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记忆里,母亲的岁月,总是和年联系在一起。
一
对于母亲来说,年,总是忙碌的。
母亲擅长做年食。
过年第一要做的,是豆豉。
做豆豉从选豆开始。母亲从土陶坛里称出几斤秋收后挑好的黄豆,用温水泡在盆里。等金灿灿的豆子从饱满紧致到皱皮皱脸再到膨胀圆润,母亲便开始烧锅煮豆,再用筲箕沥干摊凉。忙完这一切,母亲总不忘拿出一个大碗从锅里舀上一碗煮豆水放进厨柜里。
然后,母亲就携着镰刀出门了。房后的山坡上,到处生长着一种叶子扁长、四季常绿的野草。清明时节,长长的绿叶间高举着一串蓝花花,单调幽寂的林间坡地变得美丽生动起来。村里人叫它扁竹叶。它和竹叶形似,但体形可比真正的竹叶大多了。母亲割一大抱扁竹叶回家,一株一株洗净,摊晾在架子上。
接着,母亲又找来一个大背兜放在灶塘边。背兜下面垫上干稻草。稻草上铺一大块干净的棉布。棉布上摊上晾干水分的扁竹叶。再把煮熟的豆子倒在扁竹叶上面,把布的四角提起来用线系紧。做完这些,母亲总不忘从墙壁上取下一块蓑衣搭盖在布包上,最后在上面压上一块石板。
整个过程,母亲既麻利又一丝不苟。
我一步一趋跟在母亲身边。
“妈,你割扁竹叶来做什么呢?”
“妈,你为什么要把背兜放灶塘边?”
“妈,背兜里为什么要放稻草呀?”
……
母亲专心地做着手上的工作,很少回答我。有时被问急了,总拿这些话来搪塞:“妈没念过书哪知道为什么呀?我就是看见别人这么做的呗……”
屋外风寒霜冷,但灶塘边的背兜里却总是温暖如春。
三四天后,母亲搬开石板,取出布包打开,把扁竹叶捡出来后,再哗啦一下把豆子倒进盆里。呀,黄灿灿的豆子变成了土黄色,浑身黏糊糊的,还散发着一股臭臭的怪味。
“妈,豆子坏了吗?”我眨巴眨巴眼睛,有点可惜。
“没呢。”
母亲把又黏又臭的豆子舀出一碗后,转到灶前烧火。锅热了,母亲又转到灶后,往锅里撒上盐,然后倒入黏臭豆和洗净切碎的块姜,在锅里借火猛炒。随着水汽蒸腾,一股特别的香味开始从锅里向四周弥漫。喉咙不由鼓了几下,我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妞,尝尝。”母亲用铲子挑起几粒豆子递给站在灶边的我,“看看有盐味没有?”
我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夹起一颗放进嘴里,咂巴咂巴:“妈,有盐味了!好香!”
我舔舔嘴角,搞不明白刚才还臭臭的豆子怎么转瞬就变得这么好吃了。
锅里的豆子被母亲装成了两罐。一罐直接盛在一个可以密封的玻璃罐里。母亲叫它干豆豉。剩下的,母亲又从碗柜里取出几天前留在大碗里的煮豆水加入锅里炒了一会儿,然后连水带豆盛在另一个可以密封的玻璃罐里。母亲叫它水豆豉。
那份留在碗里的黏臭豆呢,母亲则用寻来的报纸包好,放在了灶火门上方悬挂的竹炕笆上——烟熏火燎后的它,过年用来烩腊肉,真的会把舌头香掉呢。虽然大人常教训我们过年不准说这样的不吉利话,可谁叫它太好吃了呢?
经常听村里大人念一句老话,吃豆豉,胀憨了。它土得掉渣且言简意赅,骂我们小孩子脑子笨。但我想,贬义的它不是从另一个侧面说明豆豉很下饭吗?
吃到母亲香香的豆豉,我知道,年,快来了。
二
过年,小孩子照例是不可以喝酒的。但米酒不是酒,大人让喝。
米酒就是醪糟。它既有酒的滋味,又有饮料的香甜。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如果过年的餐桌上没喝上醪糟酒,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肯定是一个让人失望的年!
