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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继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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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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帛书归途

 岁末,郢都章华台高耸入云,铜铸编钟与石磬之声沉缓撞击,回响在云梦泽蒸腾的水汽里,沉沉叹息。屈子阳身披玄色深衣,额上佩以犀角嵌玉的额带,立于祭坛中央。

他是掌管天文历法、祭祀占卜的官员,此时正主持岁末大祭,告慰东皇太一与四方神祇,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篝火熊熊,祭坛上陈列着三牲太牢——牛、羊、豕,头颅低垂,肃穆庄严。青铜鼎镬蒸腾着热气,氤氲弥漫,裹挟着献祭的血腥与兰草、椒浆的辛香,混成一种凝重而神圣的气息。巫觋们赤足踏着斗罡步,口中吟哦着古老而神秘的祝祷之词,音调曲折,如同湘水九曲回环。

屈子阳缓缓展开一卷簇新的丝帛,以朱砂、银粉与墨汁绘就,正是他耗时三载,穷究天象、地脉、农时、兵占的结晶——《四时令》、《五行令》、《攻守占》。

帛书在火光照耀下,那些描绘十二月神的奇诡形象仿佛在丝面上浮动:孟春之月,人面鸟身、青色司春之神昂首;季秋之月,兽身三首、白色司秋之神低啸。星辰轨迹,四时流转,五行生克,尽在方寸之间。

“太一星明于东隅,荧惑守于心宿,主夏旱而兵起。”屈子阳声音低沉,穿透祭坛上弥漫的烟气,回荡在肃立的人群中。

楚王在阶上微微颔首,深眸凝视着帛书上流转的星图与神祇,如同凝视着楚国命运幽微的纹路。

期颐之年,屈子阳长眠于青阳城东南一处不起眼的土坡之下。棺椁深埋,一椁二棺,昭示着大祭师的身份。随葬品中,除了那幅绘着他御龙升天图景的帛画,便是那卷精心包裹、置于竹箧中的帛书。泥土覆盖了棺椁,也覆盖了这段属于楚国星月流转、神巫低语的辉煌时光。

两千三百年的黑暗与沉寂,在1942年一个闷热的夜晚被打破。

“噗嗤!”

“噗嗤!”

铁锹和锄头轮番砸进青阳城外干燥的泥土里,声音沉闷而贪婪。江潮赤着上身,汗水在他结实的背脊上汇成浑浊的小溪,又滴落进刚掘开的墓土中。另外三个“土夫子”在坑底奋力挖掘,粗重的喘息声混杂着泥土翻动的窸窣。战火在北方燃烧,会战的硝烟味似乎还隐隐飘荡在空气里,死亡与生计的逼迫,让他们顾不得敬畏。

“有了!”坑底传来一声压低的惊呼,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江潮立刻跳了下去,借着油灯昏黄的光,看清了同伴手里托着的东西——一个腐朽大半的竹编小箧。箧盖掀开,里面并非期待的金玉珠贝,而是一团色泽晦暗、纠缠在一起的丝织物,旁边散落着几片更小的碎片。手指触摸上去,感觉异常脆弱,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化为齑粉。

“呸!一堆破布!”一个土夫子失望地啐了一口。

江潮却眯起眼,捻开一小片,借着微弱的光,看到上面隐约有墨迹勾勒的痕迹。

“瞎子点灯白费蜡,这玩意儿能值几个钱?”另一个嘟囔着。

他们草草清理了棺内其他几件不起眼的陶罐和那幅绘制着人御龙图案的帛画(他们同样不识其珍贵),将这团“破布”胡乱塞进破麻袋,连同其他几件小玩意儿,以区区十块银元的价格,丢给了古董贩子。

油灯熄灭,土坑迅速被回填,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像一个被遗忘的伤口。屈子阳的长眠之所,连同那卷承载着楚国宇宙玄思的帛书,就此暴露于乱世的腥风血雨之中。

几经辗转,这包“破布”落在了收藏家蔡先生的书案上。油灯的光晕下,他屏住呼吸,用最细的驼毛笔尖,极其小心地拨开那些粘连千年的丝帛残片。三百六十行墨书古篆,九百多个文字,还有朱、青、银三色绘就的神祇、星图、云气,如同蒙尘的星辰,在两千三百年后的微光下艰难地重现轮廓。

