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不姓安,姓什么也没人能说得清了。我记得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圆脸女孩,杏核眼,梳两条短辫子,一笑就很妩媚。后来她成了京剧《杜鹃山》柯湘的铁杆粉丝,索性把辨子剪了,留一头秀气的柯湘式短发,走起路来脚下都带着劲儿。她调到新建连里来养鸡,上千只鸡,大大小小,好不热闹。那一阵,她出来进去总喜欢唱几句“京歌”:“家住安源萍水头,三代挖煤做马牛。汗水流尽难糊口,地狱里度岁月不识冬夏与春秋……”京腔是淡薄一点,但咬字吐音还真不差。我们背底里给她起个外号“家住安源”,后来嫌叫着拗口,就叫“小安”或着叫“养鸡的女人”。
小安的京歌回荡在养鸡场里,那群鸡似乎也熟悉了“家住安源”,这声音飘到哪里,那群鸡就会扑扇着翅膀跑向哪里,“叽叽喔喔”吵成一大片,像一片云在滩涂上飘来飘去。小安把半脸盆的玉米碎粒像天女散花一样撒出去,数百只鸡里一层外一层围着疯抢,抢不到食的就开始互斗,啄来啄去,泥黄色的鸡毛顿时飞舞起来。
在鸡们的条件反射中,“家住安源”是与一日一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就像有的鸡场靠哨音来召唤,有的靠敲打食盆来叫唤,也有的就靠“吼吼”地叫嚷,鸡们最惦记的就是玉米粒儿。在这里,只要“家住安源”的京歌飘过来,鸡们就会欢快地跑过来。
有一年夏天,鸡场闹鸡瘟,死了好多只童子鸡,小安伤心得哭了好几天,好像那些无辜的生命都是她害死的。当地老乡趁夜黑偷偷溜过来把刚埋到土里的死鸡刨出来,拿回家煮着吃。小安约了连里的男知青,当然不会少了积极分子毛头,举一根棍子,吼叫着来驱赶这几个幽灵,可还是有人冒险来偷刨死鸡。小安心疼,就偷偷跑到埋死鸡的大坑边,烧了一堆纸。那时没有迷信用品黄裱纸,她烧的是配给的卫生纸。青烟散去,纸钱烧成了灰,小安才心有不甘地回鸡场里去。鸡场里有三个知青,两间房子,一间住人,一间堆放玉米粒和鸡场工具,都是砖墙茅草顶的矮房子。下雨天,屋顶漏雨,小安就用脸盆去接水。
小安养着千余只鸡,可她从来不吃鸡,连蛋也很少吃。她从雏鸡养到出栏鸡,与鸡们朝夕相处,那“叽叽喔喔”的欢叫声是朋友们对一个滩涂孤独者最好的问候。到了腊月,知青们就要盘算着回家过年了,总要带些礼物去见江东父老,鸡和花生米便是首选。那些东西都是紧俏货,是用粮票跟老乡换来的。最好是全国粮票,容易达成交易。食量大的只能出钱买,没钱买的只能去“摸”。“摸”是偷的雅称。因此,这时的鸡场里丢鸡是常有的事。熟练的摸鸡老手到鸡场里摸鸡,带一个柳条筐,不声不响摸到鸡舍门口,把柳条筐侧过来倒扣在木栅栏门口,一个人跳进去用棍子赶鸡,常常闹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有一年过“革命化春节”,知青都不准回家。有个叫毛头的知青就想着打牙祭,摸鸡是最便当的。毛头从来不会去小安的鸡场里摸,不是怕,而是爱,他暗恋着小安,小安是老家的近邻,怎么可以到她的鸡场里去摸鸡呢。如果他知道有人要去做摸鸡的勾当,他一定会悄悄警告他们不准去跟小安捣乱。很快,馋嘴的人就发现一个秘密,在鸡场外的滩涂上、草窝里,竟能拣到鸡蛋,拣得多的有一斤多。后来,有人说是小安故意把一些生蛋鸡赶到鸡场外去的;又有人说小安出身不好,破坏集体财产是故意的。。。。。。后来,小安就被指导员喊回来批判了一次,说她“破坏集体财产”,小安死不认帐,敢跟指导员吵起来;再后来,上边狠狠心把她发配到一个更加偏远的地方去种水稻了。
小安是哭着离开养鸡场的,那“家住安源”的京歌里带有几分哭腔。
小安走了,大家再也听不到那少了一点京腔的“家住安源萍水头”了。毛头尤其感到失落,他说大食堂顶上的大喇叭里虽然隔天就放《杜鹃山》,但还是小安唱得好听,那一句“不识冬夏与春秋”拐个弯儿,柔柔的,甜甜的,唱词里还有吴侬软语的味儿。毛头恨死了那个告密者,说若知道谁害了小安,他非得把那人的脖子拧下来,但他不知道到底是谁去告发小安的“故意”。
据说毛头后来还独自去水稻连看过小安,不过只是在连队里转了一圈,没敢正儿八经地去找小安,因为小安未必会搭理他。单相思缺乏的是暖心的交流,缺乏交流的情感未免是单薄的。尽管这样,毛头还是偷偷去看过小安,去过是他的心意,有没有看见小安就没人知道了。
50年后,眼睛一眨,老母鸡没有变鸭,知青们却已经老了。毛头更是头发花白,掉了几颗牙齿,半边脸有点凹陷了。这家伙玩兴不减,跟着“夕阳红”去浙江旅游。回来后,告诉我们一个极为惊人而不可理喻的消息:我在慈云庵里遇见了小安!
