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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山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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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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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

1、

喜欢“山野”这个语境,阔大,立体,又风韵无边。

当然,更喜欢山野的场景,既可以策马追风,万里气吞如虎;又能置身峰峦间,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北疆的山野是阔大而豪放的。不像平原,坦荡无垠,一眼过去,视野之内,只剩下一条细线。总感觉少了一些块垒,褶皱,少了一些隐藏起来的缱倦悱恻。像一张铺展开去的纸,能够尽收眼底的,自然就少了许多意趣。山地则缺少辽阔,过于纠缠山高水长,峰峦叠嶂。足够含蓄,却总感觉有一种束手束脚的羁绊,铁马秋风的快意,被高山大谷消磨殆尽了。

山野最好。

我站在燕长城废墟的山顶望过去,左手,群山逶迤滚滚而去,就像一列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右手,顺着山的缓坡,一点点漫下去,一点点平缓,一点点扩展,一点点散开。就像一尾鱼游过去,鱼的身后,是越来越淡的涟漪,然后,一水如镜,风荷无边。所以,燕人在这里修建了著名的燕长城,向南,防御越来越强盛的大秦国;向北,阻挡从阴山过来的胡人铁骑的袭扰。一条燕长城,就从山野过来,将大山与原野隔开,成为燕的一道屏障,护佑了燕人几百年的安宁。

这就是山野的优势。燕人依靠连绵的燕山山脉,面对从草原而来的胡人,拥有居高临下的地理优势。纵然胡人天性剽悍,铁骑如风,箭弩如飞。也难以奈何长城那边的燕人,屡屡折戟而返,望高山而叹息。

2、

看惯了原野,就渴望走进大山,去领略大山的雄伟与虚空。我们这些身居城市的人,闲暇时候,就喜欢去山里,去看与原野不一样的风景。

经常是这样,从城市出来,一路平坦,过村落,绕田畴,穿过一片片茂密森林。渐渐有了缓坡,有了梯度,路陡了,两边出现了山丘。先是一座一座小山,然后是小山之上,叠着小山,层层叠叠就高耸入云了。

山里面有原野看不到的事物。云雾是山里的常客,经常藏身于山与山之间。云雾是大山的情人,缠绵在大山的怀抱,缭绕于大山的身畔。有时候,在山与山之间飘来荡去,就像蒙古人洁白的哈达,拿来,披在山的身上。大山就柔美了,绰约了,神秘了。

那一日,我们到山里去,刚刚转过一个山脚,就看见远处那座山峰,被浓重的云雾包裹了。一层一层的薄纱,披拂在山的骨架上,像一个壮汉,着了一幅纱,硬朗而妖娆。这样的景致是原野无法见到的,我们在一声声惊叹中,疾奔而去,柔进高山云雾之间。

云雾是藏在峰峦之间的。是的,是藏着。你不置身于峰峦中,就无法感知云雾的质感与份量。在山的外面,你只是看,看云雾的缭绕涌动,那是一种虚无的表象。只有走进云雾,让云雾层层包裹起来,就知道,云雾并非我们看见的那样,飘渺,轻盈,若有若无。

孩子们迫不及待隐入了云雾中,像一个个小精灵,时隐时现,若近若远。听声音,就在耳边,睁大眼睛,却看不见人影,伸手去触摸,原来就在眼前。一撒手,孩子又跑远了,引得云雾一阵涌动。云雾在鬓边厮磨,在眉梢缭绕,在脸颊流逸。一会儿,发丝眉梢有了水分,垂下来,不再飘扬。手指去撩起发丝,指尖却分明感到那雾绕着指尖流淌过去了。弹指之间,看见云雾流水一样滑过,就像山谷间的岚,飘飘荡荡。脸微微湿润了,像是被人惹了心里的蛊,现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来。用手一抹,却是微凉。

山有多高,云雾就有多高。像是顽皮的孩子,赖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各种的缠绵,各种的撒娇。云雾是山里最好的化妆师,让粗粝柔情脉脉,让突兀蕴藉饱满,让各种的嶙峋各种的裸露,着一身柔纱,风情万种。各种的树木举起手臂,接住神的馈赠,将一棵一棵自己,描画得美若天仙。而云雾的山峦,就恍若人间仙境了。

