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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梨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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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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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归队

沈孝胥是1925年霜降那天进的黄埔。天未亮透,广州城东门外那片校场上已有新兵的寒噤之声。初冬薄雾裹着地面潮湿的寒气,沈孝胥穿着不合体的粗布军装,薄棉絮贴在背上,被汗水浸透后又凉又黏。他排在队列里,身板绷得笔直,像一杆新打好的标枪,每一寸骨肉都蕴着一股尚未被锻打的莽撞劲头。 “第一要义——”教官那北方口音冻得硬邦邦的,响彻整个校场,刀子一样穿透冷气,“骨头要硬!从骨头缝里给我长出军人的硬气来!”他目光鹰隼似的扫过一排排青涩面孔,最终落在沈孝胥胸前那排灰扑扑的铜纽扣上。“看见这排扣子没?它们就是你们的骨头!一颗松了,全身骨头就跟着散架!”

教官陡然跨步到他面前,枯瘦手指带着风声,猛地揪住他领口第一颗铜扣。那力道极大,拽得沈孝胥一个趔趄,几乎要离地。单薄棉布下的胸膛被扯得生疼,一颗心脏撞得山响。

“这是你的天灵盖!顶着这颗脑袋,就得记着你头顶上的青天白日!”教官的手指戳到第二颗,“这是你的胸骨!胸膛敞着,心就得亮堂,装的是家国!”他依次而下,每一颗铜扣似乎都变得重若千斤,坠得沈孝胥胸口发沉。“一颗一颗连起来,就是你的脊梁骨!弯一节,人就不中用!”那声音砸在清晨的寒气里,留下铜铁般的回响,“扣好了!骨头硬着,将来才有脸往阵地上挺!”

那排冰凉的铜纽扣从此烙进了沈孝胥的骨髓。离校前夜,月光像一盆凉水,泼在空荡荡的校场上。他独自躲在角落一棵老榕树下,借着一弯月牙的微光,捏着一枚磨得格外光亮的铜纽扣发呆。那是母亲用家里最后半块铜钱磨出来的平安扣子,压在胸口上,藏在戎装之下。他笨拙地穿针引线,手指好几次被扎出血珠,温热腥咸的血滴在粗布军装上,洇开一圈深色的花。线头拉紧的刹那,那颗铜扣稳稳地贴在胸口第二枚军扣的下方,隔着薄薄一层布,仿佛能感受到母亲掌心残留的温度。

两年后的枪炮声震耳欲聋。长江裹挟着血色的浪头奔涌向前,北岸汀泗桥周遭的土地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硝烟辣眼呛鼻,带着硫磺和皮肉烧焦的怪味。沈孝胥和连队的兄弟像钉子般扎在一道刚夺下的战壕里。子弹“噗噗”钻进他身前的土埂,掀起一蓬蓬碎土碎石,又像热刀切牛油似的轻松贯穿不远处士兵的躯体,爆开一溜混着骨碴的血雾。突然,一股灼热的巨力狠狠撞在他胸口。像被烧红的粗铁棍迎头捣中,眼前骤然发黑,耳朵里灌满了嗡嗡的鸣啸。沈孝胥闷哼一声,向后摔进战壕的泥水里。

“班副!沈班副!”有人嘶喊着扑过来,双手在他胸前胡乱摸索着,要找那泉涌的血口。布片和碎泥被粗鲁地扒开,露出底下那被穿透的第二颗军装铜扣。

铜扣扭曲变形,正中一个丑陋的窟窿眼,断口翻卷着锯齿状的裂痕。

“没透?”那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沈孝胥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火烧般剧痛,却也惊觉那一撞似乎并未深入。他费力地抬眼望去。硝烟缝隙里,一线天光穿透下来,竟正正地落在那被洞穿的铜扣破口下方——一点极其陈旧的朱红碎布顽强地探出来,仿佛被洞开的心口里蹦出了一星顽强而沉默的血点。那是母亲亲手缝入衣内、紧贴着心跳的平安符布头。他哆嗦着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碰触到那一点温热却坚硬的凸起——正是那枚他亲手缝上的铜平安扣子。救命的铜扣。它被军扣挡在后面,挡住了那颗射向他心窝的索命铅弹,代价是军扣自己的碎裂。符布只是被那股恐怖的冲击力震破了边角。

