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民宿村
从滨海大道下来,一头钻进了一片树林,走了十多分钟的路程,前边突然没有了路。导航还在不停提醒,“右拐,右拐。”可是右边根本没有路,前面只有一条很窄的土路,只能一辆车行走。只好原地停下,给房主打电话。
在树林里左右前后看看,没有一间建筑,更不用说村子了。心里有些嘀咕,这民宿村该不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僻之所吧。看来网上还是不太靠谱,图片上看房间的布置,结构都不错,但是这个民宿村是在市区还是郊区,就不得而知了。
房主回电话,告诉我们就顺着那条小路一直往前,不远就到了。想想也是,诺大一片树林没有第二条路,不一直往前,恐怕就真是错的离谱了。
房主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白皙,丰腴,很爱笑。见我们过来,引导我们到85号楼,登记完,办理入住手续,进了房间,各屋看看,不错,和网上图片没有什么出入,也干净整洁。看出我们很满意,女人笑着给我们介绍这个民宿村周边的情况。原来我们从后门进来的,前面才是正门,出去不远,就是繁华的“刘庄夜市”。
安顿完,天色已晚,有些凉风了。
决定下楼,出去走走,看看这座城市晚上的风情。楼下小区内部路旁边,那女人坐在躺椅上乘凉,身边是一排电动自行车,两轮、三轮的都有。见我下来,就主动过来搭话,指指身边的椅子让我坐。她经营着几家民宿,还出租电动自行车,为那些在附近游览的游客提供方便。我觉得这个女人很有经济头脑,善经营,收入肯定很可观。她却摇摇头,脸上的笑容淡下来,这个生意并不如外人想的那样赚钱。她掰着手指头给我们算,民宿主要做外来游客的生意。一年下来旺季也就三四个月时间,暑期一过,人就走了,房子就空下来,该交的费用一样不能少。一年折合下来,收益就没有多少了,赚的都是辛苦钱。她指指满院子的车辆,你看看,都是外地牌照,这些人走了,还剩下几个人。
她脸上的神情有些黯然,虽然仍旧不失妩媚,却见了几分憔悴。见我沉默,她忽而笑了。你看,我说这些干什么,大哥是来旅游的,不是来听我诉苦的,不好意思了。我摆摆手,我都懂,这世上谁活的都不容易。是啊,她深有感触,成年人的世界哪有容易的。顿了顿,她仰起脸,现出灿烂的笑容,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一定,我点点头。
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已经十点多了,就按原路返回。快走到楼下的时候,就闻到一缕艾香的味道,感觉有些奇怪,哪里来的艾香味呢?昏黄的灯光底下,那女人躺在躺椅上睡着了。她身边燃着一根艾绳,在微风里明明暗暗,艾香就丝丝缕缕逸出来,萦绕在她的身畔。
艾草那种特有的植物香气在风中弥散开来,既驱蚊虫,也将这个美貌且能干的女人熏染得遍体生香了。
蝉在树上不知疲倦地鸣叫,将夜送进更深处。
2、 老虎滩
老虎滩,一个很霸气的名字。一堆巨大的岩石,交错叠加,从海滩伸向大海,有虎踞龙盘之势。
海滩游人很多,黄发垂髫者,伛偻蹒跚者,络绎不绝。有人在沙滩漫步,有人在海水里嬉戏,有人站在礁石上,面朝苍茫大海,一脸的欣喜。一群身着绿色马甲的学生集聚在沙滩,听老师在讲解什么。有人拿着笔记,一边聆听,一边记着。有人拿着手机录制视频,将老师的讲解,同学们学习的情形都记录下来。我凑过去看看,学生马甲上面有“北京地质学院”的字样,才知道这是一群学习地质的学子。看看老师手中画板上勾勾画画的图形,简简单单、明明白白,却是什么都看不懂,便有些兴致缺缺了。
有些自嘲,隔行如隔山,人家很轻易就明白的事情,你却无法一窥其中之奥妙。
站在礁石的最高处,迎着海风,朝着远方望去。
天并不晴朗,水天相融处一片苍茫。几只渔船在茫茫的大海上,只是一个模糊的黑点,隐隐约约。远处那道防风堤坝,也只是一条虚虚实实的线条,将天与海分割开来。沙滩没有树木,蝉的聒噪留在了远处的树木间。眼前只剩下苍茫的大海,耳边只有海水的呼吸。这片礁石上仿佛只有我一个人,静静站着,站在山水之间,站在古之先贤那或慷慨苍凉,或蕴藉隽永里面。
此刻,似乎才感悟到唐代元稹那“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慨;也才能体会到曹操面对大海,为什么会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那样豪情壮志。
一个人在陆地呆得久了,是应该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要么像孔子那样登泰山而小天下,目空四野;要么像曹操那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一发思古之幽情。就像我们这些生于大山长于大山的人,一生一世窝在大山深处,既没有登高向上的心胸,有没有临海远眺的视野,如何才能领略高山的险峻,大海的坦荡无涯呢?