太阳出来,将塞满峰峦的云雾一寸寸剥离,所有的景物,就清晰可见了。那只隐身树枝间的大鸟,被阳光啄了一下,吃了一吓,“嘎”的一声,石头一样掉进谷里,山谷,传来久远的回音。山鸡来不及躲藏,拖着漂亮的长尾巴,从我们眼前飞过,钻进更加茂密的森林。几只戏耍的小松鼠突然暴露在阳光之下,稍一愣神,一纵身,嗖嗖几个纵身,爬到松树最高处,回头往下看。只有几只山兔,失去了云雾的笼罩,仍然不慌不忙蹲坐草丛,圆圆的眼睛像一盏盏灯火,明明灭灭。

瀑布也挂在眼前,从悬崖跌落下来,砸在一块块突出的岩石上,飞沫四溅。底下一汪深潭,荡起重重波浪,拍打着山谷里的石头,向山外涌去。高山大谷里的山岚,就鼓鼓荡荡了。

3、

原野的人渴望进山,一睹一山放过一山拦的风貌。山里的人却向往着外面的生活。读中学的时候,我的同桌是大山里来的。她总跟我说总有一天会走出大山,到平原去看一览无余,到海边去看海天一色,再不会山里去,被一座座连绵的山困在山沟里。快放暑假的时候,我和她一起到她的家乡去。她说,让我见识一下什么是高山深谷,什么是山沟里的生活。

下了公路就没有班车了,我们顺着山沟往里走。外面,是平缓的坡地,经年累月的雨水,硬生生将一片缓坡切割出一条沟壑来,只要不暴发山洪,这就是一条通往山里一条最便捷的路。山沟很宽,裸露出坚硬的岩石来,有一条涓涓细流从山里流向外面,汇聚到川里的那条河里,最后流向原野。沟里有一些树,不是很多,大多生长在两侧的悬崖上。悬崖很高,很陡峭,遮住了往外的视线。走在山沟里,就像钻进一条深不见底的迷宫,弯弯曲曲,幽幽暗暗,不见尽头。

走了一会,身上出了汗,有些累了。就问同学还有多远。同学停下脚步,看着我满脸通红,撇撇嘴,还男子汉呢,这么几步就累了,你到底行不行。往上耸了耸背上的书包,看着幽深的山沟,我到底还是要求歇一会儿。找一块大一点的石头坐下,看着一沟蓬蓬勃勃的树木,蒿草,脚底下清澈的流水,悬崖上翩飞的鸟儿,虽然有些累,心情还不错。由衷赞叹,这里的风景真美。同学不以为然,经常住在这里,出来进去都走上二三十里,你就不觉得美了。我不和她争辩,兴致勃勃欣赏起来。

走了将尽两个小时,终于走出了山沟,却走进了大山的腹地。同学住的小山村,叫做“杨树沟”,坐落在群山里,出去的唯一通道,就是我们进山的那条山沟。这个村子有二十几户人家,散落在山坳里。房屋纵横无序,沿山势而建。这样的情景,大概只有影视剧,或者图片里才能见到。想起了中学课本《三峡》里面的描写:“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郦道元是写三峡的情景,却与这里有些相似。至少那些大山,重峦叠嶂是一样的。

见我到来,虽然也只是一个孩子,同学的父母还是极其热情,像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一样,杀鸡煮酒,张罗了一桌子山野风味。我大饱口福的时候,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这个不速之客,会不会给人家添麻烦。我想多了。山里人的热情好客,是我这个久居城市的人未曾想到的,像是回到了住在四合院那种感觉。自然而真诚,发自心底的淳朴。

这里虽然偏僻,却并不荒凉;虽然远离闹市,却并不闭塞,网络,宽待,微信畅通无阻。虽然高山大谷,但是信号塔就建在村外的最高峰,家里的信号,比城市还好。吃完饭,同学的父亲和我坐在门口的石台阶上拉家常。说山里的生活,山里人的种种不易。我问他为什么不搬到外面去住。他摇摇头,年纪大了,不想挪窝了。看着他复杂的表情,既有渴望,又有明显的恐惧。想想也就理解了。谁不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呢?可是,真正走出生活了几辈子的小山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去,且身无所长,怎能不恐惧?同学却不这样想,她不知道父母害怕什么,她觉得父母怯懦了,认命了,对生活没有了追求。现在想来,或许,这就是代沟吧。每一个时代的人,总会烙上时代的烙印,很难摆脱。

