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的伶仃洋

1、

原来以为，伶仃洋无非一片沼泽，或者一片水泊，充其量也不过像我们草原那片达理诺尔湖一样，一半残水一半浅滩剩下的就是连绵的荒草了。

因为这“伶仃”二字，不就是瘦弱，残损，孤独的模样吗？

当我站在这里的时候，才知道，伶仃洋比我想象的要辽阔、浩大，联通着陆地与大海，浩瀚无边。

朋友说，这是现在的样子。过去，或许文天祥经过这里的那个时候，伶仃洋的确是荒凉，衰败不堪，目不忍视，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孤苦伶仃。

伤心人过伤心地，触目伤情，如何不让人百感交集呢。

有风掠过，带来淡淡咸味，淡淡的腥味，还有微微的潮气。提醒着我们，这里是海。

流水奔涌而去，流向远处的大海。

那里才是更加广阔的水域，茫茫苍苍，无边无际。

与大海相比较，伶仃洋还是“伶仃”的，一池流水缓缓而去。这与我们的期许，与我们的想象，倒是有些相符。

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或许只有“伶仃”，才会与“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的意境，心境相映衬吧。

这就是我们魂牵梦绕的伶仃洋了。

在我的心里，伶仃洋比那苍茫的大海还要让人神往。

就像那条汨罗江，那条易水河，那条呜咽而去的乌江。不是什么大江大河，却在历史上那么著名。千百年来，让后人们从古说到今。是因为屈原，因为荆轲，因为项羽。

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些河流之所以名声不朽，不是因为河流的本身，是因为屈原陨身，是因为荆轲的诀别，是因为项羽的一刎定天下。这些人物，为理想，为信诺，为社稷，都选择了决绝而去，与身边的那条河流，一道不朽了。

那些河流，象征意义，已经远大于地理意义了。

伶仃洋，因为一句“零丁洋里叹零丁”，就成了古往今来多少人心之所向之地了。

2、

对文天祥而言，伶仃洋就是一个伤心之地，绝望之地。

在这里他目睹了作为南宋朝廷的最后一战，也是亡国之战。从此以后，作为南宋朝廷的一名大臣，真得就是一片飘萍，身世伶仃了。

国之不在，身如浮萍。

南宋末年，元军铁骑南下，其兵锋势不可挡，南宋的半壁江山逐渐沦陷。文天祥散尽家财，招募义兵，组建军队，投身到一场艰难的卫国战争中，试图力挽狂澜，拯救南宋于水火。

然而，风雨飘摇的南宋朝廷已经到了难以挽回的境地。大厦将倾，谁能勉力支撑？即使有那么一个半个忠臣良将，也是无力回天。仓皇南逃的途中，宋端宗赵昰病逝。陆秀夫等大臣随后拥立赵昰年仅七岁的弟弟赵昺即位，改年号为祥兴，朝廷迁至厓山。同年冬天，文天祥率军进驻潮州潮阳县，试图凭借当地的山海之险，屯粮招兵，寻找机会东山再起。但元军水陆并进，对南宋残余势力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年底，文天祥在海丰北五坡岭遭遇元军的突然袭击，仓促应战之下，不幸兵败被俘。他曾企图自杀以身殉国，却未能如愿。

苟延残喘的南宋朝廷，蜷缩在厓山，虽早已不成气候，终究是一颗钉子，钉在元人的心头。元人不愿意留一个隐患给自己，不愿意留一点念想给那些前朝遗老遗少，更加不愿意让文天祥还有一丝还我山河的想法。1279 年正月，元军舰队驶浩浩荡荡出珠江口，带着文天祥，向南宋最后的据点厓山进发。

船队终究还是行驶到了伶仃洋，将要面对旧时阁僚，那时朝廷。

荒草萋萋，残水悠悠。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前朝诗人杜甫笔下的情景竟然那么深切出现在眼前，那么遥远，却又那么真切，那么刻骨铭心。环视四周，元兵战舰列列，旌旗飘飘，自己一个人，早已成为人家的阶下囚，凄凄惶惶形单影只。除了伶仃，还是伶仃。

我很难揣测文天祥那时的心境。悲愤，绝望，还是决绝。

他留下了一首《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于是，我们不必费尽心思去猜想文天祥的心思。乱世，是一个国家的不幸，同样也是黎民百姓的不幸。所谓乱世出英雄，其实也是无奈。生逢乱世，总该有人挺身而出，挽大厦于将倾，救黎民于水火。文天祥一经出世便遭战乱，是他的无奈，也是他的机会。就像他的那些前辈，辛弃疾，陆游，刘克庄，也是一手执戈，一手悲歌，一样名垂青史。辛弃疾那个时候南宋朝廷虽然已经千疮百孔，尚可偏安一隅，可以直把杭州当汴州，可以醉生梦死。文天祥却更加悲催，他的那个朝廷想偏安一隅都不得，只有逃亡，不断逃亡。

