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力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像一堆废纸,松松垮垮的,仿佛一碰就会烟消云散。这是他瘫痪的第六个月,手术后,整个人都恢复的不错,虽然骨瘦如柴(他本来就骨瘦如柴),但精神面貌还算健康。整天嬉皮笑脸的,露着个大牙跟护士小姐打招呼。
临走前,我给他洗了一次脚,那盆水冒着热气,水温很高,我把他的脚泡在水里很久,等水凉些了才敢给他洗。他的脚从水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满脸通红。如果他还有知觉,应该早就烫死了,我想。由此可知,阿力的瘫痪货真价实。
我没问她母亲,手术花了多少,听说是摔断了脊柱,应该是个大手术,钱少花不了。他哥把他送到西昌东大医院做了手术后,把他转到了盐源县医院,奈何在县医院尿道感染,又回到了西昌东大医院。三个月后,他哥就走了,换她母亲一直照顾他至前几天。他哥也不想走,谁不想亲自照顾自己的弟弟?奈何生活所迫,巨额的医药费还是让他不得不背井离乡外出务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打官司的进展缓慢,雇佣阿力的老板始终不愿担责。
在东大医院住了三个月后,阿力便不肯走了。她母亲一直劝他转到县医院,那里住院费便宜。他总是拒绝说,东大医院的床软绵绵的,很舒服,这里还有空调,现在才二月份,回去得冻死。他母亲拗不过,也就放弃了,也不知道距离上次缴费过了多久,他母亲说,昨天又交了一万。
阿力的妹妹阿吉莫和我在同一所大学,我高中休学了两年,只读完了高一,于是只考上了大专,要不然,凭我的实力,高低能考个一本(初中三年,我都是年级第一)。
寒假刚刚开始,阿吉莫就来代替她母亲照顾阿力了。在没看见阿吉莫怎么照顾阿力之前,我很难想象,阿吉莫是怎么照顾阿力的。阿力下半身瘫痪,不能自主拉屎、拉尿。
前天阿吉莫走的时候教了阿富。
阿吉莫把帘子围上,带上一次性手套,右手拿着一双已经拆分开了的一次性筷子。几秒钟后,帘子被缓缓打开,先转过来的是阿吉莫的鲇鱼须,后面才是她微红娇嫩的脸颊,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们仨:“你们得来一个人看着,要不然我走了,你们就不知道怎么排便了。”
我和王英两个人不敢上前,一直站在帘子外面,我纯粹是因为不好意思,王英是因为感到十分恶心,他后来跟我讲,那样的事情,对他来说,很猎奇,他完全不能接受。只有阿富勇敢地走进了帘子,天知道他在里面经历了怎样的腥风血雨,多年后的某一天。那天夕阳西下,晚霞照耀着万千群山,我们坐在山岗上,任凭落日余晖拍打着我们黝黑如夜晚的脸庞。身旁的狗尾巴草随风左右摇摆,我们看着白云缓缓流动。他突然开口,你看。随即伸出食指指向天边,那是一朵柱状的毛茸茸的白云。那朵云像不像茅厕里尽情蠕动的蛆虫,他说。我白瞟了他一眼,你真恶心。他委屈地低下头,不再言语。
那天,你是什么感觉?
哪天?
就是……我难以启齿,抿了抿嘴唇后,还是缓缓道出,就是你给阿力排便那天,你是什么感觉?
呃……
你滚。说了这句话后,我们的阿富,像个小媳妇似的羞怯起来。沉默不语的又像块石头,任凭我怎样敲打也不言不语。
我不是非要知道那天他是怎样的感觉,只是觉得他的感觉可能对我的写作有所帮助。毕竟写小说的人就是这样,爱听些与众不同的八卦,有时候在别人眼里是个傻子
我给阿力洗脚是之后的事儿。
阿力躺在床上,两腿分开呈菱形,像交通指示标志里的人行横道预告图标。
“妈的,这破队友,带不动,王者匹配机制真他妈牛逼。“
他朝我们仨嬉笑了一下:“差三颗星就荣耀王者了。”
随后把手机扔一边,看向阿富:
“阿富,轮椅推过来。”
“推到哪儿?”