面对女儿走出大山的决心,父母并没有表现出多么激烈的反对,虽然他们有着现实的考虑,但是为了儿女,还是妥协了。父亲看着女儿,眼里满满慈爱,母亲抚着女儿的头,将一缕散落的头发捋过来,塞在耳后。同学眼睛红了,喃喃道,又不是现在就走,别弄得这么煽情。我们都笑了。同学抱着母亲撒娇,说自己一定好好学习,考上一个好大学,找一个好工作,将来把父母接到城里享福。

我并没有觉得同学在说大话,我知道她是一个多么聪慧又刻苦的学生,她的理想一定会实现。当然,她的父母也没觉得女儿在吹牛,在画大饼。他们的脸上是满足与幸福,眼里却含着泪。

不是以旅游的心态去山里,才真正理解同学那种拼命想从大山走出来的心情。王安石在他的《游褒禅山记》里面有一段话道出了游者与居住者不一样的心态。“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瑰丽,非常之风景,常常在于险远之地。旅游的人,走马观花看看就走,自然是喜欢的。而世代居住于此,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又是一番什么心情呢?

久居山里的,向往外面的辽阔与繁华。厌倦了喧嚣浮躁生活的,渴望回归宁静,也是人之常情。

4、

那年我们去盘锦去看红海滩,恰逢一个阴雨天。在家里出发的时候,天气还热着,单衣薄衫。谁知道那里却是阴雨连绵了几天,气温下降了好几度。寒风吹冷雨,从空中刮过来,无遮无拦,冰冷而坚硬。就像沪剧里的长腔,不颤,不软,不泄,一韵到底,让人难以想象。那时就想,要是在山野,有山坡缓着,有高山挡着,再冷再硬的风,也会在大山面前转身,在峭壁面前拐弯。再连绵再凄苦的秋雨,山这边有,山那边或许就没有。怎会像这平原,风过来,就是横扫一片。雨下来,就是一张网,密密实实网住了一切。在平原呆得久了,就没有了方向感,就想念那起伏的丘陵,那连绵的山脉。

那边的朋友说,有时候就会想起老家的山野,想起大山里莽莽苍苍的森林,那峰峦起伏的群山,还有那沟沟坎坎,山山湾湾坎坷曲折。朋友是早年盘锦招户的时候举家搬迁过去的。那个时候,盘锦还是一片盐碱滩。栽树不活,种庄稼也不打粮食,盖房子连一块石头都找不到。土墙垒不高,用不了几年,盐碱土就一层层往下掉。所以,那时候的房子,一律低矮,车轱辘房。一是土质的原因,再就是地理的原因。风太大,太硬,从远处刮过来,不减速,不喘息,越来越猛烈。房子太高了,房顶很容易被掀掉。就像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所写的那样:“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屋为秋风所破,一是风太大,一是房子差。朋友想起那个时候的生活,仿佛还心有余悸。生活艰苦,咬咬牙熬一熬就过去了。乍一来到这里,四外看过去,东南西北一片平展展,光秃秃,连一座像样的山都没有。人在地上,心里就发慌,分辨不出东南西北,那里才是回家的路。

他冲我笑笑,不怕你笑话,一回到老家,有机会就去爬山,想把多少年欠下的山路,一下子补回来。我也笑了。从家里出来,山就一路矮下去,一路稀下来。一进入松辽平原,心就空落落的,一下子少了什么。

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与那个地方有了一种切割不断的关联了吧。所以,才会有乡愁,会有怀恋。那山那水那一草一木才频频入梦,才会有那么多游子,落叶归根。

或许,并非山野,还是平原;并非草原,还是戈壁;并非大海,还是沙地。人们怀恋的,是故乡。

《荀子•礼论》里有这样的话:“过故乡,则必徘徊焉,鸣号焉,躑躅焉,踟蹰焉,然后能去之。”

因为割舍不断,所以才徘徊鸣号。

不是因为山野,因为那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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