一个人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一个人的眼界与格局。
在路上,路过许多群山峻岭,看见那些大山深谷里坐落着一些村落,有的几十户人家,有的不过三五家。这些人困住在崇山峻岭里面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的心中会有高山的云卷云舒,会有大海的水何澹澹洪波涌起吗?《庄子·外篇·秋水》有句云:“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意思是说对井里的蛙不可与它谈论关于海的事情,是由于它的眼界受着狭小居处的局限;对夏天生死的虫子不可与它谈论关于冰雪的事情,是由于它的眼界受着时令的制约。你看,庄子也从自然界生物的角度来解析环境对认知的影响。这里面庄子当然没有瞧不起井里的蛙与夏天的虫的意思,它们受困与自然环境,想了解认知以外的事物,无疑是很困难的。一个坐井观天的蛙,无论如何抬起头甚至踮起脚去看天,它头顶的天空也只有井口那样大。不改变环境,就无法改变认知甚至是命运。
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在古人看来,读书固然重要,走出去见识外面的世界,了解不曾了解的事物,感受世间繁华与落寞,人情冷暖,对一个人的塑造与发展,尤其重要。见识了,经历了,你才真正认识人生百态皆是世间常态。人的生命,才会有韧性,有厚度,有宽度,丰盈而饱满。
或许这才是旅游的价值之所在。
我身边有人冲着大海高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想,面对苍茫大海的时候,海子的内心一定是充盈,喜悦,幸福的。
3、蝉鸣
打开车门,蝉的鸣叫就铺天盖地而来。没错,就是一种铺天盖地的叫声,没有一点空闲,没有一点缝隙,到处都塞满了一种声音——蝉的鸣叫。
似乎从清晨它们就开始鸣叫了。到了傍晚,太阳落山,华灯璀璨,夜色阑珊的时候,它们还在叫着。晴天会叫,雨天也在叫,无止无休地鸣叫,它们不会累吗?
第二天,下着蒙蒙细雨,我们打着伞行走在海边的栈道上,栈道两边树木中还是发出阵阵的蝉鸣,比雨点还密集。我们一边行走,一边往树上看去,枝叶摇动,雨水顺着树叶滴滴落下,却看不见那些端坐在树枝上的蝉。看来,它们不仅仅是鸣叫的高手,还善于隐藏自己。
晚上,在街上遛弯的时候,时常会看见有人打着手电,在树丛里寻找那些鸣叫的蝉。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人们的收获颇丰,一会就装满了一个布囊。就问,是嫌那些蝉的鸣叫太过吵人吗?那人摇摇头,蝉鸣是一种天性,怎么能制止得了呢,捉来油炸吃的。
这样的鸣叫是蝉的天性吗?
是啊,一只小小的蝉,其一生既艰难又悲催,一旦能够看见天光,端坐于树上,哪里不发出自己的声音呢?
它们时时刻刻都在鸣叫,风雨无阻,昼夜不停。
它们为为了生存,会在地下潜伏,忍受漫长的黑暗与孤独。在那个隐秘而幽暗的世界,不但时时被绝望困扰,还要时刻警惕天敌的袭扰。渴了、饿了,就吸食植物根茎的汁液,为的,就是一朝羽化成虫,以一个生命个体的姿态,出现在人的世界里。
在幽暗的世界苦捱苦等了几年、十几年的时间,见了天日,却只不过短短的几个月。如此巨大的落差,一个生命的漫长与短促,如何让这些小小的蝉儿,痛彻心扉呢?
它们不停地鸣叫,声嘶力竭地叫,撕心裂肺地叫。是为了自己多舛的命运,还是为了光明而叫,我们不得而知。
蝉发音器在腹肌部,像蒙上了一层鼓膜的大鼓,鼓膜受到振动而发出声音,由于鸣肌每秒能伸缩约一万次,盖板和鼓膜之间是空的,能起共鸣的作用,所以其鸣声特别响亮。并且能轮流利用各种不同的声调激昂高歌。生物学家说蝉之所以不停鸣叫,是为了求偶。雄蝉每天唱个不停,是为了引诱雌蝉来交配,但它们并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鸣叫得那么声嘶力竭那么惊心动魄,自己却听不见,想想也是一种悲哀。雄蝉为了求偶拼命鸣叫,自己听不见,雌蝉听得见吗?倘若雌蝉也听不见,雄蝉那么卖力给谁看?