沈孝胥慢慢转动僵硬的脖颈,浑浊视线对上士兵惊魂未定的眼。喉咙火烧火燎,他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扣子……碎了。”

第二颗铜扣,那颗象征着军人胸骨的铜扣,在子弹下宣告解体。他死死攥住胸前那片混乱,破损的铜扣硌着掌心,冰冷刺骨。“骨头……还立着!”肺腑剧痛,他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灌了铁砂,沉重,但掷地有声。

1938年初春,空气里的血腥味早已凝固发黑,像是铁锈混合着腐肉的陈年老酱。台儿庄内外的每一寸土地都吸饱了血水,变得泥泞不堪。碾庄圩,一个小小的村围,像块卡在巨兽喉间的顽固骨头。沈孝胥和一群衣衫褴褛的残兵陷在里面,仿佛落入滚油的一小撮黄豆,在灼烧中濒临爆裂。

炮击短暂停歇的间隙,世界陷入一种令人耳鸣的死寂。沈孝胥喘息着,身体紧贴在一堵用尸体和破家具仓促垒起的矮墙后面,墙体的腥膻混着泥土的霉味直冲口鼻。他斜靠墙根,吃力地掀开自己已经看不出原色的裤子。左膝上方,裹缠的破布早被血彻底浸透又干透,僵成一片硬壳,黏结在皮肉上。他尝试挪动小腿,钻心的疼猛地扎进骨头缝里,眼前炸开一片金星。

“连长!”副官小刘嘶哑的声音像破风箱在拉,他从一个炸塌的土灶后匍匐着爬过来,瘦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沈孝胥的腿,“您的腿……”沈孝胥粗暴地打断他:“少他妈啰嗦!”他用右手和右腿猛地一撑地,试图让自己从黏腻的污血和泥土中站起来。左膝猝然一软,几乎要当场跪倒,但硬生生被一股蛮力绷住。牙关紧咬,齿缝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他喘息着,眼睛在矮墙豁口上扫视,“炮弹!还剩……多少?”小刘的眼神立刻变了,一种绝望的死灰罩上来:“五发……六发的样子。炮弹快见底了。”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团长让死守……死守……可弟兄们……没剩几个能喘气的了。”

远处骤然又响起了机枪的尖啸和掷弹筒沉闷的撞击声,压过了人濒死的惨嚎。新的冲锋鬼影幢幢,又一次压了上来。烟尘弥漫,日本兵黄绿色的军装在硝烟的缝隙里晃动,如同鬼魅般靠近。

“操他娘的!”沈孝胥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他拖着那条痛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左腿,猛地蹬着身后断墙的半截土壁,整个人跃起,狠狠扑向墙边一处临时架设的简易射击垛口。“弹链!”他吼着,左手伸出去捞阵地上的备用弹链,手指关节粗大,沾满了厚厚的黑红泥垢。

就在那一瞬间,一枚炮弹呼啸着在离射击垛口极近处轰然炸开!地面剧震,爆炸的气浪如同铁锤砸来。沈孝胥只感到一股灼烫的风猛地卷过左手,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剧痛!顿时眼前一片猩红烟雾,耳朵里只剩下尖利持久的蜂鸣。人重重摔回战壕底部冰冷的泥浆里--意识模糊了片刻,像是沉入了又深又冷的黑水。旋即,左手上传来一阵更清晰、更恐怖的凉意。沈孝胥挣扎着低头。

血,模糊了视线。他定了定神。污血和翻开的皮肉中间,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的上半截……没了。齐齐断掉的地方露着森森白骨茬子,肉被削得卷曲翻起。剧痛此刻才汹涌着顶上来,像有无数烧红的细针顺着神经猛扎,直冲天灵盖。“呃——!”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嚎从喉咙里滚出来。他用牙齿死死咬住了下唇,血丝瞬间溢满嘴角。血糊糊的右手下意识地紧攥住左手腕,仿佛这样就能止住喷涌的血和那要命的痛。残存的无名指和小指,颤抖着抠住了身下被血泡得粘稠发黑的冻土,指甲深深掐进坚硬冰冷的泥块里。

