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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梨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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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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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在语言失效的瞬间

四月的雨,总带着点不讲道理的缠绵。它不像夏日的骤雨,来得猛烈,去得干脆;而是绵绵密密,像是要把天空和大地缝合在一起,让整个世界都陷在一种潮湿的、灰蒙蒙的静谧里。

我就是在这样的雨中,躲进了这家便利店窄小的屋檐下。雨水顺着塑料棚檐汇聚成线,在脚下溅开细小的水花。我刚结束一份枯燥的兼职,背包里装着令人头疼的论文资料,整个人像是被这天气浸透,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倦意。

我望着雨幕出神,盘算着是要冒雨冲回宿舍还是再等一会儿,一个身影闯入了这片被雨水模糊的风景。

她抱着一个看起来过大的纸袋,小跑着冲向这个唯一的避雨处。脚步有些匆忙,带着少女特有的轻盈,即使是在狼狈的躲雨途中。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刘海,几缕发丝黏在光洁的额角。她身上那件浅杏色的针织开衫,肩头处颜色深了一块,是雨滴留下的印记。纸袋里露出法棍面包的一角,和几根葱绿的叶子。

“哈……哈……”她微微喘着气,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停下,像是怕撞到我。然后,她抬起头,露出一个混合着歉意和如释重负的表情。

“あの……すみません。”(那个……不好意思。)

声音清透,像雨水敲在叶片上。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日语。我词汇库里贫瘠的日语立刻开始报警,除了最基础的问候语,我一片空白。

尴尬的气氛在小小的屋檐下弥漫开来。她看看我,又看看似乎没有停歇意思的大雨,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然后,她像是努力想找些话说,指了指天,又拍了拍自己湿了的肩膀,做了一个“糟糕了”的鬼脸。

这个表情却一下子打破了陌生感。我忍不住笑了,她也跟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两道新月。那一刻,她周身那种被雨水洗礼过的清新气息,混合着一点点洗发水的淡香,悄然逼近。这沉闷的雨天,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不能就这样沉默下去。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屏幕沾上了指尖的湿气。寻找那个几乎从未用过的翻译软件。打字的时候,手指甚至有些笨拙——“没关系,雨很大。”

按下朗读键,机械的女声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念出了僵硬的日语。

她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更灿烂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那不是礼貌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觉得很有趣的笑声,轻轻浅浅地融在雨声里。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谢谢!)她用力地点点头,瞪大眼睛,然后又指了指我的手机,好奇地凑近了一点,似乎在研究这个神奇的“沟通工具”。

雨还在下。但我们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仿佛被这个小小的插曲捅开了一个小口。她开始尝试用更简单的日语单词,配合手势,向我描述她刚刚去买了食材,没想到雨会下这么大。我则半猜半蒙,配合着点头和简单的回应词“嗯嗯”、“そうですね”(是这样啊)。眼里总是伴有期待与惊奇。

大部分时间,其实我们并不完全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但那种努力想要沟通的意愿,和因为这种“笨拙”而产生的奇妙笑点,让这短短的躲雨时光,变得异常柔软和缓慢。

我注意到她笑起来时,左边脸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梨涡。注意到她说话时,会不自觉地用指尖卷着被打湿的发梢。

时间似乎失去了刻度。直到雨势渐渐变小,从连绵的雨丝,变成了断线的珍珠。

“あ、雨が小くなりましたね。”(啊,雨变小了呢。)她看着外面,语气里有一丝我说不清是放松还是遗憾的情绪。

我点点头。她再次向我微微鞠躬:“どうも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さようなら。”(非常感谢。再见。)

说完,她便抱着那个大大的纸袋,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洼,走进了渐歇的雨幕中。身影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街角。

我站在原地,屋檐还在滴着残雨。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抹淡淡的、混合着雨水的清新气息。刚才的一切像一场短暂的、不真实的梦。而我心里某个角落,却清晰地印下了那个抱着纸袋、在雨中对我露出梨涡微笑的女孩。

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但我知道,这个灰蒙蒙的雨天,因为一场意外的邂逅,被永远地染上了色彩。而那把透明的雨伞,或许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为我们撑开了一段故事的序幕。

她叫小泉理央,来自神户,是短期留学生。而我只是一个普通中国大学生。我们的交流,从最开始就建立在翻译软件和大量肢体语言上。自那场雨后天晴,我和小泉理央的见面便成了日常里最明亮的期待。我们最常去大学后门那家飘着烘焙香气的咖啡馆,或者校园那棵巨大银杏树下的长椅。不知从哪天起,一个念头在我心里扎根、疯长——我要教她中文。

这个决定,藏着我一点隐秘的私心。我渴望听见我的语言,从她口中用那种带着奇妙腔调的、软糯的语调说出来,仿佛那样,我们之间就能建立起一种比旁人更特别的联结。

“好了,理央,今天开始,我是你的中文老师。”我拿出事先认真写好词语的小卡片,故意板起脸,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严师。

理央立刻配合地挺直背脊,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模仿日剧里的学生,脆生生地应道:“はーい!先生!”(是——!老师!)