“床边。”
阿富把那坏了右脚踏板的轮椅,从病房过道上推到床边。阿力双手紧紧地抓着扶手,随后憋足一股气,狠狠地使劲,试图依靠臂力把自己早就死了的下身挪到轮椅上。
当然,他不是超级英雄。所以,我们来了。
我赶忙把双手伸过他的腋下,用力把他抱起,其实我抱不动他,我只是给他添了点气力。阿富在一旁稳着轮椅,以防我们行动的时候,它前后滑动。王英从早上八点开始就在参加网上学习考试了,他说分扣的有点多,得扣减几分。说要半个小时,应该快结束了。昨天闯了个红灯,说是罚了200元,扣了6分。
我们是前天晚上的时候才被告知得来照顾阿力三天的,从县上到西昌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了,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再加上王英又有点近视,甚至可能有点昏昏欲睡,所以就闯了红灯。当时我虽然坐在副驾,但早已经“昏迷不醒”,不省人事,我是晕车体质,车穿过隧道,来到小高山的时候,就已经上吐下泻的不轻了。那段盘山公路,简直就是我的噩梦。关键吃什么晕车药也不管用,来之前,我还专门在县卫生院喝了两瓶葡萄糖,照样无济于事。导致我现在,在上学时不想回家,在家时不想去上学。天啊!这种感觉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一坐上小汽车,平常像坏掉了的鼻子,突然间就变异成了狗鼻子,什么味道都能闻到。皮革被阳光晒透了的焦味、酸味,犄角旮旯里埋藏多年的烟味,排气管里突突冒出的废气味,这些不同的味道搅拌混合在一起,比腐烂了的动物身体还难闻、还催吐。
到西昌东大的时候,我感觉我已经不是我了,我的耳朵、鼻子、眼睛、脑子好像都移位了似的,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跟我开玩笑。但见到阿吉莫的一瞬间,我还是奋力地挤出了一抹微笑。阿吉莫真的好漂亮,大眼睛,双眼皮,粉红的脸蛋,高挑的鼻梁,身材像只红色高跟鞋,很苗条。我和阿吉莫已经许久不见了,如果不是这次要来照顾他哥,我想我们这辈子,很难再见了。我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男人,阿吉莫恰恰相反,阿吉莫初中的时候就经常利用寒暑假,到深圳,东莞,广州,这些地方打工。再加上现在彝族年又不放假,大家都不会回家,所以,我们之间,很难有时间能对上。
其实她家就在我家上面一点点,但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很难相见。她家的老房子一年四季,很难沾上点儿人气。前几年她父亲还在的时候,大家还能坐在一起过个热热闹闹的年。她父亲肝癌去世后,她母亲便一直在县里当按摩技师,很少回来。过年也是随随便便,宰了头不大不小的公猪后,把所有的猪肉都装箱带到县里的租房里,对于我们这些亲戚,她很少过问,当然,我们也很少过问她。别问为什么,问就是,人都是相互的。
阿吉莫的大哥很早之前就在珠海某公司当司机,据说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每天都能吃上大鱼大肉,公司还有一笔不菲的年终奖,时不时还会发一两箱零食。照顾完阿力后,我收到了一箱,有辣条、薯片、罐头什么的(薯片还挺好吃的,辣条有点不对味,应该不是四川辣条,有点酸酸的,不像辣条)。
阿力坐稳后,对阿富说:“打点水来吧,我洗把脸。”阿富打了盆不轻不重的水,放在阿力的双腿上,再用单手撑住,以防它滑落。那个小盆子里还有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毛巾,小毛巾盖住的是一只红色的小锦鲤,这些都是阿吉莫买的。阿力把小毛巾摊开,再拿出水面,在水盆上空拧了一圈后,开始擦起脸。反复几次后,阿力停止了这套操作,他肯定是觉得洗得差不多了,其实吧,洗了跟没洗一样。黄黄的脸庞上面点缀着几枚黑色的尘埃,整张脸没有任何变化,还是跟往常一样,像苍茫的大地。
轮到我出场了。“我给你洗洗脚吧!”