大家都极为惊讶,说毛头你一定老眼昏花看错人了。
毛头说绝对不会。那天,小安穿着浅灰色的僧袍,盘腿坐在蒲团上,左手捻着佛珠,眼睛半闭半合,对毛头说:“我不是小安,那个小安死了,我叫慧静,施主,你认错人了。”
毛头说我不可能认错人,小安左眉梢上有一颗绿豆大的痣,当知青时就记得很牢的:“我还想多问几句,她竟起身进了庵堂。我真不明白,小安怎么就出家了呢?”
毛头绝不会认错人的,我相信,因为他那时对小安是真有点“意思”的。
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擦肩而过。我们原以为就这样与小安擦肩而过了,哪晓得40年后毛头竟会在慈云庵里遇见这个叫“慧静”的僧尼小安!
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又有几人能看透?每一个人选择最终归宿可能都是有其理由的,在我看来青灯寒月晨钟暮鼓的日子难以忍受,或许恰恰是小安梦寐以求的宁静家园呢。
忽然想到了那个唱《青藏高原》的李娜,毅然在五台山削发为尼,记者采访她,她坦然地说:“我不是出家,而是回家.。”
回家的感觉真好,小安,不,是慧静师傅,你说是不是?
蚂蝗
“夏至”大忙,落谷插秧。面朝黄土背朝天,两脚插在水田里,一排5棵拉线插秧,可能是种水稻最吃苦的活了。我在农场的水稻连混过两年,干的是挑秧的活。秧池里的秧苗拔起来捆扎成把,一把一把码在秧担上,一担秧连秧带水总有150斤左右。挑秧担到百米外的水田里,秧担停在泥泞不堪的田埂上,抓起秧把一把一把扔到田里去,扔得不好就会散把了,秧苗像天女散花一样洒落下来,扔得好的秧把就会均匀地分布在水田里,插秧随手能打开秧把,用三根指头捏住秧苗轻轻插入水田里,横排竖排,都是齐齐整整的。插秧的是女生(那时的我们都是十八九岁的样子,还是按学校里的叫法,男的叫男生,女的叫女生),一个半排的女生有40多人,都把裤管卷至膝盖,泡在还有些冰凉的水田里,弓着背,一撮一撮的秧苗就通过她们的指尖插入水田里,尽管她们年轻的面容会倒映在太阳朗照的水田里,但一点也不会有浪漫的感觉。半天下来,女生一个个累得坐在潮漉漉的田埂上,连食堂用牛车送到田头来的中饭都懒得去吃,那腰背累得好像难以扳直了。
我挑秧担百斤重,一步一滑走在田埂上,尽管也累得想死的心都有,但一上午最多挑3担走个来回,装秧抛秧的间隙可以偷懒歇息,不像女生弯腰插秧一整天。水田里最恐怖的是有很多蚂蝗,有一根中指那么长,就栖息在秧把上,所以有的女生指着我说“都是你挑来的蚂蝗”,我说“蚂蝗也不领我的情,我也被蚂蝗叮过几回”。蚂蝗叮人都在腿肚上、手背上,叮人时并不觉得疼,等看见蚂蝗粘在腿肚上,赶紧用手去拍,有的蚂蝗一拍就掉,也有的蚂蝗顽强得很,怎么拍也不掉落,用手也揪也揪不走,最后不得不把腿肚沉到水里去,蚂蝗才很不甘心地掉落下来,这时被它叮过的地方还在往外渗血。男生怕蚂蝗,不见得多么恐惧,至多骂一句“又被狗娘养的蚂蝗叮了一口”,女生就不同了,见到蚂蝗就会尖叫起来,跳着脚逃上田埂,脚印错乱,把刚刚插下去的秧苗都踩倒了。
