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烧菜,无意中翻出一块磨刀石,青色,凹面,沙楞愣的,面孔熟悉,还能找到记忆,还能看见过去的春夏秋冬,还能听见“磨剪子来戗菜刀”的吆喝。三生石,录播机,移动硬盘。过去的时光,再次播放。
这块磨刀石头已成月牙,能盛月牙,只是过去我不太注意,只认为它就是一块寻常的石头,普普通通。但岁月狠狠打了醒了我。这块姥爷留给我的磨刀石,不仅美如月牙,还一直诉说着怎样深刻的人生哲学。
小的时候,经常见大人们从屋里翻出一块青色的小条石,拿到院子里,刺啦刺啦的起伏声飘逸而出,像没有节奏的二胡。但心头一乐呵,磨刀多半要过年了,杀鸡宰鹅啊,大朵快颐啊,幸福来敲门啊。
那些冬日的夜晚,弯月寒光,笼着朦胧的白纱,姥爷骑着老式自行车吱吱呀呀地回家来,车子后面绑着一本正经的长木凳。虽然挣不了几个钱,但姥爷说,这是为人民服务。他还说,磨刀可不是小事,磨刀是功夫,是人生,没有功夫是磨不好的。就像天上的月亮,圆了缺,缺了圆,都是磨的。是这夜和风啊,硬生生将盘月磨成了弦月。人生不也这样吗?从刚生下来什么都是好的,几十年后,牙都磨掉了。但终究磨出了幸福,终究磨出了让后人走的月华路。
妻子央求我去集市上给她磨磨钝了的刀。我很痛快答应了。没费劲,就找到她说的那个集市头上的摊子。见一条长板凳端头上固定了一台砂轮机,我心下立马踏实了。此刻,我看见一个年龄有六七十岁的老翁蹲坐在一旁的马扎子上,脸上堆满皱纹,古铜色像一件铜雕在寒风中巍巍颤动。一瞬间,这个老翁忽的如此面熟,就像我的姥爷。我鼻子一酸,差一点掉出泪来。姥爷在世时,也是这么露在街头或走街串户给人家磨剪子戗菜刀。现在磨刀设备如此先进,磨刀老人再也不用受那个苦了,我心里却掠过一阵遗憾的扎痛。
现在的磨刀石由一台小电动机带动,人只需要拿好刀,合上电闸,磨刀石自动旋转,几分钟后再用角磨机打磨几遍,很快,刀刃就清澈如水,锋利如寒。
但之前磨刀,可没这么轻松。也是先放置一条长木凳,端头绑着一块青色的小长条石,自己要带着水和抹布。磨刀时,一手握住刀柄,一手使劲捏住刀背,同时用力向石面冲击,磨一会儿就给石面饮水,一直将刀刃磨出镜子般的光面,水洗石屑,抹布擦净。过程中要不断用手指肚轻蹭刀锋,直到锋芒利刃才告成。
整个动作,对人的眼力和臂力要求很高。由于用力很大,坚硬的磨刀石从刚买来时的长方体很快被吃成一面月牙。而姥爷十个手指也因岁月悠久,磨长了一层又一层硬茧子,刀刃都无可奈何。
司职磨刀,唯老方可。就像磨刀石刚开始崭新、完美无缺,一磨就缺了,二磨就丑了,三磨就发怒了,四磨就撂挑子了,就这心浮气躁的脾气,没经历磨,是不成的。磨是沉淀,磨是积累,磨是成长,最后磨的石头面上映出月宫桂树嫦娥来,才能拾起磨刀这职业,一心一意地把刀磨好,把人生磨好。
回到家,我如获至宝捧起那块条形青石。它在我掌心中,沉默着,像窗外的冬,不喜欢热闹,也像经历风雨的人生,不屑炫耀。无数次付出,只为锈迹斑斑的刀在它的月牙里磨出冬雪的白光。它的生命为之变薄,却不改沉默如月的脾气,只要还在,就继续磨亮别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