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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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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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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根儿

村头的老槐树,又抽出了新叶,嫩得都能掐出水来。树下的石碑在春阳里泛着青黑的幽光,碑上的字迹被岁月磨得发白,却仍依稀可辨:王立根,一生善良,乐于助人……

几个半大小子,绕着老槐树追逐打闹,扬起的尘土在风里打着旋儿飘散。张大爷坐在石碑旁,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子不时发出滋滋的轻响。他深吸几口,将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吐了口痰,眯起浑浊的老眼望着石碑出神,嘴唇微微颤动:“唉,傻根儿啊,又开春了……”

春风拂过,槐树叶子哗啦啦响,那声音轻柔绵长,仿佛是傻根儿当年带着憨气的笑。

傻根儿大名叫王立根,可这名字早在二十年前就被乡亲们给忘了。全村老小都喊他傻根儿,他从不气恼,谁喊他都笑呵呵应声,嘴角快咧到了耳朵根儿,露出两排芝麻粒似的小白牙,眼睛眯成两道缝儿,憨态可掬。

傻根儿命苦,打小没了爹娘。那年寒冬腊月,他爹爬房顶通烟囱,下木梯时脚下一呲溜摔下来,后脑勺正磕在院角的石碾子上。他撕心裂肺的惨叫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慌忙跑过来,只见根儿爹躺在血泊里一个劲儿直抽搐。乡亲们不敢怠慢,于是手忙脚乱把他抬上梯子,急三火四地往镇医院赶,可还没进急诊室就断了气。根儿娘本来重病缠身,一见到丈夫的尸体,当场晕死过去,没两天也跟着去了。

那年王立根才五六岁,弱小的身体裹着件宽大的旧棉袄,瘦得像根豆芽菜。他站在爹娘灵床前,目光呆滞,不哭不闹,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咬着嘴唇,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掉,看得帮忙的村民心里都揪得慌。

王立根儿失去了父母,家里清锅冷灶,孤独无依。村里人心善,见这孩子太可怜了,东家端碗热粥,西家送块干粮,谁家有富余的旧衣裳也想着给他。王立根在乡亲的关爱下慢慢长大,他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成天价帮乡亲干活。李婶家玉米地该除草了,天刚蒙蒙亮,他就抗着锄头下了地;刘大爷家水缸空了,他抄起扁担就往井边跑。尤其是对门独居的张大爷,腿有风湿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行动不方便,王立根几乎天天都去他家,不是帮着烧火做饭,就是替他熬药、打扫院子。张大爷见人就夸:“立根这孩子,心地善良又勤快,比俺亲孙子强多了!”

时光如梭,转眼之间,王立根已长成个结实的小伙子。他那张被太阳晒得黢黑的脸上,总是一天到晚挂着笑,憨憨的样子特招人喜爱。热心的王婶儿见他老大不小了,心里便盘算着要给他说门亲事。王婶儿东打听,西探问,终于寻着一家愿意相看的姑娘——那姑娘模样周正,眼睛水灵灵的,比王立根儿小一岁,姑娘家里人听说他老实勤快,肩能扛手能挑,便也点头答应见一面。

见面那天上午,王立根穿上了平时不舍得穿蓝布褂子,手里攥着几块糖,那是他早上刚买的。他按着王婶儿的嘱咐,早早地跑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怀里像揣着个小兔似的,既忐忑又兴奋,不住地往四下里踅摸。

“立根儿,你不去地里干活,穿得像个新郎官儿似的,在这干啥?”田嫂胳臂上拐着一篮子野菜,从槐树下路过笑嘻嘻地问。

王立根儿害羞地低着头,用脚尖儿磨搓着地皮,轻声说 :“相亲。”

田嫂开玩笑道:“哎哟,是相亲啊,可得把姑娘抓牢了,别轻易撒手。”田嫂走出一段路,回过头冲王立根儿喊:“好好表现。”

