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海的尽头。
海是一定有尽头的,漫无边际的海只是传说。如果常常热衷于眺望,就很容易忽略自己的脚下。大片深浅不一的蓝色向外延展,铺开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一望无际的确是海的魅力所在。然而我也确信此刻我脚下踩着的,正是从对岸望也望不到,但却真实存在着的海的尽头。
说得这么肯定,或许显得有些自大。毕竟生在内陆的我也是第一次看海,谈不上对它多么了解。此前我所见过的,不过是印在那种已经黄得发脆了的纸张上的海。小时候我家对面有一间小小的书店,架子上尽摆着那些看上去很古老的书。一眼扫过去,整间屋子仿佛笼罩在已经老去了的夕阳之中,黄棕色的黯淡空气里飘忽着点点细碎的霉味。在那个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我的身影时常出没于狭窄的书架之间。现在回想起来,这家以贩卖情怀为主的旧书店必然有它不可思议的地方。我对海的一切热爱与幻想,正是萌芽于儿时在那里随手拾起的一本毫不起眼却起了灰尘的摄影图册。
于是我来到了这片海。淙淙流淌的岁月,终于载着我抵达这片梦寐以求的大海。图上的海自然没有亲眼所见的这般震撼,可这种震撼却染上了失望的颜色。难道我只适合捧着图册做个异想天开的幻想家么?
我没有走错地方。海边那块告示牌竖在图册里同样的位置,虽然上面的字已被凌乱的锈迹所模糊,底下弱不禁风的柱子也向一旁歪斜着,像是随时都要倒下去,等着被海水完全吞没。图上是一片荒无人烟的野生的海,让人觉得它能够任由风霜雨雪拍打,自由地生长和变化。我眼前所见的这片荒凉,足以证实了我的想象。海水正肆意地汹涌咆哮,从不打算向谁显露丝毫虚情假意似的。我实现了看海的愿望,我欣赏海的性格,但我并没有特别快乐。
那块摇摇欲坠的牌子残缺地刻着“水情复杂,严禁下海”,成了证明这块海滩曾有人涉足过的唯一痕迹。不知当年将海景拍得那样幻美的摄影师,是如何看待这种扑面而来的寂寞呢?或许在透过相机来看世界的眼睛里,热闹的事物反而称不上美。我一直以为我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直到看见海上零星漂浮着无人问津的死鱼,我第一次想要逃离寂寞。
艺术与现实是两码事。即使是存在缺憾的风景,被洗成相片后依然受到众多欣赏者的追捧。就连摄影师本人并不满意的作品,也未必就不能获得他人的喜爱。我不敢断定那位摄影师拍摄海景时是怎样的心情,但那张照片至少表明当时这片海上还没有死鱼,不会让人感到一种透不过气的悲凉。我忽然想感叹自己生不逢时,竟硬生生错过了这片海最是美丽的年华。或者我应该责怪那个富有野心的自己,过分执着于得到向往的东西;而好不容易把它握在了手中时,又容不得它有偏离自己幻想的半点瑕疵。想来也是奇妙,明明艺术多少有种忽悠人的性质,但却永远不乏那些甘愿沉沦其中的人。如果幻想注定不能被满足,那就再没必要去追逐了么?我不禁疑惑起来。
儿时在图上初见这片海的我,执意认为我是属于这个地方的。然而此刻身处这地方的我,只是凄惶地感到这里并不属于我。我望着像碎纸一般随海水起伏翻涌的鱼尸,如同在观看末日电影,为轻得不可思议的生命而唏嘘。原来我抵达的,不仅是海的尽头,还是世界的尽头。这么个冷寂偏僻的角落,什么东西都可以在此终结吧。就像我多年来对海的执念,被脚下这晦暗的海水冲淡以后,再乘着无所归依的海风远远地消逝。
身后那片将近半个人高的杂草忽然像起风时候那样低语起来,撼动了整个静止的世界。明知不可能是野兽出没,但我本能地感到这响声来自一种比野兽更可怕的事物。在回头的瞬间,我撞上了另一双与我同样惊恐,甚至比我还要惊恐的眼睛。仿佛在这个被世界抛弃的角落里是不该看到自己的同类似的,我俩之间近乎漫长的对视使周围的空气都变得阴森可怖。说不清是谁闯进了谁的地盘,但这人明显比我更熟悉这个地方。即便惊诧于我的存在,他还是旁若无人地穿过我的身边,坐到了一块不规则的大石头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琴,断断续续地吹奏起来。琴声与海浪声此起彼伏,人造的乐声短暂地占据了世界后,又了无痕迹地消散在无边的海上。