“开火!”他猛地抬头,那半张血污扭曲、因为剧痛而痉挛的脸孔对着仅存的弟兄嘶吼出声,声音如同破锣,盖过了震耳的枪炮轰鸣,“打!给我钉死在这圩里!”嘶吼声在狭小的战壕里回荡,几乎压倒了远处的枪炮。

1948年深冬,蚌埠的夜风吹得像无数把裹着冰碴的小刀。驻地的临时指挥所设在城郊一幢半塌的二层民房里,四面透风,寒气从每一个缝隙里钻进来。屋里靠墙一张旧桌子,上面一盏铁皮煤油灯的火苗被风吹得不停摇曳,灯罩熏得乌黑。沈孝胥裹着件勉强蔽体的旧棉袍,袍子下摆冻得硬邦邦,像结了一层冰壳。他搓着冻僵如胡萝卜的右手,目光落在桌上的几张油印传单和零星几份标注着红蓝箭头的草图上。窗外,远远传来几声零星的冷枪响,很快又湮灭在无边无际的寒冷死寂里,只剩下北风鬼哭般呜咽。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副官带进来一丝外面的寒气和一个邮差打扮的人。那人哈着白气,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个边缘磨损得几乎撕裂、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土布小包裹。

“沈……沈长官,”邮差的牙关磕碰着,声音又轻又抖,“老家……捎来的。”

一股刺骨的冰寒,没来由地从沈孝胥尾椎骨猝然窜起,一路冻进心房。

包裹很轻。他的右手僵在包裹上方片刻,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才沉重地落在上面。粗粝的土布,沾着路上的灰尘和风雪的气息。他用仅剩半截指头的左手配合着右手,费了点力气才解开上面那个用草绳搓成的结。布片摊开。里面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有一封信。信纸是家乡最便宜的那种毛边黄草纸,叠得整整齐齐。他拿起信纸的手异常稳定,只有食指那光秃秃的指关节在油灯跳动的火苗光影下,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青白色。

他展开信纸。信纸一角,用粗笨笔迹画着一个小小的符咒图形,简陋潦草。是村里神婆的手笔。信的内容简短:

孝胥吾儿:

汝妻昨夜难产。产婆束手,血崩不止。寅时三刻殁。,留一遗腹子,男。哭声嘹亮,眉眼肖汝。汝嫂暂养。家中艰难,汝在外切自保重。

                                    父字

每一个字都像铅弹,一颗接一颗凿进沈孝胥冰冷的胸腔。指尖冰冷的触感仿佛延伸进字里行间。他视线定在“殁”字上,时间似乎停顿了。那个粗重的墨点晕染开来,像一滴永远干不了的血。眼前昏黄的灯火开始摇晃,仿佛蒙上了一层污浊的湿雾。他缓缓吸进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刮得喉咙生疼。吐息在眼前凝成一小团短暂的白雾,转瞬被屋里的寒气吞没。

“是个儿子……”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沙砾刮擦铁皮,打破了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几个字说完,便没了下文。他把那页薄薄的黄草纸信笺,连同上面那个粗陋却无比刺眼的符咒一起,重新折好。动作慢得诡异,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

冰凉的右掌覆在左手残缺的地方,那曾经握着家中纺锤、带着新剥茧丝气味的手,如今只剩下冰冷的断处,空空荡荡。他默然坐了很久,炉子里那点微弱的热气渐渐被风吹散殆尽。桌上油灯的火苗猛地拔高又骤然低落,灯影里他低垂的面孔上,那刻满风霜的皱纹深处,仿佛有无声的洪流在奔涌。他的手指蜷缩着,用力地抓着那页薄纸,指节嶙峋得几乎要穿透皮肤。