“云气东来……木行主生……忌兵戈……”蔡先生辨认着模糊的字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他深知,这绝非寻常古物,而是直通楚人精神世界的密钥。两年光阴,他耗尽了心力与积蓄,独创“铜丝网托底”之法,以细如发丝的铜网承载帛片,再以微量汽油极其谨慎地浸润软化粘连之处。每一次操作,手指都因过度紧张而微微痉挛,额头沁满细密的冷汗。油灯如豆,映照着他专注而憔悴的脸庞,也映照着帛书上那些从漫长时光禁锢中逐渐苏醒的精灵。

1944年,日寇的铁蹄踏碎了青阳城。炮声隆隆,火光映红了天际。蔡先生将费尽心血修复、托裱的帛书仔细卷好,外面层层包裹油纸,再塞进一个密封的小铁桶中。他带着妻女黄连爱、蔡心仪,以及这重于生命的铁桶,汇入仓皇南逃的人流。湘江渡口,人潮汹涌如沸水,日寇的飞机在头顶盘旋嘶吼,机枪子弹尖啸着钻入浑浊的江水,溅起死亡的水柱。混乱中,妻女不幸落入鬼子魔掌。蔡先生目眦欲裂,抱着铁桶挣扎着想要冲过去,却被逃命的人流死死裹挟着推离岸边。他最后看到的,是妻子黄福莲投向他的那一眼,绝望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和女儿蔡铃仪紧紧相拥,在鬼子狰狞的笑声中,纵身跃入了波涛滚滚的湘江,瞬间被浊浪吞没。

冰冷的铁桶紧贴着蔡季襄的胸膛,那寒意几乎冻结了他的血液。他死死抱着它,指甲抠进冰冷的铁皮,指节发白,如同溺水者抱着唯一的浮木。家国破碎,至亲永诀,这卷来自战国的丝帛,成了他仅存的、浸透血泪的念想。逃难路上,在安化一处破败的祠堂里,他借着如豆的桐油灯光,在颠沛流离中完成了《晚周缯书考证》。书成之夜,他提笔在帛书衬纸的空白处,颤抖着写下:“癸未冬,倭寇陷湘,余携此卷亡命。妻女罹难于兴马洲,沉湘水以全节。血泪和墨,铁桶藏珍,惟愿此楚魂不灭,终有归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头剜出的肉,带着滚烫的泪,滴落在纸上,洇开一片模糊的深痕。昏黄的灯光下,他枯坐良久,仿佛要将妻女的容颜,连同这国破家亡的痛楚,一并烙印在魂魄深处。

1946年,上海。高楼霓虹闪烁,却照不进蔡先生眼中沉郁的阴霾。他带着帛书来到这座远东都市,希冀借助更先进的红外摄影技术,穿透岁月侵蚀的模糊,揭示帛书更深层的奥秘。在一位所谓“热心汉学家”柯振的牵线下,他踏入了淮海中路那座公寓。房间宽大,铺着厚厚的地毯,墙上挂着浮世绘复制品,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雪茄的混合气味。柯强,一个笑容热情却眼神飘忽的美国人,殷勤地接过帛书卷轴。

“蔡先生,您放心,”柯振的汉语流利得近乎刻意,他轻轻拍着卷轴,“我们这里有德国最新的红外镜头,效果惊人!只是设备笨重,得劳烦您把东西留下,我今晚调试好,明天一早就能为您拍摄最清晰的照片。”

蔡先生心中骤然一紧,警惕像冰冷的蛇爬上脊背。他环顾这陌生的、过分舒适的客厅,目光落在柯强看似坦荡的笑容上,犹豫着。柯振捕捉到这丝犹豫,立刻补充道:“您看,这么贵重的宝贝,我理解您的顾虑。这样,我写个字据,再付您一千美元作为押金,如何?”他动作麻利地取出纸笔,刷刷写下一份契约,内容赫然是“兹借蔡先生战国帛书一卷,用于红外摄影研究,押金一万美元整”。他签上名,又数出一叠绿钞,不由分说塞到蔡先生手里。