“好。谢了,老表。”
随即,我便领着小盆子,把里面的脏水送给了马桶,还对着马桶拧了拧毛巾,觉得差不多了,又放回盆里。我试了试厕所里的热水,温度差强人意,把手放进去,毫无感觉。于是,我便跑到病房外接了一盆供人喝的,手测在九十摄氏度以上的热水。
老家人说,用热水洗澡,越洗越干净,温度越高洗得越干净。我不信这些,平常我都是温水洗澡,加上万能香皂(洗哪儿都用它)。当然,这次我也不信。我就是想看看阿力是不是真的瘫痪了,三天来,我瞅着他不像个下身完全瘫痪了的病人。倒像是过来旅游的,天天打游戏,嬉皮笑脸,有说有笑的,还经常跟来送药的女护士眉来眼去。
“有点太热了吧!”
“不热,我试过了。”
“还冒着热气呢。”
“来吧 ,你就……”
把阿力的裤子挽到膝盖上面,我看到了真正的两极分化。阿力的小腿,大大小小的疤痕,不计其数,整双小腿像刚从煤矿里挖出来的一样,黑黢黢的,上面的腿毛像我家后面的那片树林,密密麻麻。大腿则白净如雪,恰似待字闺中的少女,又若高山上的雪莲,大腿和小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我们都没说什么,默认这是正常现象。
我把阿力的双脚抬进水盆后,等了好几分钟,才敢去洗,此时,他的双脚如上文所言,通红如烙铁。我才确信,阿力的瘫痪是真的。于是,洗脚的整个过程,我都低着头,看着阿力的脚,认认真真地给他濯洗。这六个月的辛酸苦辣,只有他知道,我想。
昨天,临近傍晚,阿力突然放下战斗了一天,近乎冒烟儿了的手机。
“夕阳多美啊!”
天边的火烧云和天空一起织成了一张橘色的晚霞,隐藏在背后的,或者说编造这一切的手,是一轮又大又圆的落日——挂在天际,还差三十分钟就完全落下山去了。这些美景穿过五楼病房的玻璃窗,烙印在了阿力和我们仨的视网膜上。
我也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将盖住窗户半张脸的窗帘全部拉开,顿时,病房里的所有人——阿力、阿富、王英和我,还有一个不知姓名割掉了一片肺叶的大叔,都愣在了原地,一时竟无语凝噎。那是一副地球人,一辈子也画不出来的精美油画,那无法调配出的色彩和几近完美的笔画,就算是梵高再世也无能为力。
我嘴角微微上扬,没有笑出声。
“好美!”虽然我承认我是一个小人,但对于此情此景,我是由衷的赞叹。
“我们出去吃晚饭吧。我请客。”阿力看着我们说。
2
西昌的二月风很大,很疯狂,足够把人吹到天上去。我们仨推着阿力在西昌的街道上,像四只蜗牛,缓慢行进。路边早已枯萎的落叶被风吹在街上,树叶和水泥地相互碰撞,发出“沙沙沙”的声音;那些街边的店面上的布制招聘,被风吹的直喊疼,纷纷发出“噗噗噗”的哭声,我们的眼睛也被风合上。我们只能眯着眼,寻找餐馆。因为是春节前后,路边的餐馆都还没开门,走了很久,我们才找到一家开着门的餐馆。
等我们推着轮椅,不熟练地越过门槛,坐在木方桌前时,老板娘才从后厨走出来告诉我们,饭菜都还没有备好,只有粉条。“怎么办?”我们四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时拿不定主意;老板娘则望着我们四个,手里还拿着一张湿抹布。
王英望了望外面张牙舞爪的大风,转头看向我们:“就吃粉嘛。”
接过老板娘递过来的菜单,我勾选了自己经常吃的酥肉粉中碗细粉(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最爱,不确定,本来想点中粗的,但这里没有)。阿富勾选了排骨粉中碗粗粉,王英勾选了酸辣粉中碗粗粉,阿力勾选了牛杂粉中碗细粉。一碗13块,总共56块。比县城里的贵三块,等端上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三块贵在哪里。
一、量大,粉是真的多。装粉的碗比我的头都大,满满当当的一碗。
二、味道非常的好。粉还没从后厨里出来的时候,香味就已经在我们的鼻子里上蹿下跳了。午饭都没怎么吃的我们,哈喇子流成了长江(假的!)
