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乌兰布统
盛夏,是克什克腾草原最美的季节。很多南边的人,穿过古北口,或张家口,驾车而来,旅游、避暑。
克什克腾大草原最美的地方,应该就是乌兰布统草原了。蓝天,白云,山峦,银杉,飘带一样的河流。
乌兰布统是一座山的名字。它周边的草原,统称为“乌兰布统大草原”,与“贡格尔草原”毗邻。向南是著名的曼陀山与达里湖,往南则是草原上的石林——阿斯哈图石林。
我们到达乌兰布统的时候,是上午的九点多钟。阳光正好,风轻云淡。
整个世界都是绿色,从眼前蔓延到四面八方,目光的尽头,是一片苍茫。当然还有鲜花。各色各样的花儿,杂揉在野草里面,就像莫奈的点彩,斑斑点点,野性中有自然的温柔。风顺着山坡掠过,野草就波浪一般翻涌而去。那些白的、黄的、红的、紫的、蓝的小花在草尖上跳跃,像极了阳光下璀璨的浪花。
山脚下靠近公路的地方,是一个个围栏。有牛,马,骆驼,勒勒车,还有装饰一新的现代马车。游人围在一个个围栏的外面,挑选着自己喜爱的娱乐项目,一边跟那些男人女人砍价。组团而来的选择了驼队,骑上去,一峰一峰的骆驼首尾相连,在牵骆驼人的牵引下,摇着响铃,叮叮当当走向草原深处。更多的骆驼在围栏里站着或者卧着,望着天南地北的人,一边耐心等待在下面的工作,一边不停咀嚼。不知是为了消磨时光,还是在咀嚼在那些遥远的往事。它们目光迷离,贮满了怅惘与悲怆,一种让人心疼的感觉。
它们现在被围起来的地方,也是它们的祖先曾经卧着的地方。清康熙年间,曾经有成千上万的骆驼卧在一起,组成了一个“驼阵”,和那些士卒一起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争。千百万的士卒殒命在这里,千百万的骆驼,也尸骨无存,葬身在乌兰布统山下。多少年过去了,曾经的战场已经绿草茵茵,花开满地。那些骨骸,士卒是、战马的、骆驼的,依旧深埋于此。这些骆驼,它们能够嗅出那些深埋在泥土里折戟断剑的气息,能够听得见那些沉冤亡魂的哭泣吗?
山风阵阵掠过,光阴也一点点逝去。
围栏周围的野草和鲜花被常年累月的践踏,早已经不再生长。它们的脚下是累累黄土,很像那时候厮杀过后的战场。一峰骆驼突然发出一声长鸣,高亢而凄楚,在草原久久回荡。我不禁有些怅然,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被深深触动了。人的心灵有时候会息息相通,千百年之后也会有回响。唐代李华在他的《吊古战场文》有句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动物也如人一样吗?置身于此,也会有所感应?那峰骆驼的一声长鸣,是在呼唤那些长眠于此的亡魂吧。
几头牛也在不远处的围栏里面咀嚼着。不知道它们在咀嚼什么,他们应该没有骆驼们那些沉重的优思了罢。他们是在打发一个个无聊的日子,或者在追忆那些已经逝去的时光。它们年轻的时候,一头头都是主人家最好的帮手,拉着勒勒车行走在草原,与人们一起看日出日落,看草长莺飞,看那长长的河流,在草原蜿蜒流动,一直流进那轮硕大的落日里。每天早晨,女主人都会提着桶,坐在它的身边,温柔的将它肿胀的乳房握在手中,一下一下挤压,乳白的汁液就倾泻而出一会就是满满一桶。女主人心满意足地提着桶,回到蒙古包。一会,烟囱里就升起炊烟,缕缕的,一直到天的最高处。
老黄牛会满足的发出一声常哞,甩着尾巴去吃草了。鲁迅曾说: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它觉得那么多文人墨客,鲁迅是最懂它们的。勤勤恳恳一生,有了大文豪的赞誉,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可是,看着山上山下来来往往的人群,老黄牛不由叹气,这世道早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它们,和骆驼一样,早已经由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成为了旅游景点的点缀或者附属品了。
日落了。草原一下子朦胧下来,花花草草牛羊骆驼还有匆匆忙忙的人,都点染了一种温暖的柔光,又有了另一番韵味。
2、古战场
风从山那边刮来,呼啸中有断断续续的马头琴声,时而高亢悠长,时而如泣如诉。似乎在诉说着这片草原那些陈年往事,那些金戈铁马,烽火硝烟。