那模样太过可爱,我差点破功笑出来。我清清嗓子,指着自己:“好,跟我念:我——”

她下意识地用日文回应,然后马上捂住嘴,眼睛弯起来,“啊,不对……是……‘我’。”

她的发音有点扁,带着明显的异国腔,听在耳里却异常柔软。

“对,我。”我放慢速度,指向她,“叫——”

她尝试着,发出了一个接近英文名的音。

“是‘叫’,j-i-ào,叫。”我耐心地重复。

她努力扭动舌尖,样子有点滑稽,又无比认真。

“我、叫。”我带她连起来读了两遍,然后指向她,“理央。”她流畅地念出自己的名字。

“对,连起来:我、叫、理、央。”

我……叫……理央。”她一字一顿,像在摆放易碎的积木,中间有奇怪的停顿,音调也七上八下。但最终,她完整地说了出来。

“很棒!”我立刻给予鼓励,心里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可她只是眨了眨眼,下一秒就露出了苦恼的神情:“中文的声调,好难哦……像唱歌一样。‘我’和‘窝’,听起来好像哦……”

她轻易地就迷失在了四声的迷宫里。往往第一个词还没记牢,教到第二个、第三个词时,她就已经把前面的还给我了。她的注意力也像贪玩的小猫,窗外路过的松鼠、天空奇特的云朵,甚至咖啡杯里拉花的形状,都能轻易地把她的目光从我——从中文卡片上吸引走。

“啊,抱歉抱歉!”当她再次走神后回过神来,总会双手合十,露出带着梨涡的讨好笑容,“中文,好难哦……老师,放过我吧?”

面对这样的她,我哪里还有半点脾气。教学计划总是进行得断断续续,效率低得惊人。她似乎根本学不进去,或者说,她享受的并非学习本身,而是这种相处的氛围。

与教我日语时的兴致勃勃相比,她对自己学中文显得心不在焉。她指着周遭的一切,眼睛亮晶晶的,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塞进我的脑子里。

而我,却在偷偷地,学习着她的语言。我的手机里塞满了日语学习APP,耳机里循环着NHK的新闻,床头贴满了记满语法和单词的便签。我像个贪婪的窃贼,疯狂汲取着一切,每一个新学会的单词、每一种搞懂的语法,都让我觉得离她的世界更近了一步。我幻想着有一天,能用她熟悉的语言,清晰无误地告诉她我所有的心事。

教学计划进展缓慢,但夏天还是踩着轻快的步子到来了。当理央穿着淡蓝色的浴衣,踩着木屐,哒哒地跑向我时,我几乎忘记了呼吸。浴衣上印着细碎的白色小花,腰际系着精致的带结。她微微喘着气,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和平日里随性的她判若两人,是一种精心修饰过的、令人心动的美好。

“久等了,林さん!”她小声解释着穿浴衣花了多少时间,语气里有点不好意思,又藏着点期待被夸奖的意味。

烟花会人声鼎沸。章鱼烧的香气、炒面的油烟味、苹果糖甜腻的气息,与人们的欢笑声混杂在一起,营造出一种脱离现实的、梦境般的氛围。理央像一只被放归山林的小鹿,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她在一个捞金鱼的摊位移不开脚步,笨拙地蹲下身,纸网刚一入水就破了,她发出懊恼又可爱的惊呼。接着,她又被卖发饰的小摊吸引,拿起一个带着小狐狸面具的发卡戴在头上,回头问我:“かわいい?”(可爱吗?)