直到那油灯噗地一声,油尽灯枯,屋内瞬间陷入了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

1949年深秋的风如同泼妇的号哭,在码头冰冷的水泥地和钢铁船体间肆虐抽打。海风带着浓重的铁锈和一股难以言喻的咸腥腐烂气味扑打过来。上海港码头早已失去秩序,乱如沸腾的粥锅。数不清的军人、眷属、政府职员挤成一团,人人脸上都刻着惊惶、麻木和彻底的疲惫。皮箱、包裹、木箱四处散落,有的被踩扁。哭声、喊声、命令声、船笛的嘶鸣混成一片绝望的喧嚣,直冲灰黄混沌的天幕。一艘巨大的运输舰如同钢铁怪兽般泊在混浊的海水里,船体漆成污浊的军绿色,散发着陈旧和机油的味道。长长的、摇晃着的跳板前,士兵排起弯弯曲曲的长龙,缓慢蠕动。沈孝胥穿着一件领口磨损的军官呢大衣,夹在队伍中,随着人潮一点一点往前挪动。他肩上的星徽已经暗淡蒙尘。

一个军装破旧肮脏、沾满不明污迹的士兵低着头从旁边疯乱奔跑的人群中挤过,差点撞倒一位老妇人。士兵踉跄了几步,突然抬起头,灰扑扑的脸上只有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分外清晰。那双眼睛猛地定在沈孝胥脸上,认出了他熟悉的乡音,带着哭腔大喊:“沈长官!是您啊!沈长官!”

是顾铁生!比他晚两年参军,从老家带出来同一条弄堂光屁股玩大的泥小子。顾铁生脸上混杂着污泥、汗水和泪水,眼睛死盯着缓慢挪动的跳板,又绝望地看着身后更远处传来的更喧嚣的混乱处,仿佛那里正有洪水猛兽逼近。他像是突然看到了唯一的稻草,扑到沈孝胥面前,抓住他的胳膊,手劲儿大得像要把他的骨头捏碎:“长官!带俺走!带俺上船吧!求您了!俺不想……”沈孝胥的目光扫过他肩膀破烂的衔条——是个没背景的普通大头兵。他喉咙一紧,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队伍还在向前蠕动,后面不耐烦的推挤越来越猛。铁生紧紧抓着他,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沈孝胥脚步一顿,任由队伍从身旁缓缓流过。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顾铁生手上刺骨的冰冷透过军大衣传进来。他缓缓抬起右手。那手背上青筋毕露,关节粗大僵硬,几道未愈合的伤疤横亘其上。他摸向自己内衣口袋深处,掏出一样东西——一块冰凉的金属牌,小小的,棱角已被磨得光滑圆润,边沿染着难以洗净的陈年暗褐色泽。他的手指停在那块小小的金属牌上。指节被风刮得生疼,光秃的断指关节在昏暗中显出惨白的颜色。这是他的军牌,刻着他唯一的编号姓名,跟着他从粤地一路滚到江北,又到关外,在死人堆里滚了无数次。

他把它放进顾铁生那只冰冷僵硬、沾满泥污的手里。铁生下意识想缩手,却被沈孝胥那只残缺的左手死死攥住手腕。铁生惊恐地抬头,眼里的绝望几乎被这冰冷的军牌压垮。

“带上!”沈孝胥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寒铁撞在冰层上,“……淮北……俺家村西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面……沈孝胥的家!”他眼神灼烧着,几乎要烧穿顾铁生恐慌的瞳孔,一字一顿,砸在他混乱的意识里:“要是……能回去……带给我儿!带给他!”

顾铁生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指关节捏得死白,那小小金属牌几乎要嵌进他的掌纹。他张着嘴,喉结剧烈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后混乱的人潮更汹涌了,某种巨大的恐慌如同实质的巨浪开始拍打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沈孝胥猛地松开手,不再看他,甚至不再看那艘近在咫尺又似乎遥不可及的巨轮。他骤然转身,用肩膀顶开挤过来的人流,将顾铁生那副濒临崩溃、紧攥着军牌的绝望身影,彻底抛在身后混乱一片的人群里,头也不回地投入缓慢前移的登舰长队。

