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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山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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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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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忽已秋

1、

墓地落了了一层枯叶,地上的草也已渐黄,看看四下山野,满目苍凉,一片萧瑟。才感觉到,此时已是深秋了。

墓地在双龙山的南坡,祖上的几座坟茔按照座次排列整齐,就像家族聚会,按照辈分列席而坐。父亲的坟在第三行偏左的地方,上面的他的父亲,他父亲的上面应该是他父亲的父亲。再上面就是山坡,缓缓而上,一片树木,悬崖上的双龙洞。双龙洞上面是裸露的岩石,刀砍斧劈一般,高耸入云。

我们不是一个大家族,一个墓地,几座坟茔,按照开枝散叶的顺序向下排列。明显看得出,家族早先年间的兴衰变化来,什么时候兴盛了,某一支脉的后人就多起来,像是爬山虎的枝蔓,蔓延出许多枝枝蔓蔓,然后又收缩,那是一个时期人丁凋敝了。我们这一脉就显得单薄,几乎是一条线从上到下,不枝不蔓。墓地其实就是写在土地上的族谱,懂的人去读,可以读出一个家族的兴衰,也可以知晓一个时代的变化。我们这里人家几乎都是早先年间从山东迁徙过来的,再大的家族也只不过四五代,再往上,就寻不到了。父亲在部队的时候,爷爷曾嘱咐他到山东祖籍去寻亲,那个时候,交通不便,讯息不畅,就像许多人家一样,没有什么结果。家族的兴衰,几乎与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

父亲说,墓地虽然在大山里面,交通不便,但是风水好,可以兴家旺财,保佑子孙安康。年轻的时候,父亲是不相信这些的。安葬爷爷时,别人说起墓地风水如何如何之类。他总是强调,后人的路要靠后人自己走,靠祖上荫庇,是无能的表现。其他人却不这么看,一座好的墓地,绝对可以护佑子孙的。谁谁家的墓地风水好,人家的后人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谁家的墓地风水不好,整个家族都没有一个有出息的人。虽然觉得风水之类的说法就是一种迷信,或者玄学,当不得真,但父亲不会违背大家的意愿,更加不会违背他父亲的遗愿。将他的父亲,我的爷爷按照早已经安排好的位置下葬了。

后来,年纪大了,父亲到祖坟的次数多起来,也多次跟我念叨双龙山的风景不错。大山巍峨挺拔,山上树木葱茏,山下是一条河流,虽然偶有断流,总是有山有水。可谓山川锦绣,风水绵延。我们明白父亲的心意,他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人的年纪大了,很多想法与年轻时候就不一样,有了变化,是很自然的事情。

山上的风要凉一些,嗖嗖刮过来,地上的枯叶就围着坟堆盘旋。旋起来,又落下,有些随风飘向远处。我紧了紧衣领,拿出烧纸,在背风的地方点燃。青烟缕缕升起来,缭绕着,很快就被秋风吹散了。坟前的纸火,烧了一会儿,渐渐息,剩下一堆忽明忽暗的火。待了一会,灭了坟前的明火,依次在那些墓碑前烧几张纸,告诉里面的人,有人来过,在他们的坟前祭奠过。秋已来,冬将至,希望列祖列宗不会感到寂寞寒冷。

擦拭着一个个安静站立的墓碑,用手指触摸那些深刻进石头里的名字,只是觉得坚硬,冰冷。每一次来,都会依次叩拜,缭绕烟火,告慰先人。却依然感到陌生。虽然是一脉相承,终究从未谋面。里面,外面隔着一层薄薄的黄土,就是隔着生死两个世界。生前未曾见面,梦里也无缘相见。不知道睡在里面的人,是否已经熟悉了我这个后代子孙。我在父亲的坟前坐下。秋风过来,将地上的纸灰轻轻一吹,那些灰烬就飘飘忽忽旋上空中,转眼不见了。父亲坟的下面,有一块空地。还有几座坟的下面也空着。按照家族支脉排列顺序,那些空下来的位置,应该是留给他们的后人的。

我抬起头,看向眼前父亲的坟,然后是他父亲,他父亲的父亲。坟头上一样荒草凄凄,只是视线距离远近,坟头大小,却也看出疏密关系来。现在,我与父亲只不过一步之遥。他在里面,我在外面,他能感觉得到我的心跳吗?将来,我也会和父亲一样,在这里寻一个安身之地,等待后面的人,年年前来,烧些烟火,倾诉衷肠吗?我的泪忽然就流下来,顺着脸颊滑落,先是温热,然后清冷。

