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腾文
端午将至,空气里仿佛又浮动着若有似无的箬叶清气。倘若母亲尚在人间,此刻她必定早已收拾行囊,预备着领我们奔赴武潭镇河对面的舅舅家那一片喧腾的节庆烟火了。
幼年,我懵懂为何端午这一日必须回娘家,只记得母亲前一夜总把煮熟的粽子浸入清冽的井水里。放学后,我便与年长三岁的姐姐心照不宣地背起竹篓,拎上一把柴刀。穿过偏屋后的山坡,小径蜿蜒向下,来到牛气冲一处翠色面前便豁然眼前。姊妹俩在叶浪里细细挑选,专择那宽大碧绿的一个箬叶,一片片摘下,手臂上也难免被锋利的叶片划伤,积攒了上百片才心满意足。归家后洗净箬叶,再用清凉井水浸泡七八个时辰——这口古井,仿佛是母亲手中无形的丝线,提前系住了节日的气息。
母亲当夜必郑重地淘洗自己种出来的糯米,清亮的水流滑过饱满的米粒,宛如细碎星光在盆中游走。第二天忙完家务活,我们围坐一团,箬叶青翠欲滴,红豆红枣花生早已备妥,悉数倾入糯米中搅匀。一卷棉绳、一把小剪、一双竹筷、一柄汤勺——这便是母亲带领我们构筑节日城堡的全部兵械。
母亲是巧手的将领,刚嫁过来的时候跟着我奶奶学了不少手艺活,我们亦步亦趋,学着她的模样:两片箬叶毛面相对,于三分之一处折成小斗,底部精巧地捏出尖角,严防糯米泄露。填料是门精细功夫——先铺一层糯米,用筷子细细捣实,再藏入馅料,复以米粒覆盖,轻震压实,令颗颗米粒亲密无间。包裹绑线更是技艺:上方箬叶下压,两侧收拢成尖尖的三角锥形,多余叶片折向一边。棉线缠绕腰身,松松捆扎,预留膨胀的余地,活结轻轻一抽便可解脱。一个挨一个,饱满的三角小舟便列队成形。
那时我尚小,手指笨拙,总也裹不紧实,只能艳羡地看母亲翻飞的手指变出棱角分明的粽子。于是便去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将灶台那口黝黑厚重的大铁锅刷洗得锃亮。“妈,准备好了!”包好的粽子依次入锅,母亲叮嘱:“满女啊,煮粽子定要冷水下锅,水需漫过粽子。”又撒入一小撮盐粒:“这盐啊,是防散的魂儿。”“难怪妈妈有法器呢!”于是我和姐姐一个负责劈柴,一个负责烧火,大火猛烈,锅中水翻涌如潮,继而转成文火。时间在柴火毕剥声中无声流淌,三四个时辰的熬煮,肉香与米香早已缠绵交融,弥漫满室,浓得化不开。
“熟了熟了…我要先吃一个。”母亲总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最后关火焖上半个时辰,香气愈发醇厚深沉。出锅那一刻,满屋蒸腾的热气里,箬叶清香、糯米甜香、馅料浓香,织成一张无形而醉人的网。哇!太香了,我总是迫不及待解开一个,金黄的糯米晶莹黏软,蘸上细碎的白糖,那清甜滋味瞬间在舌尖绽开,仿佛整个初夏的丰腴都被含在了口中。煮好的粽子重新浸入井水或水缸,母亲说,这清凉便是粽子不坏的诀窍——如同将一份滚烫的念想,沉入岁月幽深的静水,反而得以保鲜。
到了第三日端午这天,天边尚未浮起鱼肚白,一家人便早早起身,换上崭新的衣裳。晨光熹微中走过一段蜿蜒山路,搭上突突作响的三轮车,途径二十里,朝着武潭镇河对面的外婆家进发——那里有鼓声激越、船桨劈波的龙舟盛会。
渡河的记忆里,一艘乌篷船成了摇晃的摇篮。船夫戴着斗笠,木桨轻点水面,与母亲闲谈甚欢。船至中流,母亲忽而指着船夫对我们说:“快,喊舅舅!”见我们茫然,她笑意温煦,声音被水汽浸润得格外柔和:“只要过了这条资江河,对岸都是妈妈的娘家人,错不了!和爸妈年纪相仿的,都叫舅舅、舅妈;和外婆年纪仿佛的,都是外公、外婆!”船夫亦朗声大笑,指着自家两个孩子:“对喽,随便叫!岸边的李子、桃子、板栗、枇杷、黄瓜啊……尽管摘来尝鲜!”一声舅舅长,舅舅短的,船刚靠岸,便被热情的舅妈强拉进屋,一碗碗擂茶端到眼前。芝麻、花生、茶叶在擂钵里捣碎融合,冲入沸水,浮起乳白的泡沫,放上一小把花生粒或是玉米粒,那香气扑鼻。主客围坐,笑语喧阗,擂茶碗里盛的,分明是资江河畔不加雕饰的人情暖意。
抵达外婆家,拜节礼毕,享用过舅妈做的丰盛的午宴,就喜欢拽着舅舅上李子树上摘最红的李子,看他精心种植的菜地,再帮外婆在屋前拾些柴,便紧随大人们组团奔向资江岸边。外婆村里的龙舟赛已然擂响战鼓。宽阔的江面上,龙舟如离弦之箭,桨叶翻飞激起千层雪浪,鼓点如急雨敲在人心上。岸上的呐喊排山倒海,龙舟队赛过的村子鞭炮齐鸣,但声浪几乎要掀翻堤岸。每回赛事终了,母亲和我们姐妹俩的嗓子,都如同被江风砂石打磨过一般嘶哑——那是血脉贲张后最酣畅淋漓的印记,是生命投入一场纯粹喧嚣后最真实的疲惫回响。
岁月如资江之水,奔涌向前,无声卷走了许多熟悉的身影。外婆走后,我亦如一枚离枝的叶,飘向远方异乡扎根。母亲生前最后一年的端午,她特意将我叫到身边,在熟悉的灶台前,手把手地教我包裹那棱角分明的粽子。她的手指已不复当年灵巧,却依旧耐心:“仔细看着,叶子要这样折,米要这样压……” 我学得分外专注,以为终于握住了一份承诺——学会这手艺,便能包出满含心意的粽子奉于母亲案前,便能搀着她,再次立于资江之畔,看那龙舟劈波斩浪,鼓声震天。
世事终如指间流沙,握得愈紧,消逝愈疾。母亲走后三年,我独自面对箬叶糯米,手指却笨拙得如同幼时,无论如何也裹不出母亲手中那玲珑紧实的棱角。灶火依旧,铁锅犹存,却再也煮不出那满室萦绕、深入骨髓的香气。故乡的龙舟或许依然在资江上竞渡,喧天的鼓点与呐喊依旧能撕裂长空,只是岸上熙攘的人群里,再也寻不见那个因忘情呼喊而嘶哑了喉咙的温婉身影。
井水依然沁凉,能浸住粽子的形骸不散;然而有些温热,一旦沉入光阴的深井,便再也打捞不起。当箬叶的清香再次悄然弥漫,才痛彻地懂得,母亲当年沉入井水的,何止是几只粽子——那是她将整个溽热的、喧嚣的、活色生香的端午光景,连同她对我们深沉无言的爱意,一并封存于时光的静水深流里,成为此生再也无法真正抵达的彼岸。
那井水的寒凉,原是岁月深处一声无法应答的叹息——它浸透了粽子的糯软,更浸透了记忆深处母亲温热的指尖,和那个再也回不去的、人声鼎沸的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