有个被男生称为“排花”的无锡女生,长得白白净净,两只大眼睛更是楚楚动人,那天她的左腿上被两条蚂蝗叮上了,吓得大哭,跑到田埂上,上蹦下跳,左拍右拍,一条蚂蝗带着血掉落下来,还有一条还叮在腿上,就是不肯服软。这时,只见一个挑秧的男生把秧担一放,匆匆跑过去,二话不说,就用嘴把叮住“排花”的蚂蝗吸出来,那蚂蝗已经进入肉里了。周围人看得目瞪口呆。那男生抹了下嘴角的血水,憨憨地一笑,走了。
“排花”哭泣着,不敢下水田了,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连指导员闻讯走了过来,看看“排花”,把女生统统叫到田头说,蚂蝗没什么可怕的,它对我们是一个考验,考验我们战天斗地的意志。“排花”哭丧着脸,要求把她换到棉田里干活。指导员轻蔑地看看她,说她是“小资”情绪在作怪,遇到一点困难就打退堂鼓,还是兵团战士吗!指导员是复员军人,我那时就特别看不惯这些把知青当劳改犯看待的家伙,都说部队是个大熔炉,怎么从大熔炉里煅炼出来的人就有冷血动物呢。指导员不同意“排花”的调工请求,一定让她现在第一个下田去插秧。我看到这情景,心里直冒火,但我哪敢去顶撞领导呢。就像我被蚂蝗叮咬了,只能用手拍落它,不能以牙还牙用嘴去咬死它吧。
第二天,没见“排花”下田,又过了一天,还是没见“排花”露面,我真的有点替她担心。趁吃饭时,我悄悄问一个女生“排花”怎么没来?那女生说,一声不响逃回无锡去了。之后,“排花”有两年没再回农场,直到后来回来办“病退”才看见她。她的脸色更加白晰,楚楚动人的眼睛更加动人。
蚂蝗再娼狂,秧不能不插。不少女生下水田,有了一个小小发明,那就是穿上厚实的回纺布长裤,裤边缝上宽紧带,把小腿裹得严严实实,蚂蝗没有了可乘之机。这样的穿戴有碍于在水田中的移动和插秧灵活的动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插秧的进度明显放慢了。指导员尽管气急败坏呲牙咧嘴,但见众多女生都这么做,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了。
我挑秧也怕蚂蝗上身,当地人教我们一个土办法,捞几把淤泥涂在腿肚上,涂得厚一点更好,像个真正的“泥腿子”,蚂蝗不会隔着泥块叮人。美中不足的是,两担秧挑下来,泥腿子晒干了,泥块绷在腿上,有一丝丝胀裂的疼。比起女生来,这土办法躲避蚂蝗可能更有效一点。被蚂蝗叮上时,一定不可用手强拉,以免蚂蝗的吸盘断在伤口内。最好是用鞋底连续拍打蚂蝗,它可能自行脱落,也可用食盐或醋涂于蚂蝗表面,10分钟后就可掉落。这道听途说得种种办法谁说得清呢,况且当时也没有这些条件,那时一心盼望“汗滴禾下土”能把秧苗早点插完。
50多年后再回农场,那一大片有蚂蝗的水田已经“退田还滩”了,回归的滩涂上生活着白鹭、灰鹭,偶尔还能看见胆小的獐子出现。人到落霞黄昏,对蚂蝗也有了一种新的认识。蚂蝗,学名水蛭,在我国有100多种分布很广,连盐碱滩涂上都会大量繁殖。蚂蝗以吸取血液或体液为生,我们在稻田里常见的蚂蝗叫日本医蛭,以吸食人、畜、青蛙的血为生。真想不到当年的蚂蝗还是“日本籍”的。由于化肥、农药等威胁其生存环境,加之掠夺性捕捉,蚂蝗的野生资源日益减少。蚂蝗具有医用价值,为满足市场需求,蚂蝗的人工养殖业正在快速发展。
早知今日,真该善待当年的蚂蝗了。不过,我还是非常厌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