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父亲出生在一个贫穷普通的家庭。因为三代单传的缘故,我太奶奶对他疼爱有加,特别注重叫他学习那些老规矩老传统:见着谁该拜一拜,见着谁该作揖;遇上喜事该说啥该做啥;还有碰上白事该咋行礼,对方行礼应该咋还礼等等,虽然是孩童,却也少年老成。
1958年,刚刚十三岁又幼年丧父的他,毅然干起童工,替奶奶挑起担子,无怨无悔地帮奶奶养家。
后来父亲长大些,跟着那些博山大师傅们学烹饪,心灵手巧、做事利落的他干啥像啥。在干品的泡发,传统酱肉腌制烹煮,还有博山酥锅的烧制上,很有自己的一套。每每人们提到我的父亲总是说“人家呀,二级厨师不换”。
再后来父亲与母亲喜结连理,供养了我的奶奶,养育了我们姊妹四个。
我刚记事时,奶奶中风口眼歪斜。为了奶奶的康复,父亲又学习了针灸。每每都是先把针扎在自己的身上,试其深浅力度及感觉,再把针下在奶奶的穴位上。在父亲的努力与坚持下,奶奶恢复得很好。后来村子里也有好多人慕名来找父亲下针,疗效不错、口碑也很好。
小时候家里穷,可父亲总是变着花样给我们做饭。就说豆腐吧,深秋时节父亲会找来一些红高粱,再加上别的佐料,这样煮出来的豆腐是红颜色的,咬一口像是灌汤的,还有粮食的余香,美味无比。再大一些条件好了,每到秋冬父亲就在院里支起大锅,煮羊肉、炖牛肉、蒸肘子。我们饱食之后,每家还会分到一盆。这个老传统一直持续到父亲去世。每年天气转冷时,我就会更加地怀念父亲。
记得父亲四十出头时,原本只有小学文化的他,凭借着对文化的追求,对书法的热爱,业余时间去张店学习书法。他刻苦努力、孜孜不倦,一有闲暇便手不离笔,笔不离手。草、篆、隶、行、魏碑,尤其小楷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多次获奖。后来被老年书法协会破格录为会员并成为委员。
书画不分家,父亲还热衷于画虾,总是对着齐白石的画,一遍琢磨一遍画。那时条件有限,不怎么见真正的大虾。一次,有客人提着大虾来我家做客,父亲顾不得吃饭,而是拿了一只大虾去房间开始写意。功夫不负有心人,那次以后,父亲画的虾越来越传神了,被朋友们要去好多,装裱之后挂在家里。
2011年1月4日,父亲罹患肺癌。霎时乌云盖顶、天昏地暗,我的泪化作血流淌在心间。“人命在天,我喜欢笑脸,我愿意看着你们笑。”父亲非但没有沮丧反而在鼓励着我们。
父亲是个乐天派,走到哪里都笑呵呵的。一次,我在医院里收拾病床,壁橱是三层的,往最上面放衣服时就喊父亲帮忙,他哈哈大笑说“小矬子够不着。”还不忘冲我挤眼睛。有时病房里就我们两人,他会时不时地念“ne,ne,ne”。我小时候会背的第一首诗是骆宾王的《咏鹅》,因为说话咬舌,总也说不好“鹅,鹅,鹅”。这也一直是家人打趣我的笑柄。有时父亲又语重心长地和我谈话:“闺女呀,你心直口快有良心,不会贪小利沾别人的便宜,遇事也讲理,但太过直接不会拐弯。你在娘家最小,又是超生才要的你,一家子都宠着你惯着你。成婚后,你女婿脾气好,啥都顺着你,你的任性也该收敛一下。凡事都要忍,吃亏是福呀。吃亏了别心急,其实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现在想来,病重的父亲逗我玩,是无比怀念过去美好的时光。他多想回到过去,回到从前,回到他年富力强时我们跟在他屁股后的岁月呀。知子莫若父,有时我受委屈,想起父亲的教诲都自惭形秽。
那年11月,父亲自觉大限不远,同他一位懂风水的好朋友还有我的哥哥,挑选了一处墓地。24日,在我们全家人的陪同下,父亲从头到尾目睹了自己墓地的开掘与建造,其间还细致地告诉我们,办白事的各种忌讳、规矩和礼仪。回家后,父亲仍然谈笑自若地和我们打够级、挂纸条。非但没有给我们造成压力,还让我们精神愉悦。
2012年4月初的一个深夜,父亲写好家中诸事安排,自己选好了照片,还拟好了致亲朋好友的谢帖……这之后,父亲基本都在半昏迷之中,大小便不能自理甚至失禁。我们帮父亲收拾大小便、擦洗下身,间或清醒时,他总是默默地闭着眼睛、“唉唉”地叹口气。时光是个奇妙的东西,翻转了彼此的人生。四十年前,父亲不就是这样在照顾着我们吗?可那几天不知怎的,我不敢正视父亲的眼和脸。目光只要在他的脸上停留几秒钟,我的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给他擦洗时,我的手一碰触他的身体,就莫名其妙浑身打寒战,眼泪就会奔涌而出……
2012年4月20日中午,昏迷两天的父亲突然清醒地说“你们都在吗,都在好,我没话说了,也没事说了,都在好……”然后就静静地,平和地,永远地,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真的不知道,13岁的他怎样用那稚嫩的肩膀,撑起了半个家;不知道他是怎样饿着肚皮,帮奶奶拉扯着我的姑姑;食不果腹的他,不知靠着怎样的努力才在烹饪业有所建树;学习针灸后,他的心理与肌体不知承受了多少考验和委屈,才小有成果;不知大字不识几个的他凭借怎样的毅力学习了书法,并取得了那么好的成绩;不知也不敢想,病重的父亲怎么笑得出来……
我想,父亲留给我们最宝贵的就是善良、孝敬、执着、好学、豁达、坦然的一颗平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