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里一场秋雨,早上起来,黄叶满地,草木愈见萧疏了。
旷野之上,秋色渐浓。
阴河婉转,穿过辽阔的原野,留下一河清冷的水声,消失在一片苍茫里。
阴河的对岸,是一座雄伟的大山。山石耸立,撑起了绝峨的骨架,显得愈加巍峨。层层叠叠的树木,在阳光里现出深深浅浅斑斑斓斓的色彩来,满山如繁花似锦。山上的树木很杂,塞外能够见到的树木几乎都可以在这座上看见。有一丛一丛的白桦树,有高大笔直的银杏树,有塔一样耸立的银杉树,有桃树、杏树、杨树、榆树、梧桐、海棠树,还有各种的枫树……各种各样树木的叶片都花朵一样呈现出不同的色彩来。或许,此刻各种秋叶的色彩比花朵还要丰富,还要热烈。是的,这时候树叶的色彩是浪漫而热烈的。
整体而言,树木的色彩由下而上越来越淡,越来越黄,越来越明亮。
山脚下更多的是一些松树、柏树、银杉树。它们针一样的叶片仍旧绿着,却已经有了明暗的变化。松树的针叶有些暗黄了,枯萎了,撒落一地。踩上去像一层厚厚的地毯,软绵绵的。柏树的叶子更加沉郁了,经秋霜晕染,有了不同的韵味。银杉看上去像是被海水浸泡过,一树一树的叶子都染上了大海的色泽,蔚蓝、飘逸。山腰处有一层白桦,一层银杏,它们就像傍晚的云,浓浓淡淡飘荡在半山腰。将那些黄——深黄、浅黄;橘黄、熟黄、金灿灿的黄挥洒得淋漓尽致,美不胜收。山顶上是矮小的杏树,各种的枫树,它们高举着燃烧的火把,在山石间跳跃、奔跑、或者匍匐在地,那熊熊的火焰,这里一片,那里一簇。天空都被燎亮了,闪耀出耀眼的斑光来。
野草匍匐在岩石的缝隙,或者树木的脚底下,铺出一层或浓或淡的黄来,作秋天的注脚。
山石巍然不动。一春一秋,它们的身上只是厚了一层风霜,多了些许石斑。
草木一秋,就是一个生命的节点。该凋零的凋零,该成熟的成熟。
秋叶飘飘荡荡,是一场浩大的祭奠。既是消逝,也是重生。
草木就是这样,一个轮回接着一个轮回,生生不息。因为它们的根基始终都在泥土里,不曾死去。
山石没有轮回。
它们只有永恒。
那些镌刻在山石上面的岩画,从附着在石头上面那一刻起,就应该不朽了罢。
草木一个轮回,石头和那些岩画,也苍老一岁了。
2、
阴河从大山面前拐了一拐弯,悠然而去,留下一片开阔的滩地。没有庄稼,也很少有树木。一眼望过去,浩浩荡荡的蒿草,大片大片的格桑花在秋风里摇摇曳曳。
野蒿,艾蒿,狗尾巴草,水稗草,还有那些蔓生植物缠缠绕绕在一起,抱着团,簇拥着,守望着,在秋风里等待寒冬的到来。艾蒿结了籽,小米粒一样,在一株株纤细的茎上,随风摇曳。艾香已经不那么浓烈了,茎叶有些僵硬,呈现出暗褐色,完全没有了五月那样耀眼的银白的光芒。五月我曾经来到这里,为的就是采集这些艾蒿。老人们说,五月的艾蒿是最好的,艾香醇厚,可以入药,亦可以结绳。将艾蒿一株一株拧成一股绳,储存一秋一冬一春,夏天,蚊虫肆虐的时候,燃起艾绳,那缕缕的草木香气逸出来,既安神,又驱蚊虫。宋代文天祥有“五月五日午,赠我一枝艾。”的诗句,读来,让人悠悠神往。
我趟过草丛,撕扯着那些牵牵绊绊的蔓生植物,往更深处走去。
眼前是一片苜蓿,看样子前时刚刚收割过一茬,那些茬口还清晰可见。可你细细看去,那些茬口上,那些根茎处,又生出许多嫩嫩的新的苜蓿来。不那么粗壮,稀稀疏疏伏在地面,既柔软,又坚韧。在一片枯黄的色彩中,新生苜蓿那种嫩绿,那种柔韧,让人怦然心动。
已经是深秋了。从“草木一秋”这个逻辑来说,所有的草木,都已经走完了一生的路,该凋零的凋零,该枯萎的枯萎,该落入尘埃的,落入尘埃了。这就是自然规律,这就是草木的宿命。那些盛开过紫色小花的苜蓿,那些成熟了的苜蓿,被人收割,打捆,归拢到牧场,成为牛羊一冬天最好的饲料,完成了它们一生行走。可是,这些从茬口、从根茎生出来的新鲜的苜蓿,这个时间生出来,不懂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道理吗?或者是为了诠释什么叫做“生不逢时”吗?
