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树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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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是一个应节气的地方，立秋过去两天，今天在18度与28度之间，空气里的热度不减，让人怀疑立秋是不是一场幻觉。但是秋风毕竟是秋风，带着刚硬的气息，它踮脚掠过窗沿时，把夏末最后一丝蛮横的热浪，悄悄推远了半分。不再有阳光如针般扎在皮肤上，衣服不再黏糊糊的粘在身上，终于能敞开窗，让穿堂风卷走屋里的热。连走起路来都变得轻盈，直到秋老虎忽然从云层里探出头来。
它像个耍赖的孩童，把积攒了整个夏天的燥热，揉成一团黏腻的网，兜头罩下来。大地蒸腾着热气，踩上去像踩着一块温热的年糕；槐树叶蔫头耷脑地卷着边，鸟也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手机屏幕亮了，天气预报的图标闪着黄色的光：雷电黄色预警。抬头看天，云是沉甸甸的灰紫色，像谁把洗旧的棉絮浸了水，堆在楼顶。风忽然转了向，卷着沙粒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像是暴雨来临前的鼓点。
正午时分，一道闪电劈开云层，把天空照得发白。紧接着，雷声轰隆隆滚过来，从楼顶到近处的树梢，震得窗玻璃微微发颤。雨来得比雷声更急，起初是稀疏的点子，砸在大地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印记；转瞬就成了瓢泼之势，雨线密密麻麻，织成一道透明的帘。
天地间霎时被水汽填满。小区的楼宇隐在白茫茫的雾里，近处的树枝被雨打得弯下腰，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秋老虎大概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打懵了，那股嚣张的气焰，顺着屋檐流下的水，顺着被雨洗得发亮的叶子，秋老虎跑了，留下一整个清爽的下午，像谁在闷热的房间里，忽然推开了所有的窗。
二
手机铃响的时候，女婿正在微信群里举着一颗小小的乳牙。牙齿白生生的，比米粒大不了多少，在一个塑料袋里，像一粒被阳光晒过的珍珠。女儿说“小爱又掉一颗乳牙”，小爱仰着小脸，门牙的位置缺了一个小豁口，“又掉了一颗！新牙在里面呢，尖尖的！”
七岁的孩子，正在经历一场缓慢而神奇的蜕变。乳牙一颗颗离开，像熟透的果实落地；新牙一颗颗长大，像雨后的竹笋拔尖。这哪里是坏消息？这是时光在她身上刻下的温柔密码，是成长递来的第一封邮戳清晰的信。
女儿在群里发了一个截图“小爱录取了！苏虎街实验小学！”外孙女小爱一点也没有诧异，我在群里点赞，抑制不住的喜悦。
妻子说，“小爱背着大书包能背动吗？到时接咱家，还是在小饭桌？”
我仿佛看见小爱，背着书包摇摇晃晃样子，小手紧紧攥着，像是攥着一个闪闪发光的明天。
一颗记录成长的乳牙，一封承载希望的录取通知书，它们像秋天的叶脉，清晰地写着：生活或许有风雨，但总有温柔的力量，在不经意间，将我们轻轻托住。
三
回到屋里，我烧了一壶水。茶壶里放了些陈年的普洱，茶叶是深褐色的，蜷曲着，像睡熟的小虫。沸水注入的瞬间，茶叶在水里翻滚、舒展，一股醇厚的茶香漫出来，混着窗外残留的雨气，在房间里弥漫。
倒一杯茶在白瓷杯里，茶汤是琥珀色的。坐在饭桌旁，翻开一本关于万里茶道的书，看着一位重走万里茶道的老杨正在常家庄园的视频。
不由得跟常家后人“听雨弟兄”聊起来。他的网名叫“听雨弟兄”，因常家庄园里的听雨轩而来，那是当年常家主人品茶听雨的地方，如今檐角的雨滴，还在重复着百年前的节奏。
“真是应景，”我回复道，“刚泡了普洱，正翻着茶路的书，听着窗外下雨声。”
八世常威北上张家口时，大概也遇见过这样的秋雨。那时他在大境门外开布铺，绸布在雨气里泛着柔和的光，他或许会沏一壶茶，看着窗外的雨，盘算着南下的路。后来他的儿子常万达，正是从这条雨路出发，南下武夷山，北上恰克图，把“大德玉”的茶旗插遍了万里茶道。
“我是常万旺的后代，”听雨弟兄发来一段话，“爷爷说，当年常家的骆驼商队遇上秋雨，就在戈壁上的驿站煮茶。茶是武夷岩茶，用铅罐装着，不怕潮。煮茶的火塘里烧着牛粪，火苗忽明忽暗，映着商人们的脸，他们说笑着，把想家的念头都泡进茶里。”
我捧着茶杯，想象着那样的场景：秋雨敲打着驿站的毡房，骆驼在外面嚼着草料，商人们围坐火塘，茶汤在粗瓷碗里冒着热气。茶叶从武夷山的云雾里来，带着南方的湿润；商人们从山西的宅院来，带着北方的坚韧。这杯茶里，盛着的何止是水与叶，更是穿越山水的勇气，是连接南北的智慧。
茶喝到第三泡，味道渐渐淡了，回甘却更明显，不知不觉雨停了，与“听雨弟兄”相谈甚欢。那些被夏热灼伤的疲惫，那些被琐事搅乱的心绪，都在这雨里，在这茶香里，在这穿越时空的对话里，一点点被治愈了
四
雨后的黄昏，天洗得透蓝，几缕粉紫晚霞挂在檐角。飞机带着轰鸣声掠过楼顶，翅尖沾着未散的水汽，像谁在天上划了道银线。
小区门口一个住户小院的瓜秧趁雨疯长，顺着果树爬过墙头，绿莹莹的叶子间藏着瓜芽，坠得藤蔓轻轻晃。
巷口对面一个个小摊，刚摘的西红柿泛着沙红，黄瓜顶着嫩黄的花，玉米一堆又一堆，剥开的穗子金得发亮。
饭店门前的烧烤炉冒起白烟，孜然混着肉香漫过来。我和朋友坐在小马扎上，小龙虾红亮亮堆在搪瓷盘里，冰啤酒碰出清脆的响。秋风带着湿土气溜过脖颈，远处有孩子追着跑，笑声落进啤酒泡里。
雨后的黄昏，连呼吸都带着甜意，所有的烦躁都被这场秋雨洗得干干净净。
是啊，秋天的治愈，从不需要刻意做什么。我喝了一杯啤酒，看着啤酒泡沫在杯口袅袅升起。真好啊，在这样的秋天里，与自己，与往事，与未曾谋面的温暖，好好相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