查维修,老邱还是愿意自己动手,对屋顶上的瓦片修修补补。就像一件钟爱的老物件,不但浓缩了岁月,也蕴含着几代人的情感,睹物思人,思绪绵长。
老邱愿意住在老宅子里,让烟火气息,缭绕其中。
夜晚,雨来了,敲击着秋瓦,像琵琶声声。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阶前的青石板上,深深浅浅,像是羌笛,悠悠的,随风飘来。
这些,是那些高楼大厦无法感受到的。
老邱翻了一个身,深深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