风尖锐地呜咽着,撕扯他身上磨损的呢子军装。

台北公教住宅区的空气永远含着湿气,混杂着晾衣场上肥皂粉和油烟的味道。那是四楼一套小小的水泥壳子。沈孝胥已褪去军服多年,如今是东门一所国小里的老校工,孩子们背后叫他“半只手爷爷”。他穿一身洗得发白、略显宽大的灰色卡其布制服,站在狭窄的水泥阳台上。夕阳金红色的光芒越过对面灰蒙蒙的屋顶,像一层融化的铜液,慢慢涂抹在他布满褶皱的脸上。

阳台角落里,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沈孝胥六岁的儿子明瀚正埋头玩着几块彩色的小方块塑胶积木。塑料块磕碰在一起,发出清脆但空洞的声响。

“……那年头,粮食少,”沈孝胥的声音从阳台那边慢慢传来,带着一种梦游般的迟钝调子。他像是在对儿子说,又像是说给那遥远的风和夕阳。浑浊的目光越过灰暗的屋顶,望向西北方天际一片模糊的青灰色。那里是海的方向。

“米糠磨碎了,掺了槐树花苞,你阿嬷……手巧。”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某种干燥且年代久远的苦涩,“蒸出来……发青,有点甜渣渣气。顶饿。”回忆让他灰蒙蒙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微弱的光,“村西头……咱家院墙根外,就有一棵老槐树。枝干大,朝西歪脖子……像在等谁。”

小儿明瀚停下手中塑料积木,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眨动着:“‘等谁’?树……会等人喔?”

沈孝胥没回头。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映着他花白的鬓角和那深如沟壑的皱纹,也将他搭在冰凉水泥栏杆上那只残缺左手,映得如同用粗糙灰泥捏成的塑像。无名指的断处是僵硬的,光滑,带着无言的重量。

晚风习习吹过,带着塑胶味和远处叫卖车胎饼的模糊吆喝。明瀚很快对这个“歪脖子树”没了兴趣,低下头继续摆弄他那堆颜色鲜艳、没有故事的积木。

1987年的初秋,风吹过淮北平原,将大片大片等待收割的稻田压出此起彼伏的波浪。田埂边的野草枯黄弯伏,透出秋风的萧索。靠近沈家村西头的地方,原该有棵歪脖子老槐树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个丑陋的大坑洞,半坑积水倒映着灰黄的天色,浑浊得像老泪。坑边几堵断墙孤零零戳在风里,墙根杂草丛生,几丛荒芜的倭瓜藤蔓爬过,零落地挂着几个干瘪灰黄的小瓜。四周的破墙残壁已被经年的风雨侵蚀得歪斜坍圮。

一辆破旧的长途小巴扬起一路黄尘,停在村头泥路边。车门“哗啦”一声拉开。沈孝胥几乎是跌撞着挪下车的。他身上那件廉价的藏青色夹克衫早已布满皱褶与风尘,整个人干瘦得如同熬尽了灯油的灯芯,腰背佝偻着在深秋的风里颤抖。

下车落地那一刻,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浑浊的双眼死死盯住前方道路的起点,以及视线尽头那片灰蒙蒙的村落剪影。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味、稻田成熟的稻香、新翻开的褐色泥土特有的腥气、干枯野草燃烧的烟气……无数混合的气味汹涌地钻入鼻腔,瞬间击碎了他胸口那道硬撑了几十年的堤坝。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暂而破碎的呜咽,快得几乎让人听不真切。

来接他的人叫赵满屯,是当年那个替他送信捎军牌的溃兵顾铁生的内侄。赵满屯是个壮实的庄稼汉,国字脸,皮肤黝黑粗糙,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涤卡衣裳。他搓着手,眼神在老人脸上和小坑洼不平的村路上来回转,局促又带着乡下人不易察觉的同情。“沈爷……叔……”称呼在他嘴里别扭地转了几圈,总算找到了定位,脸上挤出敦厚的笑,“早盼着您回来啦!房子……唉,前些年一场大水,塌了大半。一直就没再起……您看,就是那块。”他伸手指着荒草丛生中的那几截断壁。

沈孝胥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慢慢移过去。在那堆早已被风化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碎砖烂瓦里扫视,最终,死死钉在一段较为完整、一人来高的土墙墙根。赵满屯不安地在旁边搓手,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叔,先进屋歇歇脚喝口水?东西搁我……”