快要嗦完的时候,一位勇敢的如同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屹立不倒的水手一般的小摊贩迎风走过餐馆门口。好像是卖烧烤的,阿力说。阿力的木椅正对着大街,所以他率先就看到了。
“好香啊!”阿富说。
“王英去买几串。”阿力看了看王英。
“我粉还没嗦完呢。”
“买回来了,就着串嗦嘛。”
随后阿力给王英微信发了52元。
王英买来了几串肉排、面筋、火腿肠、土豆片……好像……就这些。因为粉实在是太多了,我们都吃撑了,还是没能将那些烤串消灭殆尽。还留了几串,阿力说,就丢餐馆里了。王英说,丢了可惜,拿回去晚上吃。晚上,那几串烤串就被阿富我们两个撸光了,阿英和阿力都没有吃(阿力刚导完尿,没兴趣,王英说,吃粉吃撑了,不想再吃东西)。
第二天早上,我和阿富就拉了一早上的肚子。我是从六点拉到八点的,阿富吃的比我少,只拉了一个小时。八点后,我们都不拉了,阿力的康复训练时间也快到了。只需要一个人,推着他,坐电梯上六楼,所以,我没去,只是上轮椅的时候,我帮忙抱了一下。
在那之前,阿富学着阿吉莫的样子,有模有样地给阿力排便(导尿,他自己会,只需要帮他拿导尿盆或导尿壶)。导尿就是把一根长长的尿管插进尿道,撕开包装的一角,取出里面配备的消毒液,再把消毒液倒进整个包装袋,捏紧缺口,上下晃动,给导尿管消毒。再接点热水,清洗生稙器。这时候,总能把阿力的生稙器烫得通红,但他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在用手指清洗的时候,发出“阿泽,阿泽……”的声音。等清洗完毕,便一手扶着生殖器,一手把尿管插进尿道。看着都疼,以前不理解望梅止渴,现在理解了。
导尿盆是一个像簸箕一样的白色小塑料盆,导尿的时候就放在病人的胯下,病人则坐在床上。由于我和阿富都是新手,在帮忙取出导尿盆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阿力的大腿,于是一些尿就自作主张地跑到了床上,淋湿床单。阿力哈哈哈地笑了一声后,说,没关系,去护士站再拿一个新的就行了。我感到心酸,在这里,阿力像只没有尊严的猴子。
排便的细节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去看,阿富把帘子围得严严实实的,不允许我们偷看。他说,这是个人隐私,是男人也不行。
表妹罗索花莫明天订婚,在王家餐厅,这也是阿吉莫和阿吉莫她妈都走了的原因。中午的时候,罗索花莫给王英打电话说,明天她订婚,我们三个必须到,不能让别人嘲笑咱娘家没人。
我们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总不能让一个瘫痪病人孤守空房吧!于是,王英给阿吉莫打电话,让阿吉莫今天赶回来。但阿吉莫说,自己不在王家餐厅,而是在职中,高中老师找她有事,紧赶慢赶也赶不回来了。
姑姑在得知这个噩耗后,给我们每个人都打了一个电话。
3
姑姑在电话里以近乎祈求的语气对我说,地地,你就守阿力一晚上吧,就一晚上,我明早就赶回来了。我能听出一丝微弱的哭腔,电话这头的我,沉默了许久,很想答应,但还是忍痛拒绝了。我记得,我说过,我是个小人。照顾一个下半身完全瘫痪的病人,我想我做不到。在那之前,母亲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你什么时候回去?”