“这首曲子,我听过。”
“嗯,名曲来的。”
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后,他又摆弄起口琴,自顾自地练习着各种曲调,看样子不打算让音乐以外的东西接近自己。
我本来想以这首曲子为契机打开他的话匣子,却被他巧妙地截断。当然,我并非无缘无故就想要了解一个陌生人。只是我隐约感觉曾经见过他,想要间接地确认一下罢了。他让我想起初中时代高我一年级那个酷爱吹口琴的学长,上体育课都要揣支口琴在兜里,等自由活动的时候拿出来表演一番。我没看过他们班上体育课是什么场景,但这位学长对口琴的热爱在学校里几乎人尽皆知。而我碰巧听到他的一次口琴演奏,曲目正是我刚才听的这首。我想象不出那学长成年以后的相貌,不过眼前这个吹口琴的男子倒是与他有几分相似之处:同样地痴迷音乐,在音乐的世界里目不斜视。
学生时代那片不大的操场上坐满了怀揣着崇拜或艳羡的听众吧,而此刻他只把口琴吹给无动于衷的海水听。不知道在我闯入他的音乐世界以前,有没有其他人也曾在这荒凉的海滩上听过他的琴声?我不敢肯定他和那学长就是同一个人,我也不敢妄言他的口琴吹得是否精彩。我只是认为,从热闹的操场到无人问津的海滩,中间必然充斥着许多故事。就像从备受追捧的乐手到孑然一身的行客,很难说不是岁月的尘埃在试图重塑一个明亮鲜活的人。
“为啥来这儿吹口琴啊?又没人听。”
“没人的海滩才适合音乐吧。没有听众的话,音乐才纯粹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仿佛投向了那看不见的海的彼岸。不知是在追忆过往,还是在努力眺望未来。年少的他热爱的,恐怕不会是今天这种没有听众的音乐吧,我听出他在寻求一种自嘲式的和解。学生时代里,痴迷于某样美好事物的人往往都能成为人群里闪闪发光的存在;而步入社会的人,若再谈什么热爱和梦想,很容易就沦为别人眼中的笑话。就连与他相似的我,都出于习惯似的,用一种可悲的眼光来看这个自娱自乐的音乐家。如此想来,他抱着心爱的乐器逃到这里,未尝不是在享受一种短暂的重生。而我与这个地方的相遇,看来也能归因于命中注定。
“倒是你,为啥跑来这儿啊?游客一般对这种荒滩不感兴趣吧。”
“啊,我也挺惊讶的,这里居然这么冷清。”
“诶,那你是不是走错了?你是想去旁边那片海滩吧,还得再走一段呢。那里可热闹了,景色也比这儿美多了。我之前就碰见过有人跑错地方的。”
“哦,那可能是。没跟着地图,歪打误撞就走错啦。”
面对他的猜测,我只得自嘲地笑笑,就和他之前说这片海滩很适合音乐的时候那样。我实在不想承认,自己背着一大个包跋山涉水,就为了来到这片实际上空空如也的海滩。谎称自己走错了,也好过让人知道自己心驰神往的竟是一块不毛之地吧,总之我不忍心让自己的梦想被人亵渎和嘲笑。虽然我觉得眼前这人多少能够理解我的心情,但相互理解的两个人,未必就能坦诚相待。
不过他热心地给我描述了前往另一片海滩的路线,那里据说与这儿天差地别,完全是标准的美丽海滩。它会满足我对海的幻想么?就算已有许多人帮我鉴定过,经历了幻想破灭的我如今还是更相信自己的感受。
我掏出手机,把自己当成那位给我种下了海之梦的摄影师,拍下了第一张海的照片。我看着自己的杰作,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摄影集里的那幅图。果然就像两个世界啊:人间仙境与残破的孤岛。海风捎着淡淡的腥味向我扑来,无限翻涌着的海浪如同时针,兜兜转转终将回到原点。天空还是摆出浅灰的面具,不想让人看破心事一样。但我知道,这片海滩也曾有风和日丽的时候。
当我终于要逃离这寸荒野时,后面那片杂草又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口琴声戛然而止,我和他同时向后转头,长久的孤独似乎使我们更加惧怕同类的接近。本以为新加入的成员也会诧异于这个地方的荒芜,谁知跃入眼帘的竟是一张截然不同的、晴朗的脸。
“这儿还真没有雨诶,找到宝地了!”
