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两天,气温骤降,终于结束了今年长长的秋,热烈的秋,溽湿难受的秋。
冬,迈着迟缓的步子来了。
昨天周五。课隙接到父亲电话,说他们装了香肠,让我给远在天津的侄女寄点。于是约好第二天再见。
周六,天空飘着微微的细雨。一场秋雨一场寒,何况已是冬雨了呢?冷,呵气成雾。10点过,父亲骑着那辆暗红色的电动三轮车急匆匆地赶来。他戴着棉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显得有点臃肿。他从车上下来,拉好车闸后,先从后面车厢里提下一大袋鼓囊囊的香肠递给我,接着又把一大袋红艳艳的碰柑递给爱人。也许是穿厚了的缘故,他的动作没有了往日的利索。爱人提着沉甸甸的碰柑上了楼,我坐着父亲的三轮车来到了小区的韵达快递公司。
停车放下我后,父亲又从后面车厢里提出另一大袋香肠和另一大袋碰柑放在地上,嘱咐一番然后匆匆赶往农贸市场,去接卖菜的母亲去了。
冬雨仍在缠绵,巷道里的风一阵阵刮过我的脸颊,好冷。目送父亲那道暗红色车影消失在街道的拐弯处,回转身,地上的香肠和碰柑映入眼眸。
老家的桔子红了。
这么快,老家的桔子就红了吗?
已记不清好久没回老家了。
父亲昨天来时,我说明天要回去,问他们明天要去卖菜不。我想,如果他们要进城卖菜,我就回去得稍迟一点。
“明天不卖菜!明天不卖菜的!”父亲忙不迭地说。一双老眉挑了挑,眉毛下那双浑浊的老眼溢出了熠熠的光彩,如两簇跳动的火苗。
不卖菜吗?可我刚刚明明听见他在电话里和母亲说明天要卖菜的……
二
周日,淅沥的小雨歇了,但天仍是灰蒙蒙的。
还是冷。
在寒气中踏上了回家的归途。
车停在原杨庙大队的路口,下车步行。入目的是一片冬日的肃杀和清冷。田坎上,草叶萎黄,叶面湿漉漉的,叶尖吊着一滴滴亮晶晶的水珠。路边,几棵高大的麻柳树,叶子早已掉光了,光秃秃的枝丫杂乱地伸向空中,仿佛想刺破那抹阴沉。路面上堆了一层厚厚的叶子,脚踩上去软绵绵的。只有地里的油菜,叶子还是那样碧绿,显示出勃勃生机。
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公路,也是那样的冷清。没有鸡鸣,没有狗叫,也听不见小孩的嬉闹声。沿途的人家户里,几乎不见什么人。
但脚下的脚步是欢快的,急匆的。
宋沟最后一户人家的地坝里,一个矮木凳上坐着八十多岁的老宋氏。她包着一层厚厚的黑头布,耷拉着脑袋,似睡非睡。看见了我们,人似乎一下子精神起来,直起身热情地招呼:“杨老师苏老师,你们回来了哦?好久没看到你们了哈!”
“老人家,身体还好哇?”
“好咧!好咧!”
我们立在路上,和她寒暄起来。
路下面是一个水塘。水波清碧幽深。秋日,水葫芦开满了紫色的花,如一湖幽梦。如今,花凋谢了,只剩下干枯的花梗。
三
拐一个弯,下一道坡,再拐一个弯,再下一道坡,老屋终于出现在了眼眸。年逾八十的大伯娘弓着背在房前花坛里拾掇菜园。
听见我们的脚步声,看着我们的人影逼近,小狐老远就欢腾起来,汪汪叫着朝我们飞奔过来,可一跑过铁链的长度却被无情地拽回去。不死心的它再次向我们奔来,又再次被拽回去。就这样,它一次又一次来回奔忙着,可仍无法靠近我们,急得在原地转起了圈圈,叫声也更大了,尾巴甩得溜圆。
跨进地坝,母亲穿着一件花棉背心,正在屋檐下摆弄洗衣机。因为身体发了福,又穿得厚,个子显得更矮了。
她刚去地里扯草回来,准备洗衣裳。
看着我手里提着东西,她嗔怪起来:“叫你每回回来别买东西,别买东西,你又买……”
我讪讪地笑笑,径直进屋放东西去了。昨天在家睡懒觉,今天又走得急,只好在停车后去大队商店随便选了两样……
放下东西出来,母亲已去整理她的桑枝柴了。
