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红山飞雪的头像

红山飞雪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9/20
分享

朋友老周

年纪渐长,老周就越来越感觉到山里的孤独,我却越来越喜欢往山里跑,到老周那里呆上十天半个月。老周的神仙沟就成了我们的世外桃源,在那里写写生,灵感来了,就写一点文字。暑假将至,老周老早就打招呼,邀我到山里呆几天。我自然是喜欢,简单收拾一下,购置了一些生活用品,就进山了。

老周住在深山里一个叫做“神仙沟”的小山村,原来有十多户人家,现在只剩下几家了。老周一家在山下,还有几户住在半山腰,围栏养牛,还有几只羊。

老周和我年纪差不多,因为常年在田里劳作,看起来要苍老得多,但身板更硬朗一些。老周的老伴比老周小两岁,头发全白了,面色黑红,就像霜打的枯树叶,明显比同龄人衰老。我们是老朋友,老周两口子也不把我当外人,他们忙他们的,我自己收拾屋子。

屋子是现成的,一张床,一个柜子,两只沙发,一张写字台。能上网,我自己带着电脑,接上网线就成。屋子很干净,不需要怎么收拾,窗子上安着纱窗,门口有门帘。在山里,这是最好的设施,将蚊虫拒之窗外,屋内,则是一室的鸟语花香。

忙碌了大半天,太阳落山了,山里幽暗起来。老周两口子回到院子,老周收拾院子,老伴进屋烧火做饭。一会功夫饭做好了,我们坐在院子里,边吃边聊。

老周其实是一位国学功底很深的人,早年在乡村中学教过语文,是乡里有名的学究式的语文教师,深得老师学生的敬佩。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就在老周那所中学。那时候,我刚出校门,什么都不懂,老周教了我不少,从备课,上课,和学生相处,和村子里那些人交往,我受益匪浅。那时,农村学校大部分是民办教师,工资由村里出,一年下来也没有几个钱。只是不用每日里泥一把水一把到田里劳作,一年有两个假期,工作相对清闲一些。家里人口少,民办教师的工资尚可以维持,人口多了,就显得窘迫了。就有些民办教师坚持不下来,辞职外出打工去了。

后来,我调回到城里,在教师进修学校从事师资培训,经常往乡镇跑,听说老周也辞职外出打工了。那个时候,老周已经不年轻了,教学是一把好手,打工未必能成。说起这事,老周学校校长也是连连叹息,学校损失了一位好老师,老周也因此错过了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机会。我也常常替老周惋惜,如果不是因为中途脱离教学岗位,档案连续不上,按照当时老周的资历和学识,民师转为公办教师的时候,是手把掐拿的事情。老周的生活轨迹就会是另外的样子了。

说起这件事,老周神情平静,望着远山忽明忽暗的云霞,那些朦胧在暮色里的山峰,树木,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好半天,老周收回目光,看着我。这些事怎么没想过,怎么能不去想。那些曾经一起共事的人,转正了,退休有退休金,老年生活无忧无虑,哪像我现在。似乎埋在心中很久的心事,终于得以倾诉,他的神情明显轻松了许多。他目光又转向远处的山峰,山谷里那莽莽苍苍的树木。你看,他指着山峰最高处的一块石头,那么一块石头卧在山顶,就是山的最高峰。他又指指不远处山谷里一块巨大的青石,矗立着,刀砍斧劈一般。两块石头所处的位置不同,高度就不一样,自然受到瞩目的机会也不一样。但是,巨石就是巨石,再高大,再巍峨,也无法成为这座山的顶峰。

我看着眼前的巨石,山顶那染着暮色的石块,似乎明白了老周的意思了。

老周的老伴端着一簸萁红芸豆坐在圆桌旁,一边挑着豆荚碎屑,一边说,人活在世上,其实就是一株草,一棵树,一块石头,生在那里,前世是定了的,争不得,也怨不得。人能跟命争吗?我抬眼看看老周。老周抽着烟,缕缕吐出来,缭绕在面前,看不出他的神色。我回头看着老周的老伴,嫂子,当时老周如果转正了,现在就有退休金,可以在城里享福了,你不眼馋?老周老伴瞅了老周一眼,撇撇嘴,一辈子享福受罪都是命中注定的。我跟她的时候,他就是民办教师,从没想过跟着他发什么财,享什么福。现在就挺好,有吃有穿,有手有脚,身体健康,自己养活自己,有什么可眼馋的呢。

我冲老周伸出大拇指,老周调教得不错。

老周磕磕烟袋锅里的烟灰,笑了,摇摇头。不是我调教人家,是人家调教我。人家无怨无悔陪着我住在这深山沟里,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山里完全黑下来,院子里还有半山坡人家,牛栏的灯亮起来,闪闪烁烁,静谧而安详。

我和老周坐在院子外面的石头上,对面就是一条溪流,从山里流向山外。细碎的流水泛出银色的光,明明暗暗消失在远处树木从中。山谷里不时传出一声两声的鸟叫声,格外响亮。山坡上牛栏的老黄牛似乎也不甘寂寞,发出几声悠长的哞叫,就像那条泛着月光的溪流,丝丝缕缕从我们眼前穿过,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这神仙沟真是神仙住的地方,我冲老周伸出大拇指。老周笑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让你天天住在这里,你就不这样想了。