明快的话音落毕,轮到我和吹口琴那人深感诧异了。我俩以那种可称为严肃的目光打量这新来的人,仿佛在这种寂静之乡,他扯着嗓门与海浪声比大小是一种罪过。不过仔细看来,贴在他身上的衣服呈现深浅不一的色调,同时将他的身形一笔一画勾勒出来,使他整个人颇像一尊身披地图的模特,透着些许滑稽感。想到这里,原本严肃的我差点笑出声来。
“你是刚淋过雨啊,怎么弄成这样?”看到他略显凌乱的头发,我更想笑了。
“对呀,看海看得好好的突然下起雨了,我就随便顺着条小路跑了。跑着跑着雨越来越小,到这里居然一滴都没了,明明离得不远。”
“东边日出西边雨呗。你之前来过这儿吗?”
“没有吧。我经常来这儿都没见过你呀,哈哈哈。”那人不知什么时候把口琴收了起来,换上一副和之前的忧郁气质完全相反的嬉笑表情。我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是没来过。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荒凉的海滩呢,和我刚才看的那里完全不一样。不过,人迹罕至的地方才更真实吧,一眼望去都是大自然的痕迹。我反而觉得刚刚那儿太吵闹了。”
“这里当然比那儿好咯,起码不用淋雨嘛。”
……
几句俏皮话过后,三个人的笑声重叠在一起,暂时掩盖了从未停止咆哮的海浪声。踏上这片海滩后,我还是头一回这样放声欢笑,并在欢笑声中得到了某种治愈。不知这片大海有多久没有听见人类在和它攀比声音大小了呢?当然了,也不知除我之外的这俩人,是否真的享受这种与大海争高下的感觉。即使天空依然没有放晴的意思,但我突然觉得阴天和这片海,才是绝佳的搭配。就算我不觉得美,它也展现出了自己应有的模样。或许他们俩所说的音乐的纯粹、景色的真实,的确不只是自我安慰的场面话吧,因为我似乎也在逐步接近他们所描述的感受。
人总要与自己和解吧,不论是让自己接受不尽人意的现状,还是执着地再去寻找下一个完美的圣地。有时候我也在想,会不会也有人像我一样,因为图册里那张相片,风尘仆仆地奔着这里而来?看过这个杂草丛生的角落后,他们也会和我一样觉得幻想破灭,并且羞于承认它曾令自己神魂颠倒的事实么?
“你不去那儿看看吗?这下子雨该停了吧。”
他们问起来,我才恍然想起自己该去追逐下一个海的梦想了。直到现在,我都还未向他们道出我来到这里的真相。哪怕我们三个的谈笑已经逐步融化了这片大海长久以来的孤寂,但彼此怀揣着秘密依然是人与人之间不变的默契。也正是这股默契,使我们得以放下包袱,随心所欲地倾听和倾诉。
吹口琴的人又掏出那支小小的乐器,吹起了我从未听过的乐曲。不知那避雨的人是否听过这首曲子,他只是入神地望着随风起舞的大海,任由琴声、风声、海浪声在耳边重叠交错。我也无意去打听乐曲的名字,就这样淋着不明不暗的日光,想象海边日落的场景。毕竟音乐是神圣而平等的,至少在海的尽头是这样。
果然,琴声落幕后,我们的乐手也并没有告知有关这首曲子的任何信息。他最多感叹了一句,说自己吹奏的是属于海的乐曲。我们相互笑笑,算是认同了他的心声。
“说真的,我挺喜欢这地方呢,虽然是躲雨途中偶然发现的。大自然真是奇妙啊,感谢那场雨。”
“以后有机会再来啊,说不定正好能听上我的‘海之曲’呢。”
“那你可别抛弃这里啊,别哪天又看上其他漂亮海滩了。”
其实我没有资格对一个专情于“纯粹音乐”的人开这样的玩笑,因为我知道他不会轻易离开这个地方。反倒是我,在亲自确认了自己的幻想破灭后,转而又满腔热血地追逐新的幻想,从不吸取任何教训似的。他们说的那片热闹海滩,就是我新的梦中圣地。某种程度上,热闹便是美丽的代名词吧,只不过不同人眼中的美丽也各有差异。总之,我要亲自去确认一下,带着最初对海的幻想,还有最初不到海边不死心的倔强。
于是我沿着小路,开始前往下一个海的尽头。那也是从对岸望不到的,海的尽头啊。什么时候能看看海的另一边呢?又或者,海的对岸是无法到达的呢?和他们告别的时候,我忽然有种预感。也许未来的某天,我也会怀念脚下这片被遗弃了的,大海真正的尽头。因为身处其中的我感到,世界在此终结的同时,也在以它的方式悄然重启。
(本文刊登于《北方》第三期“小说”栏目,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