母亲也擅长做醪糟,而且逢年必做。
把白白的糯米洗净泡好,放入大木甑中蒸上半个小时,再舀在簸箕里摊凉。糯米饭的香味弥漫整个厨房,占满了小小的心房,勾逗着心底蛰伏的馋虫。然后,母亲把糯米饭倒进一个口大底小的黄色土缸中,拌上买回来的酒曲,缸口盖上一块白棉布。
在母亲再三告诫“不准揭布、不准用东西在缸里搅和”时,我捣蒜般点头,从此开始短暂却漫长的等待。
在记不清多少次“妈,醪糟可以吃了吗”的询问中,终于迎来了母亲开缸的日子。
母亲洗净手,揭开缸口的白棉布,一股甜甜的酒香便迎面扑来。
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臭豆子加扁竹叶可以做出香豆鼓,而糯米饭加酒曲也可酿出甜米酒。
母亲右手紧握长柄勺,往缸中间一荡,中间便荡出一个窝来。窝里的水清亮亮的。母亲笑盈盈地再一勺下去,舀满勺子提起倒进左手的小碗里,然后递给旁边的我。
几粒长梭净白的糯米浮在清冽冽的水面上。我端起碗,小口一抿,舌头一转,酒香带着甜味在嘴里回旋,振颤。那种美妙的感觉无法形容,只觉得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消失了,整个人只陷在那种甜香中……
等从沉醉中醒来,碗里早已空空如也。我抹抹嘴,递上干干净净的碗,巴巴地望着母亲:“妈,我还要……”
“明天再吃。”
“不嘛,现在就要吃。”我拉住母亲的衣服不撒手。
母亲被缠不过:“说好了,再吃半碗,小心吃醉了……”
很庄重地接过母亲递来的半碗醪糟。这次,我吃得很仔细,似乎要把每一粒米、每一口香都记住……
母亲还时常用醪糟做醪糟蛋、醪糟汤圆等,作为家人的饭后甜汤。
在醪糟的香里,我嗅到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三
正月初一早上,家家都要吃汤圆,我家也不例外。
汤圆粉就地取材,是自家磨的。
每年腊月二十七二十八左右,母亲会把糯米和粳米按大约1:1比例和好,洗净泡胀。
厨房角落里那副长年用来磨猪食的磨子也早被母亲里里外外打理干净了。
寒冷的夜,一切归于岑寂;厨房里,却温暖起来。浑黄的灯光下,石磨又吱吱嘎嘎地唱起了歌。母亲和父亲一左一右站在石磨两边握住磨把,合力弹奏。每转动一两圈,母亲的另一只手会往磨心里添半勺泡好的混合米。汩——汩——,随着歌声,米浆四溢,沿着下爿磨的四周便披挂出一圈白色的瀑布。今夜的石磨显得格外兴奋。一年四季,它总是披挂黄金瀑。今夜,是它为数不多披挂白瀑的日子。白瀑在磨盘里汇成一条白色的河流。白色的河流缓缓流向磨嘴又继续往下淌,淌成一个白色的湖泊。湖泊用大筲箕作形,用白纱布作底。湖泊下是一个大盆。湖泊里渗漏的水便汇聚到了此处。
一夜清响。第二天,筲箕里的白布上留下了一层又白又软又糯的厚厚沉淀物。它就是汤圆粉。除够初一全家吃汤圆的粉料,其余的,母亲全部用来做年粑。
母亲喜欢做年粑。
母亲说,年粑里有庄稼人的期盼和厚实。
母亲做的年粑有大有小,都是用自家地坝边栽的粑叶包来蒸的。
大的,母亲叫它叫枕头粑。因形而名。母亲做的枕头粑像枕头一样方方正正,虽没有枕头大,但每个也约有斤把重。枕头粑中间不包馅,一片粑叶只包一个,多余的叶子裹紧粑身,两头折向中间,再用一根棕丝拴好系紧,放在蒸笼上蒸。为了延长枕头粑的存放时间,母亲还常把它用水泡在一口大缸里。要吃的时候,从水缸里捞出来,解开粑叶,切片,在锅里倒上油煎,可以做成加盐、加糖两种口味。
小的,别人叫它叶儿粑,我们随母亲叫它猪儿粑。把粑叶剪成三四寸长的小段,每一段绿粑叶间塞一团圆圆的的白粉子,白粉子中间嵌入一坨肉馅。蒸好的猪儿粑白胖胖、肥嘟嘟、油浪浪,个个壮如猪仔。猪儿粑可以蒸着吃,也可烤着吃。
无论怎么做,母亲的年粑都既好吃又具有饱腹感,是饭食欠够时最好的添辅食品。
年粑,就这样伴我走过童年,走过岁月,挂在记忆之树上。
念着年粑,做着年粑,吃着年粑,年,一天天临近了。
四
年,是一种岁月。
它热热闹闹地来了。来在母亲的豆豉香中,来在母亲的醪糟香里;来在母亲的年粑香中,更来在母亲一年又一年无香无味的轮回里……
年年岁岁“年”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长大后,我才深深领悟——
原来,母亲也是一种岁月,一种最深刻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