“嗯,很可爱。”我点头,心跳如鼓。那一刻,“可爱”这个词,我说的是她,而非那个面具。

天空彻底暗下来时,我们随着人流,找到一处相对开阔的坡地。预告性的第一声闷响后,一束金光冲上夜空,在我们的头顶最高处,轰然绽开。

“わあ(哇)——!”理央仰起头,眼睛里瞬间盛满了流光溢彩。紧接着,第二发、第三发……各式各样的花火竞相绽放,将夜幕点缀得绚烂夺目。巨大的光球照亮了她仰起的脸庞,每一次爆炸的华彩,都在她清澈的瞳仁里留下瞬间的倒影。她的侧脸在明灭的光影中,美得令人窒息。

周围的人们不断发出惊叹和欢呼。在又一波特别壮观的烟花如瀑布般洒落时,理央下意识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手指微凉,却像带着电流,瞬间穿透我的皮肤。她并没有看我,依旧全神贯注地望着天空,仿佛这只是无意识的动作。但对我来说,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祭典的喧闹、烟花的轰鸣,都退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我的世界,只剩下手腕上她指尖的触感,和她被光芒点亮的、无比专注的侧脸。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被这极致的美丽震撼,用带着感叹的、再自然不过的日语轻声说:

“綺麗ですね……”(真美啊……)

这句话,我听得懂。这是她教过我的,最基础的句子。而此刻,在我心里翻腾的,是更复杂、更汹涌的情感。我想起那些偷偷啃下的日语教材,想起我在心里反复演练过无数次的句子。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就是现在,在这个被烟花照得如同白昼的夜晚,用她的语言,把心意说出来。周围这么吵,即使我说了,也可能被爆炸声掩盖,这反而给了我一种扭曲的安全感。

我微微侧过头,嘴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廓,用低得只有我自己能听见,却又用尽了全身力气的音量,将那句练习了千百遍的话,轻轻送进喧闹的空气里:

“あなたの方が綺麗です。”

(你更漂亮。)

烟花还在不断升空、绽放。我的告白,像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瞬间便被巨大的声浪吞没。理央毫无察觉,依旧沉醉于夜空的光绘。她抓着我的手,在又一朵特别巨大的烟花绽开时,微微用力了一下,然后放开了。

手腕上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触感,但那句我赌上所有勇气的话,已经消散在风里。一种混合着失落、侥幸和巨大悲伤的情绪包裹了我。我终究,只敢把最真心的话,藏匿于最喧闹的时刻。

那本是往常无异的下午。我们约在了常去的那家咖啡馆,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在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甚至提前到了十分钟,心里还在盘算着今天要教她哪个新的中文句子,或许可以接着“我爱你”——这个念头让我自己耳根一热,赶紧喝了一口冰水掩饰。

理央迟到了几分钟。当她推开玻璃门走进来时,我起初并未察觉异常。她穿着简单的棉布裙子,脸上似乎还带着点匆忙赶路的红晕。她在我对面坐下,像往常一样说了句“不好意思,久等了”,声音却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没关系,我也刚到。”我笑着把菜单推过去,“今天想喝点什么?试试新品?”

她没有看菜单,只是低着头,用吸管无意识地搅动着面前杯子里的清水。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像平时那样总是带着笑意的光。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理央?”我收起笑容,试探性地唤了她一声。

她像是被惊醒,猛地抬起头,眼眶周围有一圈淡淡的、不自然的红。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那嘴角弯起的弧度却显得无比勉强和脆弱。

“林さん……”她开口,声音更哑了。然后,她将一直攥在手里的东西,轻轻地、仿佛有千斤重般,放在了桌子上。

那是一个米白色的、质感很好的长方形信封。信封一角印着清晰的航空邮件标记和日本的邮票,寄件人处是一个手写的、我看不懂的日文地址。信封已经被拆开,边缘有些微的褶皱,显露出它被反复拿捏的痕迹。

一种冰冷的不安,瞬间沿着我的脊椎爬了上来。

“这是……?”我的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

理央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她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用日语说:“お手紙……家から……”(信……家里来的……)

她停顿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再抬起头时,那双总是清澈含笑的眼睛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水汽和歉意。她不再躲避我的目光,而是直视着我,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那句将我瞬间打入冰窖的话:

“私……帰らなければなりません。”(我……必须回去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咖啡馆里的爵士乐还在慵懒地流淌,邻座情侣的低声笑语隐约可闻。但这一切的声音和景象,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处理这简单的信息。回去?回哪里去?回她在神户的家吗?可是……我们的夏天呢?我们说好要一起去看的红叶呢?那些我还没来得及教她的中文,那些我偷偷练习、准备在某一天对她说的日语……这一切,算什么?

“为……为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像个生锈的齿轮,“不是……还有时间吗?”