被旋到空中的灰烬,不知道何时又落下来,落在我的头顶,肩膀上。

2、

安葬父亲的时候,也是秋天,枯叶飘落的季节。

那年,天气似乎比现在更加寒冷一些。天阴着,还下着丝丝的秋雨。人们静默,雨丝淋湿了头发和衣襟。身上湿漉漉,心里也一片潮湿。地上的落叶被雨水柔软了,踩上去,发不出一点声响,墓地一片肃穆。只有一声两声压抑的悲鸣,从密密的雨丝穿过去,消失在冷风中。山下那些杏树的叶子像是燃烧的火焰,点燃了半坡山,在霏霏细雨里,愈加绚烂。满山萧瑟似乎一下子明亮了,有了温度。

秋天是一个消逝的季节,同时也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枯荣枯荣,没有枯死,哪里来得草木萌发万物更新呢?这是大自然的规律,草木无法违背,人也是如此。为满目荒凉悲悲切切,还不如为硕果累累而感到欣慰。看着围绕坟前父亲的子女,还有我们的子女,就像这山里的果实那样新鲜饱满,一路上沉重的心,也稍感到些许轻松。

山下那半坡山杏树的叶子似乎比从前红得更加热烈,一团一团一丛一丛一片一片燃烧,秋风过处,就像突然旺起来的火苗,跃起来,又落下。就那样此起彼伏,越烧越旺,将天际都燎燃了。顺着山坡,是建起来的一座座大棚,村民们种植了各种蔬菜水果。路边还盖起来一座座小房子,不断有人出来进去。不断有车辆上山下山,将蔬菜水果运往山外。山下是一条泊油路,上山是一条水泥路。山上山下车来人往,大棚里蔬菜葱茏,瓜果飘香。沿着山路,一盏盏太阳能路灯,将一座大山照得亮如白昼。种植大棚的人,静卧山坡上那些人,都不会寂寞了。

虽然是父子,我与父亲真正相处的时日并不多。年轻的时候,父亲常年工作在外,一年难得回来一两趟。还没等相处熟悉,他就匆匆离开。更多的时候是我们几个孩子看着他的照片,看着照片上那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腰里别着一把驳壳枪,表情严肃地坐着。那是他年轻时留下为数不多的照片,是和另外一位叔叔合照的。一身军装,头戴狗皮帽子,每人腰里都别着驳壳枪。我们看着照片上的父亲,看着看着就会说,爸爸比那位叔叔更好看。有时候家里来客人,我们都会把照片拿出来,炫耀一番,客人也啧啧称赞,我们就高兴好一阵子。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记得的就是父亲照片上的样子,英俊,威武。心里是将父亲当作偶像来看,“父亲”这个形象似乎离我们更远一些。我们一天天长大,父亲一天天衰老。当父亲退休回家,终于不再将家当作一个驿站的时候,我已经在外面工作很多年了。我们仍然离多聚少,亲切着,也陌生着。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父亲就将亏欠自己孩子的爱,全部弥补在我的孩子身上。他虽然从未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我能明显感觉得到。那时候,他腿脚已经不太利落,拄着拐杖,脚步蹒跚。他坚持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学,背着一个大书包,跟在那个孩子身后,一边吆喝,一边鸭子一样摇摇摆摆追赶。学校老师笑着对我说,你父亲太娇惯孩子,腿脚不好,还要背着书包,给孩子背,多好。我说过几次,可是每次他都从孩子手里抢过书包来背。跟不上孩子的脚步,把书包背在背上,似乎孩子就不会离他太远,有了一种安全感。

是的,随着年纪的增长,身体不断衰弱,父亲缺少了一种安全感。

我的孩子大了,再不用父亲接送,一下子闲下来,他似乎衰老得更快。每天坐在院子里发呆,或者顺着街道挪步。神情木讷,不愿和人说话。只有我的儿子过来,他的脸上才笑现出笑容,围着他的孙子转。时间长了,我们来来去去,似乎习惯了他的沉默,也不太关心他心里想些什么。他能想些什么呢?一个离休干部,工资比我们都高,吃喝不愁,心里该没有什么想法吧。每个人都整天忙忙碌碌,没有时间坐在他面前,问一问他需要什么。

他腿脚不便,常常呆在家里,我去看他的次数也多起来。我们也渐渐像许多父子那样疏通了血脉关联。只是,他早已经成了一棵老树,残枝枯叶,等待衰微。看着他的样子,怎么也无法与那个照片上的年轻军人联系在一块。一次回家,看见他站在门口,身穿呢子大衣,头上一顶歪斜的帽子,手里拄着拐杖,失魂落魄的样子。便说,您真像一个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国民党兵。他听了,立刻挺直身板,拢拢大衣,正正帽子,直直站在我面前。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了那个曾经在枪林弹雨里冲杀的战士。我才知道,尽管岁月无情销磨了他的年华,曾经的热血,还在他的血管里流淌。

知道我们都忙,他从来不和我们要求什么。只是和很多年老体衰的人一样,眼巴巴盼着年轻人回来,然后眼巴巴看着一个个离去。他不说话,我们也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腿脚不大灵便,外面的事情也不太懂,家里的事情不用他操心,有什么可说的呢?