王立根儿觉得时间好像凝固了,日头越来越高了,通往村里的小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有点着急了,心想:知道等这么长时间,去地里干活多好。他正想着,突然身后有人喊他:“根儿。”

王立根儿回头一看,原来是王婶儿,身旁站着个俊俏姑娘。

“婶儿,你打哪过来的?俺咋......”王立根儿抓挠着头发,“俺一直盯着路呢。”

王婶儿笑着说:“你光往前看不往后瞧,俺是打家里来的……俺还有点事儿,你俩在这聊聊吧。”王婶儿说完,冲王立根儿使了个眼色,躲开了。

姑娘梳着一条马尾辫,扎着根红绳儿,她垂着头,手指尖捏着衣角,脸蛋儿像刚摘的水蜜桃,半天没抬头说话。王立根长这么大,头一回儿与陌生的女孩面对面站着,他的脸腾地红到耳朵根,舌头好像打了结,张了好几次嘴,才结结巴巴说:“吃.......吃饭了没?你吃糖......俺给你买的。”

姑娘抿嘴一笑,刚要接糖,二狗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忙里慌张地跑过来,扯着嗓子喊:“傻根儿,快着点儿!老李家的牛蹽出来了,正祸害赵寡妇家的菜园子哩,人少逮不住,他们让俺来喊你,快……”王立根听了,啥也顾不上想,冲姑娘说了句“你在这,等我一下。”王立根儿说完把糖塞在姑娘手里,撒腿朝村东头跑,蓝布褂子的衣角被风掀的老高。姑娘脸上的笑僵住了,瞅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头皱成疙瘩,转身走了。等王立根儿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回来,王婶儿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早没了姑娘的踪影。

王婶儿气得直跺脚,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不好好相亲,去逮哪门子牛啊?这下好了!姑娘嫌你不懂事,气走了!”

王立根摸着后脑勺嘿嘿直笑,任凭王婶儿数落。

“牛祸害庄稼可不行……”王立根儿挠挠头皮,嬉皮笑脸地说,“婶儿,姑娘没生气吧?”

“唉,叫俺说你啥才好呢?”王婶儿气的直摇头,拍着大腿说,“唉!你呀你,真是个傻根儿!”

这事一传开,“傻根儿”这名号就在村里叫响了。起初大伙儿还记着他王立根这名儿,可没过多久,上到八十岁的老婆婆,下到刚会跑的三岁娃,张口闭口全是“傻根儿”。老远听见有人喊,他就扯着嗓子脆生生应:“哎——来嘞!”一边应还一边挠挠后脑勺,眼角的笑纹挤成两朵小菊花,露出两颗带点豁口的小虎牙。

可这名号也真耽误了他的终身大事——后来王婶儿又给他介绍了几回姑娘,对方一听说男方叫“傻根儿”,个个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有的还撇着嘴跟王婶儿嘀咕:“这名儿听着就憨,指定不机灵。”

王婶儿把王立根儿叫到家里,苦口婆心地劝:“要不,你跟大伙儿说说,改叫立根成不?”王立根却半点不急,拍着大腿笑:“嗨呀,傻根儿就傻根儿呗,叫顺嘴了听着亲!光棍儿更好,一个人吃了饱全家不饿,没拖累,这日子多自在嘞!”

婚姻的波折并未磨去他半分本性,依旧是那个热心肠的傻根儿。不管谁家有难处,他总是第一个往前凑。村东头老孙家的小子考上了县高中,学费还差一大截,急得孩子躲灶台后头偷偷抹眼泪,抽抽搭搭把柴火棍都掰断了。王立根一听说这事,当晚就揣着攒了大半年的二百块钱匆匆跑过去,“啪”地把钱往桌上一拍,拍着胸脯说:“先让孩儿上学去!有啥难处,咱慢慢想办法,怕啥哟!”

老孙两口子攥着他的手直掉眼泪,哽咽得话都说不利索:“这、这叫我们咋报答你哟,傻根儿兄弟......”