我愣了一下。是啊,每一次来这里,都是一年里风景最好的时候,看见的是最美的风景,感受到的是最好环境。久居于此的人,就未必有这样的感觉了吧。似乎就是人们所谓你千里奔赴的,却是人家想要逃离的地方。这神仙沟算起来也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远离尘世,山高谷深,最难得的是漫山遍野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将山峰峡谷都覆盖起来,像一个绿色的氧吧。但是,祖祖辈辈居住在这里的一些人还是想方设法逃离了这里。这里有险峻的奇峰,有绝峨的山石,有郁郁苍苍的树木,有潺潺流水,有电源,有网络。外面有的,这里有;外面没有的,这里也有。还是留不住那些渴望繁华的心。老周指指远处几间坍塌了的房屋,有些无奈,原本是很好的房屋,没有人住了,就成了废墟。是什么让那些人扔下祖屋出逃呢?宁可寄人篱下,浮萍一样飘来飘去,也不愿意把根扎下来,好好建设自己的家乡呢?

我没有说话,其实老周也不需要什么答案。

这是一个普遍现象。家乡再好,山水风光,五谷杂粮,就是留不住那些年轻人。就像秋来天凉,那些候鸟就会生了南飞的心思,谁都留不住。听说这神仙沟不是要开发成旅游区吗?怎么还留不住人呢?老周叹口气,旅游旺季是有几个人过来,冬天就与世隔绝了,那些年轻人耐得住这漫长的冬季吗?

院子后面是一圈羊,卧着,面对一条潺潺流水,不停咀嚼着。不知是咀嚼白天捡拾的青草,还是消化着这漫长的寂寞。老周随手仍出一把青草,那些卧着的羊们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表示,仍然不停咀嚼。想来,这里肥美的水草,早已经喂饱了那些羊,怎会像恶狗见了骨头那样不顾形象呢。

晚风飘过来,有草木的香气,野花的香气,让人有些陶醉了。

有一只小羊羔过来,伸出舌头,去舔舐老周的手掌。老周摸摸小羊羔的头,像是抚摸自家孩子,亲昵,宠溺。今年出栏多少,收益还可以吧?

收益还不错,只是......老周摇摇头,然后是长长的叹息。

老周一儿一女,当初出去打工就是因为做民办教师的工资不足以养活一家四口,也因此断送大好前程。有些事后悔不得,也没有办法重来一次,只能认命。村子里许多人家陆续搬出去了,老周两口子留下来,就是想养一些羊,赚一些钱,资助儿女。不然能怎样呢?老周看着我,眼里有火焰忽闪忽灭。像是对我说,也像是对自己说。只能呆在这深山老林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为儿女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出一份力。

我沉默了,潺潺的流水像从心里流过,那么凉,还有些撕扯的疼。

看着那些转了正,拿着几千上万元退休金,过着很滋润日子的曾经的同事。儿子,女儿话里话外总有些埋怨的意思,自己的父亲无能,没能混一个正式教师,拿那大把大把的退休金,让自己的日子也不舒坦。老周能说什么,打碎了牙只能往肚子里咽,出去打工,还不是为了这一儿一女,可是,儿女能够理解吗?

老周家里的情况,我是知道一些的。、

女儿嫁到镇里,家境一般,有时候还需要老周帮衬一把。儿子在城里安了家,房子的首付是老周交的,但还有几十万的尾款,需要一年一年交齐。羊圈里的羊,就是老周的银行存款,每一次卖几只羊,就赶紧把钱汇过去交房款,老两口在山里还是节衣缩食,想着凑更多的钱。即便这样,儿媳妇还是没有好脸色,待搭不理。老周两口子就更加无法到儿子家里去,窝在山沟里养羊,种地,进林子里捡一些蘑菇,山榛子之类,拿去卖钱。

说起自己的儿子,老周就一脸无奈。想方设法在城里安了家,但是家里的条件有限,买不起房,买不起车,只能交一个首付,儿子在家里也硬不起来。老周眼里噙了泪,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没用,让孩子受委屈。我拍拍老周肩头,曾经满腹经纶的一个人,让生活折磨成了一个整日里只知道埋头干活,算计针头线脑的俗人。

几天里老周陪着我钻森林,攀山峰,沿着溪流追寻河水源头,采摘了许多蘑菇和一些珍贵的药材,野菜,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眼里的景物无处不美,无处不精彩。我有意无意说,忙忙碌碌是一天,快快乐乐是一天,这里,其实是陶渊明的桃花源呢。老周放下手中晾晒的蘑菇,抬起头,眼里似乎星光灿烂。年纪大了,有时候免不了孤独,孤独的时候就免不了去怀想。我是那种不知深浅,不明事理的人吗?

我拒绝了老周拾掇好了的山珍野味,他比我更需要。

我驱车往山外走,回头看他。他站在路边,身板挺直,像山谷里那棵苍劲的松树,又像那刀砍斧劈的巨石。他的身边站着他的老伴,有些单薄,像一棵白桦树。老周用力挥着手,打着手势。我从车窗伸出手,攥成一个拳头。老周明白我的意思,用力点头。

明年暑假再来的时候,老周的日子肯定会更好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