一天下雪,我去看他。远远就看见他扶着拐杖站在大门口,雪落了一身,像一棵风雪里的秋菊。我赶忙走过去,一边怨他不知冷热,大雪天还站在外头,感冒了怎么办。一边握住他的手,用我的手温去暖他冰冷的手,牵着他往回走。他抬起头,眼里含了泪,却笑着。他谦卑的样子让我心里一痛,什么时候,父亲在儿女面前显得畏首畏脚,怯懦卑微了呢?进屋坐下,妈妈说知道我今天过来,父亲就站在门口等,谁叫都不回屋。我心里一热,眼睛湿了,赶紧回头,拿起毛巾拍落父亲身上的雪。似乎看见了我眼睛湿润了,他的眼里却现出慌乱的神情,扎煞着双手,显得手足无措。

3、

妈妈去世的第二年,父亲就卧床不起了。

那一段时间,是我陪伴父亲时间最长的日子。他吃不下东西,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说话也不清楚了,头脑却不糊涂。我抓着他的手,感觉没有一点温度,就像抓住一把枯枝。我说不出话,他手指骨节在我的掌中,那么硬,硌得我撕心裂肺般疼痛。他深陷的眼窝里溢满了泪水,却不流出来,就像深不见底的潭,清冷、幽深。我伸手去揩,他紧紧攥住我的手,不撒开。泪水流下来,打湿了枕头。我的心里也湿漉漉,铺天盖地的雨,狂泻不止。

我为他擦去泪水,嘱他好好养病,好一点的时候,推着他去公园,看看外面秋天的树,还有傲霜斗雪的菊花。他不能说话,却听得懂,眼里满是喜欢,用力拉我的手,点头,久久不愿放开。

可是,他还是凋零太快。夜里一场秋风,树上的枯叶就飘零了,无声无息。

知道他时日不多,却未曾想去的这样迅疾。

原以为怎么着,一条生命,苦捱苦熬,怎么也能熬到油尽灯枯,奄奄一息。谁知道风一吹,那火苗一下子就灭了,让我们在漆黑的夜里,痛哭失声。原以为,一个人,几十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的路,再怎么着,也得再走个一年半载。谁知道,走着走着,那个前头的人,就倒下了,撇下身后的人。让我们在路上仓皇失措,抱头痛哭。知道他的时日不多,总是幻想着明天太阳出来,阳光就会洒满他的床头,或许,他就会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门口,等待儿女归来。不要他英姿勃发,驰骋沙场。只要他蹒跚着,或是静静坐着,看着我们笑,就好。

生命的脆弱,让人猝不及防。

失去亲人的痛,让人无法言说。

那个秋天,所有关于秋天的萧索,凄凉,哀伤,生的意愿消沉。古人的,今人的,统统变得苍白,那里及得上我心痛的万分之一。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不敢看电视,不敢听见人家的哭声。甚至人家的笑声,也觉得悲从心来;一个人,走进树林,踩在落叶上,那种细微的声音,也觉得惊心动魄。那种痛,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心里,久久不去,刻骨锥心。

落叶飘飘,那是一个个生命的凋零。

经历过,才觉得沉重。

那棵榆树已经有碗口粗细,枝繁叶茂,已经亭亭如盖了。那是我们几个在安葬父亲之后,在他坟墓旁边栽种的。墓地里,每一座坟的旁边,都生长着一棵榆树。这是山里人的习惯。人埋进土里,树长在土上。人成为尘埃,树却一直在生长。树叶年年绿了,又黄,飘落。来年又绿了,再飘落。年复一年循环往复,或许百年千年。人无法长生不老,树或许可以。看到那棵树茁壮成长,岁岁萌发,觉得那树木的生命是有寄托的。或许人与树,都会永远活着。

几枚黄叶落下来,落在我的肩头,衣襟。摘下一叶,尚有余温,柔软而轻盈。是那棵榆树落下的。我看向那棵树。有些叶片黄了,有些还绿着,离开的离开,固守的固守。离开与固守都是生命的轮回。

这才注意到,那棵榆树已经长大了,成了一棵青年树。仔细一算,几十年过去了。可是,许多往事,又像发生在昨天。

拍拍身上的落叶,回头看看山川原野,的确已是秋光满眼了。

岁月悠长,岁月又是那么轻易就过去了。

心底暗暗叹息,不知该是惆怅,还是应该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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