恍惚之间,看见脚下的草,还有野花,在翻滚、涌动。风中的音符,贴着草尖游走,浮浮沉沉,远远近近。我站在波涛里,看着那些草,被风吹着,飘飘摇摇,往远处去了。
不由想起了那首民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牛羊也在远处,还有一些蒙古包,星星点点,掩映绿草之间,像是许多的往事闪现,又消失。山很高、险峻,由西向东横亘过来,在我的眼前停下。有木制栈道迂迂回回错错落落往山上去,然后沿着山脊,蜿蜒着,消失在一片草色里。很像燕山上的长城,有风霜,也有硝烟。
“乌兰布统”指的就是眼前那险峻的大山了。乌兰布统是蒙语,汉语的意思是“红色的坛形山”。
在山下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役,史称“乌兰布统之战”。为这片草原平添几分悲壮,几分厚重,几分神秘色彩。
熙熙攘攘的人群沿着栈道往上走,渐渐拉开了距离。登几步台阶,就要停下来,喘口气,歇歇脚。两侧的栏杆上插着一些旗帜,蓝的、黄的、红的,在山风中猎猎作响。有身着蒙古服饰的女子在不同旗帜下面拍照。有人选择蓝旗,有人选择黄旗,有人选择红旗。我们不懂,旁边的人说,不同颜色的旗帜代表不同的蒙古分支或者部落。比如说现在的“正蓝旗”、“正黄旗”……正是过去蒙古部落的“八旗”。那几个在不同旗帜下面拍照的女子,经过就是八旗子弟吧。
山巅的风更加猛烈,猎猎有声。带着野草的味道,似乎还有缕缕硝烟的味道。
我侧身站立,衣襟被风撕扯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像那时候弓弩的鸣镝,或者噶尔丹头盔上那条长长的兽尾在风中嘶鸣。
康熙二十七年,准噶尔部落首领噶尔丹在沙俄的怂恿下发动叛乱,率领三万大军,越过杭爱山,向漠北喀尔喀蒙古地区进攻,剑指中原。康熙决定派大军迎击,分兵左右两路,陆续到达乌兰布统。右路军统帅福全在吐力根河安营扎寨,营盘四十座,连营六十里,首尾联络,以待来敌。噶尔丹亲率劲骑二万余名,尾随阿尔尼部溃兵深入到乌兰布通,在山脚下安营,布下"驼城",指挥大帐设在乌兰布统峰顶。
我似乎就站在那时候噶尔丹指挥大帐的遗址上。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山的两侧。乌兰布通山南坡是无法逾越的峭壁,北面则是一个可以攀登的陡坡,但易守难攻。噶尔丹部队“觅山林深堑,倚险结营”,布阵于山上林内,准备与清军决一死战。
乌兰布统之战,战事之惨烈,在乌兰布统的历史绝无仅有。据传教士张诚的记载,双方当日以大炮火枪互轰开始,激战竟日,双方士卒多次肉搏,死伤枕籍,“驼阵”中的骆驼更是死伤无数,血肉横飞,可见此战之激烈。最终准噶尔军弹药耗尽,逃窜阴山深处,再不敢南犯。
山依旧,花草年年萌发、枯萎,书写着年年岁岁花相似的诗句。昨日的炮火硝烟早已经淡去,或许那些冤死的骨骸,早已经融入泥土,成为了年年萌发,年年绽放的野草与花朵了吧。
山下一片开阔,绿草茵茵,风摇草动。一条泊油路横贯东西,沿着公路两侧是一顶顶蒙古包,一家一家贩卖旅游产品的商铺。远一点的地方是一个个围栏,里面有马匹,骆驼,还有小羊羔,小鹿等。马匹,骆驼供游人挑选骑乘,小羊和小鹿则让孩子们观赏。
车辆在草原行驶着,不时有山峦闪现,有牛羊出没,有骆驼摇着驼铃,叮叮当当。我一路观察,想从那不断闪现的山峦,蜿蜒的河流,逶迤而来的驼队寻找到那场大战的蛛丝马迹。可是,还是失望了。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祥和,宁静,让人沉醉。这一风光优美之地,谁会想到曾经发生过那样一场恶战呢。
自古有叛乱就会有平叛,没有那个王朝会容忍谋反与分裂。何况,那个时候正是清王朝鼎盛时期的康熙年间。平叛之战,无论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只能一战。
车辆继续行驶着,一山过去,一山有在眼前。平坦的公路,在眼前,向天边延伸。延伸,茫茫草原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忽然记起了那位俄罗斯男人说过的一句话,俄罗斯虽大,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茫茫草原无边无际,又有那一寸土地是多余的呢?