我们的家乡也有蝉,但是它们从来不这么铺天彻地撕心裂肺地鸣叫。入秋了,它们伏在草丛,大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叫上那么一声两声,柔柔怯怯,一种让人心生垂怜的鸣声。我常常驻足旷野,去啼听那些蝉的鸣叫。从它们一声声游丝一般的声音里,听时光短促,听生命易逝,听那小小的蝉儿对生命无多的恐慌与留恋。
历代诗人墨客对蝉多有描写,其中最为著名的当属“咏蝉三绝”,三位诗人从不同的角度对蝉进行描写,写得形神兼备,为历代所推崇。当然,经历不同,心境不同,所表达的寓意也不同。有人说,虞世南“居高声自远,非是籍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诗人借蝉来写自己,吐露心声,无可厚非。
其实,蝉的悲情,是常人难以理解的。炎炎夏日蝉不停嘶鸣,那么激烈,那么凄切,不止不休。人说那是雄蝉在求偶,用高亢嘹亮甚至尖锐的声音来吸引雌蝉的注意。人们所不知的是雄蝉交配后即死去,母蝉亦于产卵后死去。声声嘶鸣就是为了一时的欢愉吗?欢愉过后就是死亡。以死亡为代价的欢愉,谁能承受得起呢?
雄蝉也好,雌蝉也罢,在一声声的嘶鸣中纵情欢愉,然后,从容赴死,来换取种群的延续。壮哉,悲哉。
更有寒蝉唱不休。一声一声,夏蝉也好,秋蝉也好,总是不停鸣叫。
它们,是感觉到时日无多了。
4、 老码头
秦皇岛人对待旅游这件事,是用了心思的。老码头那废弃了的铁路,被开辟成了一个花的世界。几辆老旧的机车,停在轨道上,就像从远处驶来,载着一车人,停在了一片花的海洋里面。旅客下车了,像一只只蝶,循着花香花色,四下散开去。而那老式的机车,就停在那里,等待旅客归来,缓缓驶向下一站。
几个孩子追逐着,沿着铁路远去,隐入一片姹紫嫣红里面。
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小山村。村子的旁边也有一条铁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贴着村子那条小河,通向很远的地方去。很远有多远,大人说不准,我们从来没有走出大山,更加不知道很远是多远。有时候一个人站在铁轨的枕木上望着远方发呆,山的外边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有许多许多的乡村和城市吧。
铁路两旁也是烂漫的山花,簇拥着铁路,在远处拐了一拐弯,到山那边去了。每天放学,我们几个孩子就顺着铁路追逐打闹,掐几朵山花,插在女孩的小辫子上。然后向远处跑去,女孩一边追一边嬉笑。追着追着,就离村子很远了。太阳落山了,暮色落下来,家里的那条老黄狗跑过来,我们才恋恋不舍往回走。
似乎只是恍惚之间,几十年就过去了,一个懵懂的山里少年,坐着火车从那条铁路出来,辗转了几个城市,转眼已经尘满面,鬓微霜了。
叹息间,有孩童的欢声笑语传来。转头看过去,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坐在秋千上,父母在两旁摇荡。秋千忽上忽下,翩翩欲飞。惊呼声,欢笑声,在花丛飘荡。
陈旧的铁轨,穿过岁月,穿过时空,停留在记忆里。那老机车,装满了风风雨雨,也承载着一代人的情怀,在这条废弃的铁轨上,似乎在等待信号灯的呼唤,再次出发。摇曳的花朵,覆盖了那生锈了的铁轨,掩去了那许多的岁月。
铁路的尽头,是码头。
还是有些船泊在码头,不太多,也没有什么大型的船只。天阴着,海水深沉,天海之间一片苍茫。一艘船从码头缓缓驶出,发出几声汽笛,划开浓重的天海,慢慢远去。几只海鸥拍打着翅膀,追逐着那只轮船,发出一声声鸣叫,让人不由有些怅然。
我站在栈道,迎着海风,看着那轮船一点一点变小,变得模糊,最终隐入一片苍茫里。心里似乎一下子就空了。如眼前的大海,没有渔船,没有飞鸟,没有洪波涌起,没有百草丰茂。这就是离别吗?
那艘轮船没有我至亲或是熟悉的人,一声汽笛,几声海鸥的鸣叫,竟然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离别的滋味。无端想起了阙著名句子,“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隽永的诗句总是让人无端产生共情,就算与自己无关,此情此景,也会让人浮想联翩了。
几只海鸥从苍茫处飞来,落在一只船的船舷上,然后又在海面上盘旋,发出几声啼鸣。
送走了一艘轮船,这些海鸥也显得有些怅然若失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