“2月26号。”
“也就是三天后。”我补充了一句。
“那你还不回来,钱都没有,在那里喝西北风啊?赶快回来!”母亲言辞严厉,让人难以拒绝。
阿富和王英也没有理由留下来,王英开的是阿富的车,不知道啥牌子的“新车”,成都最大的二手车市场分期来的,首付一万一。王英说,阿富的胆子是豹子胆,助学贷款还没还就敢买车。真是年轻气盛,皮糙肉厚,抗压能力强!
王英毕业两年了,也没个正经工作。一会儿在攀枝花干传媒(具体是啥玩意,我也不知道,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一会儿在西昌干二手车销售(前不久还忽悠我到他那儿买车,那时我正在练坡道起步,不是熄火就是溜车),一会儿又跑到盐源跑黑地。兜兜转转,也挣不到几个钱,昨天他把支付宝、微信余额摆在我们面前,瞧,半毛钱没有!所以,他就更不可能留下来了。
况且这几天的消费,都是我们在买单,昨天傍晚那顿饭除外。今天早上的饭还是我买的,四份盒饭,在医院食堂打的,总共花了我52元。加上50元的油钱,这趟旅程,我已经花了100元。出来,我就带了这点,本来我也不是很想来,是阿富王英在中途硬把我拉来的,说是要带我去看邛海。结果,邛海没看成(人太多,没挤进去),我的裤兜就已经一贫如洗。
阿富的这辆杂牌车,连个轮椅都放不下。后备箱小的像蚂蚁的洞穴,只有蚂蚁才能进去,轮椅实在是太大了,横竖放不进去。
我也想不到,一个瘫痪了六个月的病人,体重不减返增,双腿也毫无萎缩的迹象。现在想想,去看他的时候,真应该把他妈让我们带给他的土鸡肉,全吃光。
阿力从轮椅上下来后,重的像一块石头。王英在他背后撑着他,我抬着他的右腿,阿富抬着他的左腿。我们仨就这样齐心协力摆弄了好久,才把他安装在副驾上。
“吃了多少啊,你这是?”王英问。
“以后少吃点。”我开玩笑说。
阿富像木头一样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
我们堵在去邛海的路上两个小时后,就果断原路返回了。那天天气还不错,有阳光。坐在车里,人像雪糕一样,仿佛下一秒就会融化。让阿富开空调,他说费油。
回到病房,呆了几个小时,阿力就打了几个小时王者荣耀。因为连跪,他气急败坏,二话没说把手机扔在一旁。一抬头,便看见了窗外还剩半个小时寿命的夕阳。他说夕阳好美,就请我们吃了顿饭。
可他不知道,无论他请我们吃多少顿饭,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留下来照顾他,因为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没有谁能陪谁很久,何况是照顾。
临别之际,他的脸皮再也无法嬉笑,他的眼睛透露着一股深渊般的失落,仿佛一久视,就会跌进去粉身碎骨。我们谁也不敢多看他一眼,他也不敢多看我们一眼。凝视我们一会儿后,他赶忙将视线抽离,拿起手机,几秒钟后,整个病房,就只剩下了一声“timi”。
我们正在左右为难,王英突然灵光乍现,要把阿力也一同带去参加罗索花莫的订婚宴。阿力一听,死活不干,还是那套话术,县医院比不上这里,这里有软床垫,有空调,回去太冷,还得感染。
他妈打电话给他:“阿力呀,求你了,你就跟他们一起回来吧,明天在花花的订婚宴上玩一玩。后天,就去县医院,把你的尿管、尿盆、尿壶什么的,都带上,感染不了。你一个人在那里,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这里有护士。”
“你一个人能住吗?厕所都上不了。”
“有护士在。”
“你一个人……”
“有护士在……”
“……”
说到后面,没等母亲说完,儿子就不耐烦的挂断了电话。
病房里,我们三个面面相觑,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拜托护士小姐,一定要照顾好24号一个晚上。我们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七点了,走到半路,月亮就已经出来了,那时候应该是八点多,差不多九点,我们一路上走走停停。因为我每走半个小时就吐一次,走过高速公路,进入国道30分钟后,我便把心肝脾胃肾全吐了个遍。
第二次把车停在路边的时候,王英接了一个电话,是姑姑的,王英开了免提:
“你们就这么,把我儿子一个人丢在医院里了?”