这两天,家里正在剪桑树。父亲负责剪,然后扛回家,母亲负责打理。只见母亲拾掇来一个小板凳和一块木板。她端坐在小板凳上,然后左手把几枝粗粗长长的桑枝按在面前的木板上,右手挥动弯刀,啪,啪,啪,左手送枝,右手砍枝,刀落枝断,桑枝被砍成长短大致相同的小段。面前堆满一小堆了,母亲用干稻草把它们扎成把,然后一把一把整齐地码在墙角。
壁角,桑枝柴把已快堆到楼板了。
我站在一旁,边看母亲弄柴边和她聊天,眼睛的余光却时不时瞟向田坎上的几棵桔子树。
这两天,正是橙黄桔熟的季节。田坎边,橙子、碰柑、粑粑柑,每一根树子都结得层层累累。父亲虽打了不少竹叉柱子支撑着,但每一枝的枝头似乎都快伏到地面了。多桔折枝,有几枝不堪重负,竟齐展展断裂了。红的黄的桔子,沉甸甸的,或藏在叶丛中,或悬挂在枝头,散发着诱人的光彩。
又是一个桔子丰收年。
远处有几块别人种的桔子田,为防霜冻,早早给树穿上了“棉衣”——蒙好了塑料薄膜。
“妈,我去摘桔子吃了。”我眼望桔树,早已心痒难耐。
“去嘛!去嘛!”母亲慈爱地笑笑,催促着我。
四
站在第一棵桔树前,我抬头望着满树的桔子,个大色红,骄傲地站在枝头,惹人垂涎。审视打量一番后,挑摘下一个又大又红的,剥皮,分瓣,塞入口中,甜,甜中带着一丝丝的酸。
那是桔子最正宗的味道。
我在田坎上悠游。一棵树一棵树品尝过去,桔子皮油沾满双手。
父亲正在田坎边剪桑枝。
“今年的桔子味道咋样?”父亲停下剪枝的动作抬头望着我,霜白的鬓角下,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微微笑着,话声中透出股开心劲儿。
“可以哟,倍儿甜。尤其是那种粑粑柑,既有酸味,又甜得纯粹。”我夸赞起父亲种的桔子来,生态不说,真的是好吃。
“老汉儿,你年纪不小了,以后少种点田,也该休息休息了,多去耍哈嘛。”
“去哪儿耍?人都没得。我还说二天去城里租个房住,也去凑凑城里的闹热。”
“要得嘛!”
我知道父亲是在打趣。一辈子待在农村里,让他去城里生活,咋习惯?但回忆今天的来时路,除了几个苍老、佝偻的背影,我真的没见过什么人了。
唉,这就是繁衍生息了几百年的宋沟,现在全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在坚守。他们这一代人过了呢?
我抬头望着冬日萧肃冷清的田野。
“老汉儿,好日子在后头,你要好好活,我再过几年就退休了。等退休了,我回来陪你。”我是打心眼里喜欢农村。
“好哇!”父亲乐呵呵地应着,眼睛里闪着光。
我低下头,拨弄着手中的桔瓣。我退休还有七八年光景。世事总难料,谁又能预测七八年后的事呢?
五
回到家里,母亲还在打理桑枝。
不远处的田里,一片黄花灿烂,在肃杀的田野里,格外打眼。
这个季节,是什么花在开?我有些好奇。
“那是罗家种的菜苔,没来得及卖,开花了。”
“为什么呀?”我很惊讶。往年的这两天,菜苔老贵了。
“他家种得太多了,搞不赢来摘。”同在种菜卖菜的母亲边打理桑枝边说。
“是吗?那我去摘点回来吃。”
“去嘛!碰到人家,我给他打下招呼。”
我向那片花田走去……
摘了菜苔,又去四周溜达了一圈回来,就开始做中午饭了。母亲在灶下烧锅。我找来一件罩衣穿上,开始重操厨业。沥米、洗甑、蒸饭,煮上腊肉和土耳瓜。饭熟了,又炒上我去罗家田里摘的菜苔……
一阵忙碌。
然后一桌开心的话语。
吃过午饭,收拾好一切,又到了该离开的时间了。每次的理由似乎都一样:有事。
“吃了夜饭再回去嘛!每次都来得忙走得慌的,总说你有事,好紧急的事嘛!?”
母亲低声嘟囔。
我低着头,不敢看母亲……
走在弯曲的公路上,冬日的萧瑟和着一股没来由的冷清和寂寞在心间萦绕,母亲的嘟囔又响在耳际,脚下的步子沉重起来,失去了来时的欢快……
由坎地边,不时闪过一树树红红的桔子。它们寂寞地站在那儿,似乎在等待着人来采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