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村里当赤脚医生的父亲,因给地主家的孩子看病,被造反派扣上反革命的罪名,隔三岔五地被拉去游街批斗。
夏日的一个晚上,我和母亲正为被造反派抓去游街的父亲担惊受怕,父亲却跌跌撞撞地回来了。母亲看到父亲的白衬衫被血染成了红衬衫,不由得泣不成声。父亲蜡黄的脸上毫无表情,呆立半晌后才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救死扶伤是革命人道主义,我治病救人,何错之有!”母亲看着遍体鳞伤的父亲,无言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目睹这一幕,我怒火中烧,暗暗攥紧了拳头。
在母亲苦口婆心的劝说下,父亲终于下定决心“外逃”。为了让父亲有个伴儿,母亲毅然让我辍学随行。尽管年少的我不清楚前方的路有多艰险,但我义无反顾地愿意随父亲同行。
夜深人静,村子里一片漆黑。我和父亲推着独轮车,偷偷地逃出了村子。父亲推着独轮车,我提着马灯在前面为父亲照亮道路。我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只能依照父亲的指令向前走。天空阴沉沉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整个世界一片黑暗。我手中马灯那微弱的亮光,仿佛能为这漆黑的夜晚带来一丝光明。路在我们父子坚实的脚步下,变得越来越宽广,越来越亮堂。
东方破晓,天空中一道道彩霞或聚或散,变幻莫测,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喷薄欲出。感叹宇宙之神奇,夜里还阴得像要下雨,早晨却万里晴空,大自然真是瞬息万变!天亮后我们才发现,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荒草洼,齐腰深的蒿草上闪烁着亮晶晶的露珠。我们的脚步声惊飞了睡梦中的鸟儿,它们的鸣叫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天将近中午的时候,我和父亲终于到了目的地——仝家河下游的海汊口。稍事休息,我和父亲埋锅造饭,一缕炊烟在人迹罕至的荒草洼冉冉升起,好像一条巨龙翻腾于天地之间。在家几乎没做过饭的父亲,做起饭来显得拙手笨脚,好不容易做了半锅野菜尜尜汤,尽管有一股煳炝味儿,但我喝着却比家里的鸡蛋汤更可口儿。吃过饭,我和父亲便开始在河堤上挖地窨子搭建栖身之所,天黑之前我们终于盖好了一间茅草屋。茅草屋虽然极其简陋,但它却能给我们遮风挡雨。从此,我和父亲便在这茅草屋里安了家。
白天,父亲前往海沟子里捕鱼,而孤独寂寞的我则在屋前那片寸草不生的碱地上写诗作画。我折下几根草棍当作笔,满怀激情地在黝黑的碱地上写下一些顺口溜,权当是诗。因为那时我对诗歌的概念还很模糊,误以为顺口溜就是诗歌。记得当时我写了一首顺口溜:“父亲蒙冤离家走,半路遇到一条狗,拿起砖头去砸狗,反被砖头咬了手。”诸如此类的句子,在那“天然黑板”上留下了不少歪歪扭扭的痕迹。
所谓的作画,不过是画一些鸟不像鸟、树不像树的画,凭借着想象勾勒出一些高楼大厦。然而,一场降雨过后,这些画作便踪迹全无,为此,我感到十分惋惜。雨过天晴,我又锲而不舍地在碱地上随意涂鸦,原本平整发亮的盐碱地被我糟蹋得不成样子。但父亲对我的“胡作非为”不但不反对,反而给予夸赞和鼓励,这让我更加信心十足地投入到创作中。
父亲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和挫折,他都坚持不懈地看书学习,始终保持乐观向上的态度。在他的潜移默化影响下,我继承了父亲的优良品质,父亲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
夏日的近海滩,蚊子十分猖獗。太阳刚落山,它们就肆无忌惮地向我们发起攻击。茅草屋里潮湿闷热,再加上蚊子的侵扰,实在让人难以忍受。为了对付蚊子,父亲在屋外的空地上燃起一堆蒿草,顿时浓烟滚滚,气味刺鼻,蚊子纷纷逃之夭夭。我躺在被太阳炙烤得发热的大地上,呆呆地仰望着浩瀚星空,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这样难熬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恍惚间立秋了,风立刻变得凉爽起来。父亲把捕到的大鱼用盐腌起来,将虾和小鱼在锅里潦一下后放在碱地上晒干,然后储存起来,准备偷偷拿到集市去卖。