一千美元,沉甸甸的,却像烧红的烙铁烫着蔡季襄的手心。他看看契约,再看看柯振,那份刻意营造的“诚意”此刻显得如此虚假。帛书在柯强手中,契约上写着“押金一万美元”,对方却只付了一千。巨大的不安攫住了他,但想到那些可能永远无法解读的文字,想到妻女沉江的湘水,想到这或许是为国宝留下清晰影像的最后机会……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在那份极不合理的契约下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每一个笔画都带着不祥的预感。

翌日清晨,天色阴沉。蔡先生几乎是跑着回到那座公寓。门开了,柯振脸上已无昨日的热络,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公式化表情。

“蔡先生,非常抱歉,”他摊开手,语气毫无波澜,“昨晚舒尔上校——一位即将返美的空军军官,临时来访,他对这件东方珍宝极为惊叹。他执意要带走研究,说是奉了更高层的命令。我无法阻拦。”

“带走?!”蔡先生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带去哪里?美国?什么时候还?契约呢?”他声音嘶哑,一步上前。

柯振后退一步,眼神闪烁:“上校的行踪是军事机密。至于押金,契约上写的是‘押金’,等帛书归还,余款自然会付清。”他指了指桌上那份契约,嘴角甚至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您签了字的,蔡先生。”

蔡先生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褪去,一片冰凉。他明白了,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什么红外摄影,什么借镜头,全是精心编织的谎言!他签下的,是一张亲手将国宝送入虎口的卖身契!他猛地扑向柯振,双目赤红:“强盗!把帛书还给我!” 柯振早有防备,轻易闪开,两个身材高大的外国仆役迅速从旁边房间闪出,面无表情地架住了几近疯狂的蔡季襄。

“送客!”柯强冷冷地命令。

蔡先生被粗暴地推出门外,公寓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面前“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门内的一切,也仿佛隔绝了他所有的希望。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滑落,瘫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那份只换来一千美元的可笑契约,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淮海路上的车流喧嚣着驶过,汇成一片模糊而遥远的噪音。他紧紧攥着那叠薄薄的绿钞,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眼泪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砸在光洁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绝望的深色。

岁月如湘江之水,不舍昼夜。

2025年8月,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天朗气清。阳光穿透巨大的玻璃幕墙,洒在庄严肃穆的交接仪式现场。国家文物局代表的手,与美方代表的手,在无数闪烁的镜头和凝重的目光中,终于坚定地握在一起。一个特制的恒温恒湿文物运输箱被郑重开启。箱内,两卷泛着历史幽光的战国帛书——《五行令》、《攻守占》,如同漂泊了七十余载的游子,终于踏上了故国的土地。箱体轻启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两千三百年的时光在此刻被骤然压缩。

七月流火,中国国家博物馆“万里同归”特展大厅内,灯光如星河倾泻。恒温展柜中,历经劫难的《五行令》与《攻守占》缓缓展开。旁边,静静陈列着蔡先生当年赠予友人的那枚珍贵的残片,以及从同墓出土、描绘着墓主人御龙飞升的《人物御龙帛画》。三件楚物,跨越生死与离散,在玻璃的守护下默然相对。

展厅里人头攒动,却保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安静。一位皓首老者,在《五行令》展柜前久久伫立。展柜玻璃清晰地映出帛书上那熟悉的字迹:“木行主生,七十二日,宜稼穑,忌兵戈。” 他的目光穿透玻璃,落在帛书一角,那里,一片极淡的、不规则的深褐色水渍印记,与旁边另一处更为古旧的、颜色暗沉的印痕,在精心设计的灯光下,竟隐约重叠在一起。一为两千三百年前,屈子阳在章华台秉烛夜书时,额角汗水滴落晕染的痕迹;一为七十余年前,安化破败祠堂内,蔡先生血泪和墨题跋时,难以抑制的悲恸泪水滴落的印记。

老人布满皱纹的手,隔着冰凉的展柜玻璃,极其轻柔地、颤抖地抚过那两处叠印的痕迹,仿佛抚过两段滚烫而沉重的生命。他的指尖停留在那里,久久不动。浑浊的老泪,终于无声地溢出眼眶,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悄然无声。灯光柔和,将老人佝偻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光洁的地面上。展柜内,那抹来自楚国的星图,历经战火、流离、阴谋与漫长的等待,终于在它诞生的土地上,散发出永恒而静谧的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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