他连连摆手,手背蹭了蹭鼻子,笑得露出小虎牙:“嗨,这算啥!俺打小没爹没娘,要不是大伙儿给俺一口饭吃、一件衣穿,哪有俺王立根今天?今儿个能帮上忙就好,提啥报答呀!”说完还挠挠后脑勺,转身就往门外走,裤脚的泥点子蹭在门槛上,留下两个浅浅的印子。

后来他琢磨着养牛挣点钱。一开始买不起成年牛,就咬咬牙买了两头小牛犊,拴在院后搭的简易棚里。天还没亮透他就拿着镰刀去割草,夜里还得爬起来给牛添料,一双糙手被草茎划得满是细细的血口子。村里有人打趣他:“傻根儿,你这牛能养出金蛋来不?”

他不吭声,只是更细心地照料着牛。牛病了,他整夜守着;母牛生犊,他蹲在棚里直到小牛落地。慢慢地,牛从两头变成四头,又从四头变成了一小群。他的日子渐渐宽裕起来,盖起了新牛棚,还买了一辆二手三轮车拉饲料。

手头宽裕了,他还是省吃俭用,啃干馍、喝稀饭,一年到头也不舍得添件新衣裳。他挣来的钱,不是给这家孩子偷偷垫上学费,就是给那家生病的老人塞一把钱。有的村民摇着头,嘲笑说:“傻根儿是真傻,辛苦赚的钱全给别人花了!”

他咧嘴一笑:“钱嘛,够用就行。看到别人有难处,俺心里不得劲儿。”

可是好日子没来多久,意外就发生了。那是个寻常的清晨,王立根正在牛圈里清理粪便,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邻居发现后,急忙喊人抬他去医院。医生诊断是突发性脑溢血,抢救无效,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驾鹤西去了。

消息传回村子,许多人都不肯相信这个噩耗。那个总是笑呵呵、谁喊帮忙都答应的傻根儿,怎么说没就没了?

村民们聚在他那间简陋的土屋前,望着屋里仅有的旧桌破床,心里酸得说不出话。有的娘们儿早已泣不成声,一把鼻涕一把泪;有的娘们儿为他赶做新衣裳,他一辈子没成家,没享过一天福,光忙着帮别人了,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

大伙儿商量过后,一致决定将他安葬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那棵树伴着他长大——他曾在树下避风纳凉、相亲、和孩子们嬉戏,树影里藏着他数不清的笑声。下葬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大伙儿沉默地挥锹铲土,滚烫的泪水一滴滴砸进新翻的泥土里。

事后,村民们凑钱请来石匠,为他刻了一座碑,立在坟前。碑文朴素却滚烫:“王立根,一生善良,乐于助人,虽被称傻根儿,却心怀大爱,永垂不朽。”

他的遗产——十几头牛,被村委会买下,并用这笔钱设立了“教育基金”账户,为贫困家庭的孩子点亮了读书的希望。傻根儿如果地下有知的话,他也会为此感到欣慰。

多少年过去了,但凡有人打老槐树下走过,总会驻足望一眼那方碑,心头浮起傻根儿曾做过的桩桩件件的事。孩子们总爱围在碑旁,托着腮听老人慢悠悠讲:“从前呐,有个叫傻根儿的,旁人都说他傻......可咱这村子,就是因为有他这个‘傻子’,才活得像个热热闹闹的家哟。”

春风一吹,老槐树便又抽了新芽,年复一年,那嫩叶在阳光下绿得通透,像极了翡翠。风掠过树冠,叶儿沙沙地响,像是谁在轻声应和。有个刚听完故事的小子,伸手摸了摸冰凉的碑石,忽然仰起脸笑:“爷爷,你看,槐树叶落下来啦,是不是傻根儿叔叔在给我们扇风呀?”阳光透过叶隙,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暖融融的……

老槐树的影子,就这么静静铺在地上,和碑石的轮廓叠在一起,随着风轻轻晃。远处,谁家的炊烟正袅袅升起,混着槐花香,漫过整个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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