理央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没有擦拭,任由泪水划过脸颊,滴在桌面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お母さん……の具合が、あまり良くなくて……”(妈妈……的身体,不太好了……)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解释,“家の事情で……もう、戻るしか……”(因为家里的事情……已经,只能回去了……)

她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真切了。那些关于家庭、责任、现实的日语词汇,像冰雹一样砸向我。我忽然明白了,之前那些她接电话时躲闪的眼神、那些偶尔流露出的阴郁、那些用生硬中文说出的“没关系”,背后隐藏的是什么。她一直都知道会有这一天,她只是和我一样,在偷来的时光里,小心翼翼地回避着那个注定的终点。

而现在,这封远渡重洋而来的航空信,像最终的判决书,无情地落在了我们之间,斩断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可能。

我看着她在对面无声地流泪,肩膀微微颤抖。我想说点什么,想安慰她,想像以前一样拍拍她的头,说“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但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感将我淹没。

那个阳光温暖的下午,在咖啡馆弥漫的咖啡香气里,我们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封薄薄的信,却像隔着一片突然汹涌起来的、无法跨越的海洋。离别的倒计时,从这一刻起,开始了冷酷的读秒。

站台上,弥漫着钢铁、机油和离愁别绪混合的冰冷气味。广播里响起字正腔圆却毫无感情的提示,宣告着开往港口方向的列车即将进站。每一次广播,都像重锤,敲打在我已经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理央站在我面前,穿着我们初次见面时那件浅杏色的针织开衫,只是此刻,她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双手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拉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我们之间,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所有练习过的轻松道别语,此刻都显得那么虚伪和苍白。

巨大的悲伤像潮水般淹没了我,但一个更强烈的念头在绝望中破土而出——我必须说出来。用我偷偷练习了无数个日夜的、她的语言,给她最后一个惊喜,也是给我自己这场无望的暗恋,一个交代。

我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带着铁锈的味道,直刺肺腑。我努力扯动嘴角,想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一些,尽管我知道,那一定比哭还难看。

“理央,”我的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盛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红肿着,蒙着一层厚重的水汽,像被雨水反复洗刷过的琉璃,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等待着。

“有句中文……”我顿了顿,稳住声线,“我一直想教你。”

这是我想好的剧本。先抛出她最熟悉的“教学模式”,在她以为这又是一次寻常的中文课时,用我苦练已久的日语,说出那句最关键的话。我要抢在她前面,我要让她知道,并非只有她在努力,我也一样。

她轻轻点了点头,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更紧地咬住了下唇。

来了,就是现在。趁她以为要学中文的时候,用日语,抢先一步。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胸腔里的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张开口,气流穿过声带,第一个音节几乎要冲破束缚——

“私(わたし)は(wa)……”

“我爱你。”

三个字。字正腔圆的中文。清晰,轻柔,却像一颗投入冰面的巨石,不仅砸碎了冰层,更在我整个世界激起了毁灭性的巨浪。

时间,空间,声音,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凝固、碎裂、然后被绝对的真空吞噬。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耳朵里嗡嗡作响,广播声、人群的嘈杂声全都消失了。我……听到了什么?她……刚才说了什么?这不可能……她不是连“我叫理央”都说得磕磕绊绊吗?她不是总抱怨中文太难,根本学不进去吗?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处理这完全超出预想的现实。

理央的眼泪终于决堤,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滚落。可她偏偏还在努力地、拼命地想要微笑,那笑容比哭泣更让人心碎。她望着我,用那双被泪水彻底模糊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地问我:

“这句话……我练习了,很久,很久。一直,不敢说。”

她微微喘了口气,像个等待老师评判的学生,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卑微和期待,轻声问:“发音……对吗?”

轰——

我构筑的所有认知,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原来,她不是学不会。她只是偷偷地、倔强地、倾注了所有的勇气和心意,反复研磨着这唯一的一句中文。在我以为只有我在暗中奔跑的时候,她同样拖着沉重的爱意,在另一条平行的轨道上,跌跌撞撞地向我奔来。而我那些自以为是、精心准备的“惊喜”,那些藏在花火下的低语、那些自认为深情的暗中努力,在她这用尽全部力气、结结巴巴却无比真挚的告白面前,显得多么可笑、多么苍白、多么不值一提。

“理央,我……”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我想要告诉她,发音很对,非常对。我想要告诉她,我也爱你。我想要把刚才没说完的“私は(wa)、あなたが大好きです(我爱你)”喊出来。

但是,一切都晚了。

“呜——!”