仅仅一两个月的时间,我就彻底变了模样。原先白皙英俊的少年,如今黑不溜秋的,像个野孩子。有时候,父亲看着我这副模样,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愧疚而心疼地说:“孩啊,是爹连累了你啦
。”
我坚定地摇摇头说:“不,我知道爹是被冤枉的。
”
爹高兴地抚摸着我的头,自我安慰地说:“我儿长大了,懂事啦。”
一天傍晚,我做好了饭,在河堤上等着父亲回来。夕阳西下,天空中朵朵彩云不断变换着姿态,让我目不暇接。就在这时,一只幼兔蹦蹦跳跳地来到我跟前。它大概生活在荒草野甸,从未见过世面,所以一点儿也不怕人。我见它呆头呆脑的,十分可爱,便伸手去捉它。谁知道这小东西十分灵巧,我的手还没碰到它,它就一蹦一跳地向前跑开了。我一时来了兴致,和它较起真来。那小东西好像故意气我,等我和它拉开一定距离后,它就停下来回头看着我。如此再三挑衅,让我怒不可遏,发誓不逮到它绝不罢休。但这小东西机灵得像鬼一样,把我引进芦苇荡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时,天已经快黑了,我在一人多深的芦苇荡里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彻底迷失了方向。方圆几十公里的荒草洼荒无人烟,蛇和狐狸等野生动物随处可见。一想到吐着信子的蛇,我就不由得毛骨悚然,因为我从小就最怕蛇。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我想着蛇的时候,那可恶的蛇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它高高地仰起头,吐着信子向我挑衅。我“妈呀”一声,抱头鼠窜,芦苇叶子划破了我的脸,我竟然都没感觉到疼。我一口气跑到一片矮芦苇地,上气不接下气,绝望地痛哭起来。泪眼朦胧中,我忽然发现不远处火光冲天,知道那是爹寻找我的信号,我破涕为笑,朝着火光的方向飞奔而去。
父亲没有责怪我,而是教给我一些自救常识。比如,在野外天黑之后迷了路,如果是晴天就看北斗星,北斗星,顾名思义,指向北方……但有些方法由于时间久远,现在我都已经忘却了,有时候想想不免增添几分悔意。
三更半夜,父亲把我喊醒,说他要赶集卖鱼,并嘱咐了我一些事项,我睡眼朦胧地点点头。父亲曾跟我说过,离这里最近的集也有百十里路,他必须起早,否则会错过有利时机。我知道父亲脚步快,走起路来疾走如飞,百儿八十里对他来说不在话下,但我还是为父亲的辛劳而心怀感激。
翌日黄昏,我站在高高的土岗上,翘首盼望小路上出现父亲的身影,但最终还是失望了。遮天蔽日的水鸟在欢快的鸣叫声中迎接夜的到来。我心惊胆战地缩在被窝里,屋外的风吹草动都让我不寒而栗。在这荒无人烟的草洼,别说是黑夜,就是白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说不害怕也有些言过其实。那一夜,我浑身冒凉气,心里像揣着只小兔子“突突”乱跳,一夜都没合眼,直到第二天拂晓父亲终于回来了。父亲浑身是汗,见到我第一句话就问:“夜里害怕了没?”我先是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父亲因势利导地说:“有啥可怕的,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站岗放哨打鬼子,出生入死,难道你还害怕几只水鸟不成?
”
父亲的话让我羞愧不已。是啊,比起在枪林弹雨、血雨腥风中长大的父辈们,我们这些生活在幸福中的晚辈们,的确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
父亲告诉我,他卖完鱼后偷偷回家一趟,还说过几天二叔会把我接回去上学。听了父亲的话,我心里五味杂陈,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可以回去继续读书了,但又担心父亲一个人在荒草洼孤独寂寞。父亲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谆谆教导我说:“回去好好读书,将来有所作为,别辜负爹对你的期望啊。”我心里暖乎乎的,用力地点了点头。
二叔终于来了。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父亲,眼泪汪汪地回到了分别两个多月的家。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梦中的茅草屋已成了我永恒的记忆。父亲也已经辞世多年,但父亲和茅草屋却永远铭刻在我的心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