2、 蟠龙大峡谷
说是“大峡谷”,在我看来其实就是一个比较深的山沟而已。慕名而来,很多人都感觉到失望。驱车几个小时,经过草原、戈壁、沙滩来到这里,虽然这个大峡谷有些名不副实,一路的风景,还是可以略补遗憾。到了峡谷入口处,我们没有进入山谷,跟随很多人往山上去。站在山的最高处,多么幽深的峡谷,不都会一览无余了吗?
人说因高度的不同,一个人的眼界、格局都会有所不同。风景也是一样,山上的风景因高度不同而有所不同。“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能够“横看成岭侧成峰”,一方面是因为人在此山中,更是因为你站的足够高,所有才会一览无余。
峡谷里有一条蜿蜒的小河,围绕河流是很多树木,杨树、榆树、白桦树、松树,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树木杂生与其间。阔叶的、扁叶的、针叶的;粗粗细细高高矮矮;挺拔的、柔弱的、古拙的;有明亮的绿、有沉郁的紫、有耀眼的黄、更多的是一棵树有深深浅浅的颜色,像水彩点染出来。有的还开着花,有的已经落了果。树木沿着河流错错落落,向两侧蔓延,有的甚至爬行到山坡上。浓浓的树荫掩藏了那些在峡谷穿行的马车和行人,也遮蔽了我们这些站在山巅观望的目光。
这才恍然,站得高固然看得远,却未必看得清楚。
被峡谷的风景吸引着,顺着山坡往下去,要去看个究竟。身临其境总要比隔岸观花来的真切。峡谷里原生态的树木足够迷人,那条河流更加让人流连忘返。
大凡峡谷总会有河在流淌,河流是峡谷的父亲。之所以这样比喻,很多的山川峡谷,并不是河流孕育出来的。河流孕育了平原,盆地。峡谷往往是河流制造出来的。一条河流从这里经过,原本平坦无垠的土地就被勒出了一道口子,经年累月,这道口子越勒越深,越来越阔大越幽深,就成了地理上的“峡谷”。
河流创造了峡谷,自然就成为这里的主宰。
有了河流,就生出了草木,绽放了花朵,就有了鸟鸣,就会一峡谷盈盈的风光。
草原上的河流大多不深,也不够湍急。却足够清澈,足够悠长。就像蒙古长调,在草原上婉转悠扬,飘飘扬扬。
谷底并不平坦,有高地,有土丘,有凸起的岩石。流水就迂回反复,环环绕绕从那些阻碍绕过去,有时会绕一个很大的弧,再一条一条汇聚在一起,然后波波荡荡往山外去了。峡谷里也因此分出许多细小的支流,长长短短深深浅浅按照自己的步点行走,形成了自己的韵脚和腔调。就像一阙元曲的长短句,或清雅,或悠扬,或者沧沧凉凉。
水清澈,自然是有鱼的,但都是一些鱼星子。在水草间,影子一般,突然而来,又俶尔远逝。人们自然无暇欣赏一条溪流的深浅。幽深阔大的峡谷,自然有其独特的魅力。
有些庆幸,好在没有走马观花一瞥而过,没有错失了这样优美的自然风景。
叹曰,美,需要发现,更需要去体味。
4、桦木沟
草原也有树,松树、桦树、银杉树。草原上的银杉是一种珍贵的树种,全世界也不多见,乌兰布统就有很多。常见的是松树、桦树。公路的两旁,山上,山沟里,大多是松树或者桦树。桦木沟里肯定是一沟的桦树了。
