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愿意喝酒,每次都是跌跌撞撞,把一个个孤寂的深夜燃烧成一片灰烬。我睁开惺忪的醉眼,凝视着变幻的夜空,好想读出它的黑来,找出它的恶来,路在脚下摇曳出弯弯扭扭的幽深的暗影来。
也是黑暗的夜,常常是酝酿罪恶的时刻。那是1998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我刚跟同事喝完酒,就接到报案,一个叫金伟华的客户在东库街的一个仓库失火,里面有四百多万元的意大利皮鞋被烧毁,由于我分管宣传,常常要参与大的赔案,好做宣传报道。我跟公司的同事赶紧过去,一看仓库已经半面烧毁,满地是泥泞,消防人员正在清理现场,我们公司的人员也在。在检查现场中发现,附近没有火源,在屋子的一角有模糊的脚印,有棉纱,有几根火柴棍,怀疑有人纵火,连忙向警方报案。新城分局刑警二队的人员随后到达了现场,了解了情况,连夜传唤了金伟华。我们走时已经到凌晨了,我们望着被烧成灰烬的仓库,断壁残垣的影子,灰尘随风终于慢腾腾地散去,陆续撒进野地里,一股股热浪夹带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们顺着仓库西侧的街道步行,这条偏僻的道路,被来往的车辆压成了一根腐朽的的柠条,路面已经被岁月和风一起砸烂,压裂,留在路上的,是干裂凹洼的伤痕,错落无致,深浅不一,我们颤颤巍巍地走着。一辆大货车呼啸经过,尘土顿时飞起来,我的心情也久久无法平息。那几天,我每天跟踪这个案件,最后水落石出。原来金伟华是个美籍华人,是个商人,她进了一批意大利鞋子,由于号码大,卖不出去,他就想了个主意,把鞋放到了偏僻的仓库,参加了保险,准备骗赔。她就找了个刚从劳改出来的王某,让他实施,事成之后给他五万元。王某利欲熏心,就买来汽油、棉纱,在夜深的时候,点燃了仓库,没有想到被人察觉出来,落得刚出班房又进班房,丢鸡不成又失一把米。我专门写了一篇长篇通讯《玩火者必自焚》发在了《内蒙古保险》和《内蒙古消防》杂志上,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把金伟华放了,那没有烧毁的鞋子也被工公安扣了去,前几天听老杨讲那鞋子早就成了废品,被扔掉了。
我跟老杨喝过很多次酒,而且不止一回两回。他酒量很大,他谈起工作经历,让我听起来象天书,满身子豪气,每次都喝得我不省人事。老杨在派出所干过,到我们公司后,做过支公司副经理,现在从事保险理赔案件调查工作,他的工作很辛苦,很危险,好在当过警察,自然胆子壮了些。前些天,我跟他去调查一个案子,案件的可疑处是案件发生的事故叙述有疑点,我们带着一个记者,那是一个大青山后的一个郊县。
路上,素净的天空下开着白色的云朵,山坡上郁郁葱葱,开着各色的野花,振翅的飞虫落到我的车窗上,被撞的粉身碎骨,泥土清香顿时飘了进来。那些草,在石头缝隙的荒芜里发着新芽,像内心深处的愿望,被在此停留的阳光照耀,在微风中轻轻晃动。路上。有一帮穿着黄色背心的养路工人,抡锨舞镐,把荒芜填埋,把平坦踩实,把一滴滴身体里渗出的汗水抛洒。灼热的风,无处不在的火焰熨烫每一张焦炭般的脸,一浪一浪扑向天空。老杨的头发,与秋天的草一样干枯着,没有新芽生出,花白着,深深陷入了脸上的一条条深沟纵壑,像我们经过的路。我渐渐清晰地看见,不仅仅坎坷在他的脸上,还在他的脖颈上,手掌上。那些触目惊心不已的褶皱,那些黑里透红的皮肤,奔波在城乡所有的路上。
在近四十多公里长的路上,车不停地在风尘里湮没,又在烈日下显影。我跟在他的后面,老杨那双熬红的眼,锐利,并且精明。我们到了县交警大队对事故的真实性进行了调查核实。经了解,2007年3月28日,刘某为自己的蒙A25173“解放”大货车向我公司投保,7月9日刘某向公司报案,声称他的车由合伙购车人朱云驾驶于5月15日在武川县境内发生交通事故,与一辆三轮车相撞,致使三轮车驾驶员刘某当场死亡。刘某声称已向事故发生地交警队报案,并提供了县交警大队事故责任认定书和调解协议书。经调查对比,发现责任认定书与县交警大队事故档案原件不符。公章和私人印章的字体和颜色不一致,有异常。后经武川县交警大队民警仔细辨认,当场确认朱某提供的“两书”是私刻公(私)章伪造的。
我们长出了一口气,案件终于大白,为公司挽回了十几万元的损失。回来的路上,由于是下午了,我们躲避芒刺一样的阳光,他点着烟抽了起来,闻着很呛,比阳光更烈的味道进胸膛,浑身开始燃烧。他哈哈大笑,他说,现在诈骗保险的人太多了,在国外就占整个赔款的百分之十以上,我们这里一年也有几百起。一年减少赔款几百万元,是不小的数字。
对于那些诈骗的人,有时一咋呼就能闹清楚,有的搞的也很诡秘。有时是会遇到危险。他说前几天他在调查一个案件,是个先出险后保险的,司机死了,人们正处在悲痛中,但是不取证还不行,时间长了,就找不到证据了。在调查中,他和同事被司机家的人又骂又打,石头瓦块横飞,锨镐乱舞,最后找来派出所的,才解了围。说这话的时候,老杨的眼睛更红了。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也在公司工作,另一个自己单干,他秋后准备给大儿子办理婚事。他说到时你给“代东”呀,我说,没有问题。他斜躺在车座上,他有些疲惫,有些恍惚,像要沉沉地睡去。车内一股淡淡的烟被风吹散,被热浪消融。
老杨喜悦的心情如蒸腾的热浪,拥裹着我。“总算完了一个事情”。我们在街上小酒馆喝酒。那天,老杨喝多了,满当当的话从肚子里喷涌而出,说他的案子,说他小时候过给了别人家,构筑着退休后享清福的梦想。老杨已经烂醉如泥,趴在桌子沉沉睡去。我看见一滴混浊的泪珠,挂在他的眼角,久久不肯干去。我也喝多了,但是不好打扰他,独自喝干杯底的酒,抹抹嘴说,老杨真是不容易,不容易啊,让他多睡一会吧,他太累了。
在没有雨的日子里,清淡的月光,点燃了黑色的夜,我们俩的影子被月光矫正着方向,人的影子一律弯着,却很坚实,向前走着。我明白,那不是被迫,而是发自内心的至诚。
(孙树恒,笔名恒心永在,内蒙古奈曼旗人,供职阳光财险内蒙古分公司。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诗词学会会员,西部散文家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