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秋虫
在一声声虫鸣中,塞外,就走进了深秋。
蝉是最为敏感的,秋风一凉,它就凄凄惶惶地叫起来。一声接一声,一声紧似一声,将一个秋天,叫得慌慌张张,凄凄凉凉。昨天还是花红柳绿,草盛叶茂,一夜秋雨,早上起来,那些花瓣上,草尖上,叶的脸颊都染了一层轻霜,有了些许衰颜。许多昆虫,也在蝉鸣中,仓皇失措了。
楼下是一片绿地,几棵杂树,姹紫嫣红的花朵,然后就是草丛。不知什么时候,那一声声蝉鸣,就从楼下那片草地,一声声响起来,入耳,入心了。先是诧然,然后是怅然,不知不觉间,原来已是秋了。
傍晚时分,就喜欢坐在阳台,看着一轮落日在阴河边上慢慢坠落,一片苍茫,然后是一声声的蝉鸣。
塞外秋天的蝉不像北京夏天的蝉那样聒噪,蹲坐在树上,一声声,一群群,声嘶力竭,铺天盖地,让人不胜其烦。或许塞外的秋天比较寒冷的原因,蝉总是躲进草丛里,而不是树上;总是独自弹拨,或者清唱,从来不成群结队,此起彼伏地叫。只不过,秋天的蝉鸣,多了些许凄凉的味道,让人多了一些哀婉心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自宋代柳永《雨霖铃》始,秋蝉的鸣声,就裹上一层厚厚的秋霜,染了斑驳的泪痕。蝉声过处,总会让人彷徨,让人心酸。
蛐蛐的鸣声最为微弱,游丝一般,却又最能拨动人的心弦。伏在草丛里,小心翼翼发出一声两声浅浅的,细细的鸣叫。就像从菊的花蕊里抽出来,丝丝缕缕深入心底,让人无处躲藏。稍有点风吹草动,它就潜在草丛,蛰伏,噤声,屏息。待一切静下来,万籁俱寂了,它才又试探着,叫两声。然后,又藏匿下来,等待蝉,蝈蝈的鸣声四起了,就加入进去,将一个秋天,鸣叫得既热烈,又萧索。
蛐蛐原本不是胆怯的虫儿,为什么它的鸣叫,那么让人心悸呢?
蛐蛐骨子里是凶悍,有血性的,好狠斗勇是它的本性。东西方的人,有斗牛,斗鸡者,皆为牲畜、禽鸟类。微不足道的蛐蛐,却也被人们捉来相斗,并乐此不疲。何者?弱小而凶狠,卑微却不屈,拿生命去赌输赢,才是有些人青睐的原因吧。
据有关资料,唐天宝年间,京都长安的达官显贵、富豪巨贾,不惜重金投求上品促织,养在象牙、玛瑙盒中,饲以黄粟泥。一次赌斗,下注竟有多达白银万两者。
如此看来,弱小的蛐蛐,具有赌徒的特质。
小说家蒲松龄《聊斋志异》里有一篇《促织》,就是关于斗蛐蛐的故事。过程有些酸楚,结果也让人唏嘘。一个小小的蛐蛐,竟然可以形成一种风尚,可以左右一个人的身家性命,一个官员的去留升降。岂不荒唐。虽然荒唐,但罪不在蛐蛐。蛐蛐在人的掌控之下,以命相搏,也是无辜。
蝈蝈体型比蛐蛐大一些,鸣声也更加响亮。
它也是某些人的宠物。有好事者用高梁秸秆扎一个很精巧的笼子,将蝈蝈从荒草里捉来,装进笼子里。蝈蝈就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瞪着一双圆圆的褐色眼睛,将薄薄的羽翅抖来抖去,发出金属般的声音,引得人们驻足观看。蝈蝈的形象比较耐看,一身碧羽,像翡翠雕琢而成。鸣声也不讨人嫌,既不卑怯,也不吵闹,是一种让人心安的声音。一片菜叶,几滴露水,就足矣。人们喜欢将装有蝈蝈的笼子挂在阳台或者屋檐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露水下来了,寒意袭人,它就叫几声,隔着窗,丝丝缕缕进来。屋子里的人,就在一声声轻柔的声音里,安眠了。
蚂蚱是不出声的,在草地里成群结队地飞,全然没有了夏天毁坏庄稼时的猖狂与肆无忌惮。在枯黄的秋草里仓皇逃窜,四处乱撞,一不小心,撞到人家的墙壁上,晕头转向,纷纷掉在地上,被公鸡母鸡啄去,成了人家的美味佳肴。
蚂蚁不去关注那些鸣叫,忙忙碌碌准备过冬的食物。它们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军队,分工明确,各负其责。采摘的采摘,运输的运输,打洞打洞,不敢浪费一点时间,将食物储存好,才有可能安然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季。
田野里的庄稼被农民收进仓里,树木凋零,野草稀疏,那些恐慌了一个秋天的虫儿,弱了鸣声。
蚂蚁们住进了洞里,看着一洞丰饶的食物,心里安定了许多。
窑洞里的老人,坐在洒满阳光的火炕上,点燃长长的旱烟袋,吧嗒吧嗒几口,然后屡屡吐出来。青烟就升腾、缭绕、消散。老人靠着被褥垛,心满意足地眯上眼睛,沉沉入梦了。
2、秋叶