沈孝胥仿佛没听见。他喉咙里发出极低的、压抑的嗬嗬声,突然像被那堵墙吸过去一样,脚步踉跄却异常固执地朝那段土墙挪过去。他走得极慢,几乎是一寸一寸地蹭向墙根。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在秋风中颤抖着伸向腰后旧皮带的卡扣。他喘着粗气,像跋涉了千里。走到离土墙只剩一步的地方时,终于支撑不住,身体向前一扑,直挺挺地跪倒在墙根前的枯草堆里。膝盖砸在冻土上的闷响清晰可闻。

赵满屯惊得“哎呦”一声抬脚想上前搀扶。沈孝胥猛地抬手,动作虽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那残缺的手掌在空中划了个微小的弧度,止住了他。赵满屯刹在原地,不敢再动。

沈孝胥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双手颤巍巍地向后腰摸索着。那只仅剩半截手指的左手显得尤其笨拙。他解开了皮带扣,手指抖索着探入旧外套最里层的内袋深处。掏了很久,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包。布是极普通的老土蓝布,洗得发白发糟,上面沾着人体经年的汗渍和体温浸润的油光,形成深浅不一的痕迹。针脚粗笨、歪斜,看得出缝补时的仓促。他枯枝般的手指哆嗦着,艰难地剥开层层包裹。五颗暗淡发黑的圆点,在秋日灰白的光线下露了出来——铜质纽扣。大小一致,只是每一颗都布满磕碰的凹痕、被岁月磨去光泽的氧化锈迹,边缘隐隐透出磨损的黄铜原色。

他的视线黏在这五颗扣子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猛吸一口气,仿佛吸进的是北地冰封千里的寒气。他抬起右手,伸出仅剩的那根完好的食指,开始不顾一切地用指甲抠进墙根最下方的一条细细的、几乎被尘土完全填塞的缝隙。碎土簌簌而落。指甲很快劈了,指头磨破,血混着泥土污黑一片。但他毫无所觉。指甲扣挖的声音极其微弱,被风声掩盖。但他干涩喑哑的喘息却越来越重,在空旷的断壁残垣间显得格外惊心。

突然,那根血泥模糊的食指僵住了。紧接着,它更加缓慢,却又带着一丝绝望的狠劲,探入那道抠开的窄缝,艰难地向上勾动着。

一下,两下……终于,指尖触到了什么坚硬冰冷的异物。他猛地吸进一大口带着尘土味的气息,食指指节爆发出一种近乎抽搐的力量,死命往回一带!一块黑乎乎、形状怪异、沾满泥垢的小石块被勾了出来。它“叮当”一声,极其轻微地落在他血污的掌心,落在另外五颗铜扣旁边。

沈孝胥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托不住掌中那几颗沉甸甸的小东西。他低头。掌心躺着六颗铜扣。五颗暗淡布满风霜,一颗被厚重泥壳包裹。他的指尖,带着泥土和血污的指尖,极其小心、极轻微地颤抖着,刮去那颗泥扣上厚厚的积垢。泥垢簌簌脱落。露出下方那被岁月侵蚀得布满孔洞和绿锈、边缘却仍带着一丝被强行砸击过的扭曲豁口形状的金属——

缺了一角,因为那是被子弹洞穿的印记。

风不知何时完全静了。赵满屯泥塑木雕般呆立在不远处,惊疑不定的目光落在跪地老人那摊开的掌心。田埂上,一个扛着扒锄准备收工的老农经过,好奇地瞥了一眼残墙根下那个跪伏在地、仿佛正在虔诚祭拜的黑衣老人。

沈孝胥的世界失去了所有声响。眼前只剩下掌心这六颗冰冷沉甸、历经沧桑的铜扣。残破的那一枚安静地躺在一堆完整的兄弟旁边,像一个饱经风霜后终于归家的游魂。掌心破损处的血珠悄无声息地渗出,在粗糙的皮肤纹理间蔓延,缓缓浸润下去,浸染了铜扣冰冷的躯壳,浸染了那枚带弹孔的旧伤疤,直到血珠坠下,渗进断墙根下的干涸冻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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