生在世上,与这么多草木一同生长,苜蓿岂能不懂得“草木一秋”的道理。但是,它们还是生长出来,欢欢喜喜地长着,无忧无虑地与秋风为伴。
明天,或许再过几天,一场秋雨,一夜秋霜,这些嫩嫩的,柔柔的生命就会香消玉殒,一地尸骸。那又怎么样呢,见识过了日月星辰,见识了高山流水,也经历了风雨秋霜,即便是短暂,也是一生。
我俯下身,凝视着那些在夏天常见的植物,用手指去触摸,分明感觉到了那种鲜活的弹性,那细微的呼吸,那些许的温度。
生命的价值,是不能用长短来衡量的。
有风掠过,带来些许凉意。
更远处是一片盛开着的格桑花,白的、粉的、红的、紫的小花朵在风中起起伏伏,沿着河岸,像是一条彩色的河流。
格桑花不同于菊花,应该盛开在夏天,为什么这个时候开得这么热烈呢?纤细的茎,举着一朵朵小花,在一片萧瑟中,微笑。花瓣单薄,轻盈,像蝴蝶的翅羽,在秋风里飞呀飞,似乎想挣脱那细线一样的茎,一下子飞到空中,飞向蓝天。像那飘逸的云,像那些飘游的叶片。
那么纤细,那么单薄,却全然不惧秋风秋雨寒霜,在这万物萧瑟的季节,嫣然绽放着。
它们身边,那些曾经绚烂的,娇媚的,典雅的花朵,都凋零了,只剩下枯黄的枝干,或者一些结了籽的苞,没有了一丝的生机。
3、
离大山不远,距离阴河也不太远的地方,一片开阔的蒿草中,站立着一棵树。枝杈很少,所有的枝叶都团团簇簇拢在枝头,像是一盏灯。
大山成了背景,衬着那棵孤独的树。俯俯仰仰的荒草,迷迷茫茫的,拉开了我与那棵树的距离。
我在这边,它在那边。
我仍能很清晰地看见它的样貌。黄叶、夹杂着一些殷红的叶片,浓浓密密散发出金灿灿的光来,照亮了苍凉的旷野,和它背后巍峨的大山。这时候,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一种醇熟的,浓烈的金黄。
秋风里蕴含着萧杀的寒意,而眼前这种铺天盖地的黄,却不觉有什么萧瑟之意。那是一种成熟的,丰饶的味道。是一种让人满足的感觉,而不是缺憾和寂寥。
一只喜鹊从树上弹出来,从我的头顶飞过去,不发一声,隐入河边那片苍苍的芦苇里。几片黄叶从树上荡下来,飘飘悠悠在空中婉转了一会,悄无声息地落入蒿草中。一群麻雀飞过来,像飘飘的落叶,在空中起来又落下。喜鹊和麻雀这样的鸟,是不会离开的,无论花开花落,无论地冻天寒,它们都在这里,像那些草木一样,生生死死都在这片土地。
秋天的寂寥,不仅仅是植物的衰败,还有那些鸟的离开,让热热闹闹蓬蓬勃勃的夏天,一下子清冷起来,沉寂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河滩上那些起起落落鸣鸣啾啾的水鸟没有了踪影,就连流连于房前屋后的燕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南飞了。
这时光,真的是转瞬即逝了。
阴河不远处是一片田野。谷子已经收割,码成一垛一垛,等待装车回家,脱粒、装袋、归仓。玉米还一排一排站在田地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让秋天的田野,平添了几分萧瑟。
没有被摘取果实的玉米,精神抖擞站着,虽然叶子枯黄,但一点也不显衰败。怀中一株两株玉米棒子,露出金灿灿的玉米,让一棵一棵玉米显得格外丰腴,耐看。几位女人顺着垄沟走着,手脚麻利地将玉米棒子摘下来,扔进背上的背篓里。随着她们的脚步,她们身后的玉米成了秸秆,立刻就单薄而憔悴了。站在高处,我有些诧然地看着那片玉米地。有了果实与没有了果实,差别竟然那么明显,那么让人惊讶。
风风雨雨从春到秋,有了结果,就是丰盈,就是收获。
失去了果实或者根本就没有果实,岂不就是两手空空,徒劳一场。
那些秸秆站在秋风里,破衣敝履,像一群行走的苦行僧。
风来了,凋敝的叶子哗啦,哗啦。卸掉果实,它们反而轻松了许多,站在荒野,无忧无虑。开花时开花了,吐穗时吐穗了,结果时,结出累累果实。余生,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眼飘零,一眼丰饶。这或许就是秋的意蕴。
2025.10.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