乌兰布统风景区有一个叫做“五彩山”的景点,吸引着很多前去观光的人。“五彩山”意为五色斑斓之意。五色斑斓,不是指山石,是指山上的树木。每年秋季,秋风一过,秋雨一落,秋霜就降下来,将一山的树叶熏染得深黄浅绿,姹紫嫣红。其色彩,与那春花夏朵相比,也毫不逊色。
山的不远处搭建了一个观景台,人们站在观景台,可以全景式观赏山上的各种秋叶的色泽的浓浓淡淡,深深浅浅;观赏树叶形状的肥肥瘦瘦,宽宽窄窄。秋叶的色彩斑斓,是因为山上的树木很杂,许多北方生长的树木,在这里几乎都可以见得到。白杨,银杉,银杏,槐树,枫树,榆树,柳树等等。有些树木是属于春天的,如桃树,杏树,梨树,迎春,丁香等,这些树木是开花的,春风一吹,千树万树的花就绽放了,梨花,杏花,迎春花,丁香花争奇斗艳,芳香四溢。春天,是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秋天,则是叶的世界。各种树木的叶片,在秋风秋雨秋霜里各自沉淀,各自蜕变,各自妖娆。
白桦树的叶片是金黄的,在秋风里泛出金子一般的色泽,阳光一照,闪闪发光。银杏树的叶片也是黄色,但是比白桦树的叶片的黄,就沉淀了许多,不那么耀眼,有一种古铜的质感与色泽。有的叶片并非一色的黄,是一种近似于丝绸印染,或者是宣纸的渲染。颜色顺着叶片的脉络,从叶柄开始,一点点黄,一点点加深,到叶片的边缘处,却是有那么一丝一缕的绿,淡绿,或者暗绿。像是一汪沉静的秋水,或者岁月积淀的翡翠,简直就是一件精巧的工艺品。展开,就是一张一张的蒲扇,在秋风里忽闪忽闪,将秋色扇的愈发浓郁了。柳树的叶片也是黄色,在细如游丝的柳枝上披披拂拂。站在远处看过去,就是千万条金黄的小鱼儿,在秋水里游来荡去。
秋天里观赏秋叶,自然少不了枫叶。枫树在秋风里高举着一树一树的火把,将一个丰饶的秋天点燃,让有些荒凉有些沉寂有些凋零的秋天,金黄,火红,燎亮起来,硕果累累。所以杜牧才有“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句。“霜叶红于二月花”,经霜的枫叶比二月的花还要鲜艳。我想,杜牧的霜叶除了颜色之外,还应该有岁月的积淀。有温度,有厚度,有深度。经霜的枫叶,比花朵还美丽。
在古人的语境里,秋叶的意境,丰盈而浪漫还有些许的哀婉与感伤。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宋代诗人强幼安的意思是说,一叶落下,便知道天下已经秋天了。那么,是不是说,秋天,是从一枚秋叶的飘零开始的呢?《淮南子・说山训》里面有句云:“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强幼安的诗意是从“淮南子”那里演化而来,有见微卓著的意思。“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古人试图从细微之处告诉我们,秋叶,是秋天的信使,将岁之将暮的讯息,以飘零的方式,告知我们。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范仲淹则从大处着眼,为我们描摹了一幅黄叶满地,寒烟迷茫,荒草萋萋的景象。触目感怀,感极而悲者矣。这是古人比较常见的慨叹。现代的李叔同,也有着类似的感怀,他的《送别》里面,虽然只字没提“秋叶”,我们却感受到了与范仲淹《苏遮幕·怀旧》一样的况味,长亭外,古道边,落叶飘飘,夕阳西下,笛声时续时断。
范仲淹,李叔同的诗句里,写到秋叶的时候,便有了悲秋的味道了。
其实,在我看来,秋叶相比较春天的树叶,夏天的树叶,更加耐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一秋,是说草木一个轮回过去,该经历的,经历了;该积累的,积累了;该沉淀的,沉淀了;有收获也会有遗憾。就像一个人在世间行走,从起点到终点,无论如何,终归要离去。只不过,树木行走的形式比人更加辛运也更加悲壮。根本留下,树叶凋零。不知道是树木的幸运还是叶的悲壮。
我看到树叶在秋风里飘飘洒洒漫天凋零的场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悲壮,悲恸的感觉。那不是一场浩大的飘零,那是一场生离死别的祭奠。
是的,就是生离死别。
就像那易水河畔的送别,“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想起了曹植《白马篇》里那著名的诗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那些轻如羽翼的秋叶,此一飘零,就像荆轲一转身那样悲壮,就像那些捐躯赴国难的勇士的一样,慷慨激昂。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那些舍生而去的片片秋叶,相比于“落红”,更加多情了罢,让出枝头,化做泥土,无怨无悔。