声音很大,像哥斯拉。
“花花给我们打电话了,明天必须……”
没等王英解释,姑姑就挂断了电话。
此时,我正坐在路沿上,呕吐不止。车停在路边的一块空地上,阿富和王英都在车里抽黄鹤楼。我前面就是雅砻江,一条长年血流不止的长江。江边有一间小木屋,发出微弱的灯光,时不时传来阵阵猛烈的犬吠声。我每吐一次,那只狗就叫一次,仿佛是在替我吐了一地的粮食鸣不平。
月亮已经高高的挂在天上,我能清楚地看到我吐在地上的呕吐物,他们把月亮的光反射在我的视网膜里。我头一次觉得,月亮很脏;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安静,除了我和那只狗。如果没有我们,这个夜晚,将无比优美。
狗叫了一会儿后,姑姑的电话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响了好一会儿,王英才不耐烦地接了起来。这次他没有开免提,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抓到了王英的一句:你只要给我们陪护费,我们现在立马就调转车头。
4
我们到盐源的时候,已经十点了,到梅雨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一点了。大街上,只有几个我不认识的彝族人,好像在商量着要去哪里订旅馆。
在老街,我们订了个双床房,80元(还是借的),老板见我们面熟就免了押金。我们的房号是3304,爬到二楼的时候,后面跑出来两个女生。其中一个,“啪”的一下,拍在我的左肩上,给我吓一跳,转头一看,一个是罗索花莫,一个是阿吉莫,拍我的是罗索花莫。
“咦,大晚上的,你要吓死人。”我停下脚步。
罗索花莫抿嘴笑了一下,但是眼睛已经变成了月牙,我感觉到她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骄傲。于是,我开玩笑说:“都快要结婚的人了,还那么不正经。”
她歪了歪头:“那咋啦。”
“真拿你没办法。”
“你们也订了这儿?”阿富问
“3205、3204、3203。”罗索花莫补充说,“后面还有几个朋友。”
“你们把我哥一个人丢在西昌啦?”阿吉莫突然生气似地说。
“我们没办法……”王英解释道,“我和阿富分文没有,再呆在那儿得饿死,再说了,花花的订婚宴……”
“哪几间房?”话音未落,王英的话就被打断了,循声而去,是刚才大街上的那几个彝族人。是几个男生,都是来参加罗索花莫的订婚宴的,说是罗索花莫远道而来的朋友,怕赶不上,就提前一天来了。
我们礼貌性地互相问候了之后,就各回各的房间了,没有询问各自的姓名。当时我已经只剩下半条命,只觉得天旋地转,马上就要见到阎王爷。爬到三楼时,差点摔倒,阿富搀扶了我一下。
我说,阿富,我见到牛头马面了。
阿富问,长啥样?
“阿力的粑粑那样。”
“去你妈的。”一向平易近人的阿富不仅说了脏话,还删了我一巴掌,不过很轻,没什么感觉。
王英笑了笑:“你别逗我老弟了。”
躺在床上,一种莫名的松软和无力感向我袭来,使我睡意朦胧。
阿力给王英打了视频电话,那间熟悉的病房映入眼帘。嬉皮笑脸的阿力也从手机里跑了出来:“你们到了?”
“在旅馆了。”
“好嘞……”
没说几句话,阿力就说他妈打来了电话,得先挂了。
alert是弹出框,console.log控制输出台,doucument.write文档输出。
电脑屏幕上,是胡老师写下的一段关于js的绿色的注释。“沈尔地”,朱老师突然抽我起来回答问题,我的回忆也被迫终止,阿力还在西昌,睡着他的软床垫,吹着他的空调……官司还是没什么结果……
“叮铃铃……”下课铃响了,我要去趟厕所。
真实姓名:沈尔地
通联地址:四川省德阳市绵竹市四川文化传媒职业技术学院
就读高校:四川文化传媒职业技术学院
专业:计算机应用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