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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山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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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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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灯盏

盛夏过去了,昨晚下了霜,天气就一天比一天凉了。山里的草木、庄稼进入了成熟期,花朵也逐渐枯萎了。

吃过晚饭,爷爷就坐在大门口的石台阶上,抽着旱烟袋,有滋有味地看着村里村外,田野和远山,那些散发出成熟味道的果实,拖着长长影子的野草和树木,还有归来的牛羊。

台阶很高,一阶一阶从村子小路过来,将门楼高高拱起来。每一阶台阶都由几块青石板铺成,雕凿得方方正正,拼接得严丝合缝,古朴而典雅。大门楼也是石头砌成,有如圆明园那些残缺拱门的模样,算不上巍峨,也颇有些气势。暮色扫过来,斑斑点点的光亮照在那些台阶石墙上,有些古韵,也有些颓废的感觉。

爷爷幼年时上过几天私塾,有些古诗文的底子。在乡里,算是文化人。夏天,几场雨过后,石台阶那些缝隙就钻出许多野草,一层一层漫延开来,将原本镶嵌很好的石台阶分割开,就像镶上了绿边,坚硬中透出柔美来。爷爷就眯着眼,捋几下花白的胡子,抑扬顿挫念刘禹锡《陋室铭》的句子。“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我们就笑他,这个村子里,就你一个文化人,都是白丁,哪来的鸿儒?他也不恼,笑笑,你们不懂。

石台阶边上栽种着一些花。有硕大的芍药花、山药花,摇摇曳曳的格桑花,野草里还杂着一些不知名的山花。远处,靠近石墙边的是一丛一丛的丁香花,还有几棵玉兰,都开得繁茂。晚风吹拂,花香就一缕一缕过来,丝丝入鼻。爷爷捋着胡子说,李易安的“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也不过如此了。

夕阳蹲在山尖上,还没有落下去。暮色扫过来,笼罩着远远近近的山,虚虚实实的田野,错错落落的房屋,还有粗粗细细的树。山村和山野,明明暗暗的,有点像油画里的点彩。

蛙声起起落落,成熟了粮食的味道,也弥漫过来,笼了村庄。

那些花朵和庄稼,都沐浴在暮色里,发着光,像一盏一盏点燃了的灯盏。

的确,暮色里的高粱、谷穗、麦穗,还有一朵一朵硕大的花,都被暮色镶上了金边,发出耀眼的光来。风一吹,就一摇一晃、一俯一仰,那光亮,也摇摇晃晃俯俯仰仰,还炫出一道道光晕来,闪闪烁烁。

爷爷说那是大地上的灯盏,照亮庄稼人一年的希望。

多年后,再回到小山村,看到那些暮色里花朵,那些饱满的果实,才明白爷爷的话。那些发光的花朵和果实,是山里人一年的希望,一个冬天的温暖和依仗。忙忙碌碌一年,粮食收进了仓里。玫瑰、蒲公英、菊等山花野花花瓣采集、干燥,也收集起来,待闲暇的时候,慢慢品味。浸泡、舒展。浮起,又沉下去,舒舒展展浮浮沉沉。透明的水渐渐变了颜色,琥珀,或者熟黄,茶的味道,也是生活的滋味。袅袅的香气漾出来,氤氲一室。爷爷坐在火热的土炕上,喝一口自家酿的花茶,抽一口老旱烟,看着窗外已经灰扑扑的田野与远山,心里无比安定。他将大地的灯盏,安放在自己的心里了。

深秋,我一个人行走在山野上,放眼过去,大地一片萧索。

树叶已经落光了,枝枝叉叉僵硬地指向天空,有些孤独。野草一片枯黄。田野里成熟了的粮食,早已经被农民收进仓里,储存起来。今年一个冬天,明年一个春天,就有了保障。田里的秸秆有些被放倒了,码在地上,等待运回去。还有一些被放弃了,站在寒风里,待来年开春,被一把火烧掉,翻入泥土,成为肥料。

我顺着山坡行走,看见还有一片玉米秸秆站在田野里,一身破敝的衣衫,顶着风,形销骨立,像一队行走在山里的苦行僧。我站在旁边,看见它们一身袈裟被风吹着,衣襟一阵阵张扬,飘飘欲飞。有几棵老榆树站在一片枯黄里,不悲不喜。枝丫间一个硕大的鸟巢,在风中摇来摇去,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像是被农民遗弃的果实。

很多的山花都枯萎了。枯褐色的茎,残损的叶子,一个个留在枝头破败得不成样子的花朵的残骸,都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残酷无情。

在山脚下的一个沟坎里,我发现了一片山菊花,有几朵还开着。几朵金黄,几朵深紫,还有一朵雪一样白。在一片枯黄,一片萧索中间,这几朵还在开着的山菊花,的确是让人惊讶了。

我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看着那几朵花。

颜色有些黯淡。黄的、紫的、白的,都明显过了茂盛期,有些憔悴,有些疲惫。最外面的花瓣卷曲了,耗尽了心血,看不出原有的色彩、模样。但并没有离开母体,随风飘落。里边的那些花瓣,合拢着,一层一层掩护着,阻着风霜,吸吮着阳光;日日夜夜,咬着牙,保持着生命活力。

看着眼前这些孤独地坚持着的山菊花,竟然有了一种心痛的感觉。

一春一秋,一盛一衰,这本来就是岁月的行走,生命的轮回。所有的草木,所有的花朵,都按照荣荣枯枯的秩序走来,又走去。这些山菊花,在坚持什么,或者等待什么呢?

这草木萧疏的山野,秋收过后的农民不会来,游人也不会来,就连那些山羊也极少过来。这些山菊花,就在这里,静静开放,悄悄凋零。

或许,它们从没想过绽放给谁看。

绽放或者凋零,是自己的事。

风一天比一天寒冷,霜也越发浓重了。那几朵花,终于枯萎,风干了,像没有被摘走的果实。叶片破碎了,在风中哗哗啦啦响。茎干枯了,像失去弹性的钢丝,坚硬,或者折断了,一半在风中,一半委身泥土。那些风干或者冻干了的花朵,抱着枝头,死死不肯放手。一株,两株。挺立着的,或者折断垂下头的枝头,都有花朵站着,或者挂着。就像一场激战过后,一地残骸。就像那些断枪折戟,就像将军头盔上面那一簇红缨。头可断,血可流,雄魂不散。

我想起了郑思肖《寒菊》里那著名的诗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不惧风寒,也不惧霜重,抱紧枝头,就像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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