列车裹挟着巨大的气流和轰鸣声,准时驶入站台,精准地、残酷地,将我那微弱的、迟到的回应,彻底碾碎、吞噬。强大的风压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散了我最后的机会。

人群开始骚动,向车门涌去。我们被混乱的人流推挤着。理央瘦弱的身影被裹挟着,踉跄地靠近车门。她最后一次回头望向我,眼泪疯狂流淌,脸上却定格着那个练习了无数次的、告别用的微笑。

“ごめんなさい……”(对不起……)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噪音里,但我从口型看出了道歉。

然后,是更轻、却更重的一句:“ありがとう……”(谢谢你……)

车门在她身后关闭,像一道无情落下的闸门。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在车窗后变得模糊,列车缓缓启动,加速,最终消失在隧道的黑暗中。

我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僵立在空荡下来的站台。世界恢复了喧嚣,广播依旧冰冷,人来人往。可我的时间,仿佛已经停止了。

我终究,没能让她听到我的回答。

那份未曾送出的告白,和着她那句标准的中文“我爱你”,以及她最后含泪的“谢谢”与“对不起”,混合成一根最锋利的冰刺,永远地、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脏最深处。

那一刻我才明白,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不会说你的语言,也不是你听不懂我的爱意。而是当我们终于鼓起勇气,用彼此的语言诉说着同一份感情时,却被命运安排的列车,永远地隔在了告别的两端。

理央离开后的一个月,时间变成了一种粘稠而模糊的东西。白天像行尸走肉般上课、打工,夜晚则被无限拉长,沉浸在车站那喧嚣又寂静的瞬间里,循环往复。她的“我爱你”,她最后的眼泪和笑容,像一部无法关掉的默片,在脑海里反复放映。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种停滞感吞噬的时候,一个来自日本神户的薄薄包裹,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这片死寂。

包裹很轻,没有任何寄件人的信息,只有我的名字和地址,是用一种我有些熟悉、却又似乎不那么熟练的笔迹写就的。心跳骤然失序,我几乎是颤抖着拆开了它。

里面没有信,没有照片,只有一本她经常带在身边、封面画着可爱涂鸦的A6手账。笔记本的边角已经有些微卷,散发出淡淡的、她常用的那种洗发水的清香,混合着一点旧纸张味道。这气息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关于她的记忆闸门。

我深吸一口气,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第一页。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倒流。手账里,贴满了我们短暂夏天的一切证据:那张在便利店屋檐下躲雨时,我随手递给她的纸巾,上面她用笔画了一个笑脸;我们一起看的那场无聊电影的票根,旁边她用铅笔写着“林さん、途中で寝ちゃった”(林同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还画了个打着呼噜的小人;那家我们常去的咖啡馆的杯垫,上面有我们玩井字游戏的痕迹;还有烟花会上拍的大头贴,照片里她笑得没心没肺,而我看着她的侧脸,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温柔。

一页一页,都是我们共同的、细碎而真实的光阴。我的指尖抚过这些物品,仿佛能触摸到当时的温度,听到她的笑声。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呼吸变得困难。

终于,我翻到了最后一页。

然后,我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这一页,没有贴任何东西。空白的页面上,密密麻麻、反反复复,写满了同一句中文。用的是黑色的水笔,笔迹从最开始的歪歪扭扭、结构松散,到后面渐渐变得工整、熟练。有些字的笔画被用力地描摹过很多遍,仿佛在跟某种困难较劲。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

无数个“我爱你”,像沉默的呐喊,又像虔诚的经文,布满了整页纸。它们无声,却震耳欲聋。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是如何在无数个我不知道的深夜里,台灯下,皱着眉头,对照着手机或字典,一笔一画地、固执地练习着这三个对她来说无比复杂的音节。她根本不是在学中文,她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雕琢一把想要打开我心门的钥匙。

而我,却一直愚蠢地以为,她学不进去。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我用力眨掉,目光贪婪而又痛苦地扫过每一个字。然后,在页面的最下方,在那无数句“我爱你”的下面,我看到了一行小小的、用日语写下的字。

字迹很轻,带着一种犹豫和无法言说的悲伤。

“もしも、あの日、君の言葉が聞けていたら——”(如果那天,我能听到你的话——)

句子,在这里戛然而止。

没有下文。没有假设,没有期许。只有一条长长的破折号,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通向我们再也无法抵达的彼岸。

“如果那天,我能听到你的话——”

后面是什么呢?

是“我们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是“我一定会非常开心”?

还是……像我知道的那样,一切依旧无法改变?

她留下了永恒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哭诉和指责都更残忍。它把所有的可能性、所有的遗憾、所有的答案,都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刑具。我需要用余下的所有时间,去咀嚼、去揣测、去承受这份没有答案的“如果”。

我紧紧攥着那本手账,将它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离她近一点。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和初遇那天一模一样,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抱着纸袋、慌慌张张跑向屋檐下的女孩,小泉理央。看见她湿漉漉的发梢,和她带着梨涡的笑容。

只是这一次,我知道,我的世界里,这场名为离别的雨,再也停不下来了。而那本写满“我爱你”的手账,成了我青春墓志铭上,最深刻、也最疼痛的一行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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