3、秋水
一直极喜欢这个意象。
水是一种智慧,一种哲学。从善如流,水到渠成,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在古代文人墨客的意识里,水是柔韧的,却又是坚定的;水是滋养,也是绵延。
春水热情泛滥。破冰而出的时候,万物就重生了,滋长了。花朵,万紫千红,春色无边。
我更加喜欢秋水的澄澈,沉静,雍容大度。
“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在诗句里,诗人为我们描绘出一幅极广阔,极肃穆的画卷。“落霞与孤鹜”是动,是高邈与绚烂;“秋水共长天”是静,是宁静致远的肃穆,是一种哲学意义的包容。“长天秋水远,落日暮山重。”其意蕴,与王勃的秋水长天何其相似乃尔。
古人常常用“秋水”来比喻女子的明眸,眼波。意思是说少女的眸光澄澈无尘,却又妩媚多姿。让人望而难忘。“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王实甫《西厢记》里有句云:“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还有“望断秋水”的词语,用秋水来写眸光,意蕴丰茂,让人遐思悠悠。
我站在阴河边上,看着一河秋水盈盈灙灙而去,穿城过桥,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河边的芦苇,渐渐熟黄,有了一种萧索的气息。水鸟变得匆忙,在芦苇丛里起起落落,几声鸣鸣啾啾,丢在河面,沉入河底。荷早已经盛年不再,叶是残叶,花早已凋零。只有莲蓬,在一支支干枯的枝干,或者凭枝眺望,满眼苍茫;或者折了腰,浸在水里,感知冷暖。鱼也不那么欢快了,早已经忘记了那两个哲人关于快乐的对谈,意绪消沉,随波逐流,等待寒冷的降临。一阵薄雾从芦苇丛中弥漫出来,几只水鸟破雾而出,薄雾四下散开,远远近近的芦苇,愈加苍茫,氤氲出一种远古的气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佳人,在水一方。”这是有关秋水最为浪漫,也最为温情的故事。
一个春天的浪漫,一个夏天的喧嚣,秋水都默默包容了。无论尘埃,残花,落叶,还有果实。或者失望与迷茫,或者苦痛与哀伤,秋水都一并承载着送向遥远的未知。将希望留下,将成熟留下,将思考留下。
清代书法家邓石如有一幅自题于书房的楹联云:“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秋水文章”到底是什么样的文章呢?是不是说文辞笔墨如秋水一般,不沾染半点世俗尘埃,还是说文字的格调高雅,温文尔雅,如秋水一般,澄澈,沉静,却又丰盈无比。“秋水文章”,有禅意,有哲思。这如诗的意境中,蕴含了一种秋水无尘、与世无争、无市井之气、无嗔无怒、一派平和清淡的秋之况味!
在这一派秋意盎然的季节里,我们能写出秋水一般的文字吗?
秋,本身就是一个包容的字眼。一边是绚烂到极致,成熟到极致;一边是衰老,凋零,枯萎。
秋水之后就是凝固,就是寂静。所以,秋水是水的一个节点。由盛而衰。是流动最后的盛宴。
关于“秋水”的印象,最深刻的应该属于庄子的《秋水》篇。
我觉得,庄子的思绪变化莫测,比秋水更加难以捉摸。他的《秋水》,本身似乎也并不在意于水,就像庄子与惠子关于“鱼之乐”的争论并非着眼于鱼是否快乐一样,而是有着更加深刻,广袤的思想蕴含在里面。鱼乐与非乐,不在于人的主观判断,而在于鱼的感觉,外人是没有什么依据去判断鱼乐还是非乐。
《秋水》也是。秋水只不过一股清流,一河浩浩汤汤的源头,一缕思绪的诱因。秋水,仍是水,载着智慧之舟,向着浩瀚无边的海洋,迤逦而去。循着庄子的思绪,在《秋水篇》沿着——河——海——天地,最后达到一个美妙的精神王国里,完成了一段由物到我的转换。庄子就是这样。总是能够从一点开始,将我们的思绪指引到一个更加广阔,更加美妙的精神境界,让我们物我两忘,飘飘乎,悠悠哉。
《秋水》,如此妙文,蕴含妙道。拜读之下,吾心通于庄子之心,乃至通于无量众生之心,通于宇宙万事万物,可得大自在矣。
庄子钟情于秋水,是因为秋水的澄澈之下,蕴含着春水夏水都无可比拟的成熟与娴静,雍容大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