我们来得早,沟里还飘着淡淡的晨雾。山沟里的房屋,河流,两侧山上的树木,都笼在薄雾之中,飘飘渺渺,犹如仙境。桦木沟正在举办音乐节,里面大大小小的宾馆,蒙古包都住满了游客,有人甚至在草地上支起帐篷,在那里过夜。早起的人有的遛弯,有的在山沟里跑步了。男的、女的、孩子老人,在一幢幢楼宇中间,那条蜿蜒的小河旁边,有的跑圈,有的往沟的深处跑去。
我们驾车从一侧山坡的公路,穿过桦树林,往山里去。
清一色的桦树。素白的杆,翠绿的叶片,一丛一丛围绕在路的两旁,密密匝匝将一条进山的路遮挡起来。说起来这里的白桦树并不笔直,也不高大,从一棵主干生出许多的枝干来,四下分开,往上生长。树干大都呈奇曲状,有嵯峨倔绝的风骨。就像我们家乡山里那些老榆树,在贫瘠干旱的土地倔强生长,一年不见寸长。经年累月过来,树干不见粗壮,不见挺拔,却将自己磋磨得伤痕累累满目疮痍。有时候我抚摸着那老干,轻触那一身龟裂的树皮,叹息不已。这个世上,谁的生存都不那么容易,穿过风霜,都是一身斑驳。
桦树的杆没有老榆树那些纵横交错的裂痕,身着俗雅的树皮,薄而柔软。此时,那薄如宣纸的树皮,还是一层一层卷起、脱落,离开树干。树干瘦了不少,有的地方已经深可见骨了。我不明白,桦树越是苍老,树皮就愈见脱落,一层一层。是树皮感觉到了老树的苍老,弃别而去,还是桦树的一次次蜕变呢?就像那老榆树,年头越长,龟裂越深,所经受的锻打就越深刻,而它们就越见坚韧,愈加顽强。老榆树一身龟裂也好,白桦树那一层层蜕掉的树皮也好,都是成长的代价,都是年轮的记忆。
草木与人一样,无论生存的环境如何,都会选择坚强地活着。
路一点点抬升,晨雾渐渐消退,山川的景物都清晰起来。
路边停了好多车,有人从车上下来,往路边的坡地走去。
一片一眼望不到边油菜花开得正旺,从路边往山坡下面铺陈过去,一直到山底。油菜花茎杆纤细,却很高,人进去只能露出一个头来。个头稍矮一点,就会淹没在浩浩荡荡的花海里面。几位女子从车上拿出各色各样的服装,一件件换上,摆出姿势拍照。看那个摄像师的架势和用具,还真够专业的。年轻靓丽的面容,金灿灿的花朵,说不出花美还是人更漂亮一些。唐人有诗句曰:“人面桃花相映红。”诗人的意思是说,人的容貌与花的盛颜相互映衬,一样美不胜收。几位年纪稍长的女人也不甘人后,纷纷拿出手机相互拍照。一时间,原本寂静的山谷喧闹起来,一株一株油菜花摇摇曳曳。
倘若没有我们这些不速之客,这里是沉静的,安闲的。那些油菜花可以自由自在开花,落花,结籽。或者风里雨里明媚的阳光里与蝶嬉戏,与蜂晤谈,与流云写诗,与那些或矫健或笔直或婀娜的树,相依相伴。她们不在乎“藏在深闺人未识。”也不在乎什么“一朝出世惊天下。”她们只是想安安静静做自己,娴静而优雅。
拍照的人离开了,我们也上车赶往下一个景点。
回头望去,一片金黄,一片静默。
2025,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