朝廷在不断逃亡的路上，臣子该如何？

挥兵抗击，兵败被俘。

身陷囹圄，失去了横扫千军如卷席机会。只有赋诗，告诉那些胜利者，那些失败者，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3、

《过零丁洋》之所以不朽，除了全诗激荡着一种悲壮而慷慨的精神，显露出宁死不降的铮铮铁骨之外，其艺术性自然也是上乘的。我最喜欢的是“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之句。将地名与心境巧妙勾连在一起，似乎信手拈来却又那么自然妥贴，自然天成。是一种功力，也是一种匠心。

惶恐滩头说惶恐”，是叙说往事。文天祥在江西空阬兵败，辗转数日之后经惶恐滩退往福建。在那次战斗中，宋军惨败，文天祥侥幸逃脱，但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和不安。“说惶恐” 三个字，不仅仅是对当时情景的回忆，更是对那段艰难岁月中内心恐惧的再次诉说。“零丁洋里叹零丁。”着眼于当下，此时的文天祥被囚禁在零丁洋的战船之上，周围都是元军，他与外界隔绝，孤立无援。“叹零丁” 真实写出了他在这绝境中的孤独、无助和凄凉之感。这两句诗通过对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两次经历的描述，渲染了诗人内心的惶恐和孤独。读来，那种悲愤、凄楚、绝望之种种情愫，不禁让人感同身受矣。

4、

历史往往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人们却更加钟情于那些经历了千难万险却最终死于非命的悲情人物，这似乎是一个悖论。是我们的内心都有一份悲悯，怀有一份对那些为了信念而不计生死的人的敬仰吗？

荆轲刺秦，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失败者者荆轲，而并非胜利者秦始皇。楚汉之争，历史故事戏剧舞台出现更多的是致死不肯过江东的项羽，而不是那个做了皇帝的刘邦。自然，人们对文天祥就更加敬仰了，因为他的那份忠诚，那份孤勇，他的那身铮铮铁骨，他的那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赤子之心。

文天祥那个时候的南宋朝廷，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文天祥的降与不降，死与不死，于南宋朝廷而言，已无多大的意义。但他的宁死不屈，那种精神与风骨，却对后世有着深重的影响。我们所敬仰的，是一种民族大义，一种忠贞不二的精神。

历史上为什么对吴三桂颇有微词，就是因为他将城门洞开，引清军入关，背叛了自己的朝廷和民族。其实细说起来，那个时候明朝的灭亡，已经无法阻止，其罪不在吴三桂。即便吴三桂死战到底，与山海关共存亡，也无法拯救明王朝的覆灭，只不过多了一名宁死不降的臣子而已。

文天祥的南宋，与吴三桂的大明朝，其情势相差无多，那个时候的明朝廷或许还要稍好一些。吴三桂开城纳降，文天祥慷慨赴死。

不同的选择，留给后世不一样的背影，让人百味丛生。

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李清照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孟子的丈夫说，李清照的英雄说，无一不给男人画了像。男人的膝盖要够硬，男人的脊梁要挺直。

失败了，死掉了，也是真男人。

5、

滔滔流水一泻千里，就像那些岁月，一去不回。

岁月无法回头，山河却在发生着变化。如今的惶恐滩不会让人惶恐，早已经成了一个繁华富庶之地。如今的伶仃洋更是璀璨如明珠，畅达如坦途。山河依旧在，山河早已不是那个旧山河了。

人们流连惶恐滩头看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站在伶仃洋看天堑变通途的时候，还是免不了要想起那个人，那个几千年前南宋最后的英雄；那个让人唏嘘，又让人敬仰的文天祥。惶恐滩也好，伶仃洋也好，早已经深深印上了文天祥的印记。就像屈原与汨罗江，就像荆轲与易水，就像西楚霸王与乌江。

往事如烟，沧海桑田。

该记住的，历史都一一记住了。即便沧海变成了桑田，即便什么时候汨罗江干涸了，人们还是不会忘记屈原。

一眼繁华，一眼千年往事。伶仃洋早已经没有了昔日的模样，文天祥的名字将和伶仃洋一起，留在岁月里，不会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