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棉花
春风刚舔软了冻土,村西头的棉花地就该动土了。去年留在地里的棉柴还倔强地立着,枝桠上挂着干硬的花萼,像无数只攥紧的小拳头。我挥着镢头往下刨,冻土块簌簌往下掉,棉柴的根须在土里盘结得紧实,得费些力气才能拽出来。抬眼时,一朵迟暮的棉花忽然撞进眼里——它该是去年深秋被遗忘的,孤零零地缀在矮枝上,雪白雪白的,在料峭的风里微微打颤,倒像是把整个秋天的暖都攒在了这一小团里。这让我想起朱自清在散文里写过的"棉花的白,是乡下最素净的月光",此刻蹲在田埂上细看,那蓬松的棉絮裹着细弱的棉秆,真像被月光吻过的模样,连风拂过都带着几分轻柔和缓。
这朵棉花像个引子,把记忆猛地拽回数年前的一个秋天。那时这片地还是白茫茫的一片,秋阳把棉花晒得蓬松,空气里都飘着暖烘烘的气息。妻子腰上系着蓝布兜,兜口用细麻绳收着,装棉花时就松开绳结,让雪白的棉团滚进去,鼓鼓囊囊地垂在腰际。她弯着腰,指尖掠过棉桃时总带着笑意:"等弹好了,给闺女做嫁妆,要做十床,里里外外都是新的。"闺女站在地埂上笑,辫子上别着朵刚摘的棉花,脸颊被秋阳晒得红扑扑的,手里也捏着两朵,像捧着两团会发光的小云朵。
那会儿摘棉花是件热闹事。天刚蒙蒙亮,妻子就把竹筐往独轮车上一放,喊上邻居家的二婶子、三嫂子,一群人说说笑笑往地里去。棉桃炸开时最喜人,青褐色的壳裂成四瓣或者五瓣,露出里头雪白的棉絮,像无数只小兔子探出头来。手指掐着棉絮根部轻轻一揪,"噗"地一声就落进兜里,掌心立刻沾了层细绒,痒丝丝的。日头升到头顶时,地里已经堆了好几个鼓鼓的棉堆,妻子解开布兜往筐里倒棉花,白花花的棉团滚进去,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春雪落在枯草上。
想起萧红在《呼兰河传》里写她家的后花园,"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我们的棉花地也是这般自在。该开的时候,棉桃不管不顾地炸开,把田垄铺成雪海;该收的时候,棉絮饱满得像要滴出水来,全顺着时节的心意。有回我蹲在地里抽烟,看阳光透过棉絮的缝隙落在地上,碎成一片金斑,忽然觉得这棉花地像位沉默的母亲,把日月精华都酿成了暖,藏在雪白的絮里。
收回来的棉花装在蛇皮袋里,鼓鼓囊囊堆在堂屋墙角,碰一下,就有细碎的棉絮钻出来,沾在衣摆上、头发上,像落了层小雪。妻子总说要趁早晒,把棉絮里的潮气都赶出去,不然弹出来的棉胎容易板结。于是院里的水泥地上,先铺上被单子,再摊开薄薄的棉花,风一吹,就轻轻晃悠,像一片浮动的云。晒透了的棉花带着太阳味,凑近闻,有股淡淡的草木香,妻子说这是"日头的味道",盖在身上能安神。
等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檐角挂起了冰棱,妻子踩着雪往堂屋跑,进门就拍着棉袋说:"该去弹棉花了。"雪下得急,转眼就把院子铺成了白毡,远处的棉柴在雪地里露出黑黢黢的枝桠,倒像水墨画里没干的笔触。我裹紧棉袄往镇上走,脚印在雪地里踩出一串深窝,心里却想着弹花房的热乎气,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
镇子东头的弹花房是个老铺子,门脸不大,青砖墙上爬满了枯藤,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李记弹花"四个字被风雨磨得淡了,却还透着股实在劲儿。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棉絮和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里头比屋外暖和好几度,刚进门时眼镜上蒙了层雾,擦干净了才看清里头的光景。
弹花房的李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头发里总缠着些棉絮,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像藏着阳光。他见我们进来,手里的活计没停,嗓门却亮堂:"来弹棉花?新棉还是旧棉?"
"新棉,给闺女做嫁妆。"妻子把蛇皮袋往地上一放,棉絮顺着袋口溜出来,在水泥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把碎雪。
李师傅引我们到机器旁。轧花机是个铁家伙,黢黑的滚筒上布满尖齿,棉花倒进去,"咔嗒咔嗒"转上几圈,棉籽就从底下的漏口滚出来,落在铁盆里叮当作响,剩下的棉纤维像扯碎的云,顺着传送带往上走。再往前是弹花机,巨大的转轮上缠着细密的钢针,转起来带起一阵风,把棉纤维梳得又松又软。妻子伸手去接刚出来的棉絮,指尖刚碰到就缩了回来,笑着说:"这玩意儿比手弹的软和多了。"
李师傅嘿嘿笑:"那是,现在机器快,一天能弹几十床,不像过去,弹匠背着弓走街串巷,弹一床被得耗大半天。"他指着墙角堆着的几根旧木弓,"我爹那时候就用这个,你看这弦,都是牛筋做的,敲一下能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我凑过去看,木弓有一人多高,竹制的弓身泛着暗红色的光,牛筋弦绷得紧紧的,上面还沾着些发黄的棉絮。忽然就想起小时候,大街上跑来弹棉花的外地匠人,背着这样的弓,挑着两个竹筐,筐里装着木槌和竹帘。他们在空地上支起架子,把旧棉絮铺在竹篾上,举起木槌"嘭嘭"地敲弦。弦一震,棉絮就簌簌地飞起来,像扬起一场细雪,弹花匠的头发上、眉毛上都沾着白花花的棉絮,远远看去,像个雪人。
那时候母亲总说,弹棉花是门功夫活。"你看那匠人,敲弦的力道得匀,重了棉絮会碎,轻了弹不松,得像给孩子挠痒痒似的,不轻不重才舒服。"她把家里的旧棉袄拆了,把里头的棉絮攒起来,用麻布包着,等弹花匠来了,加点新棉,换些厚实的棉胎。换回来的棉胎用红线缝成方格,铺在炕上,冬天往上面一躺,浑身都像裹在暖炉里。
汪曾祺在《受戒》里写过乡下的棉絮,"白得像新摘的棉花,软得像云",原来文字里的暖,真能在生活里找到模样。看着棉花在机器里转了几圈,就从蓬松的棉团变成厚实的棉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熨帖。李师傅用尺子量着棉胎的尺寸,嘴里哼着那首老调子:"弹棉花呀弹棉花,半斤棉弹成了八两八哟......"妻子跟着哼,眼角的笑纹里盛着光,我忽然明白,这弹的哪里是棉花,分明是日子里的盼头。
记得小时候,棉胎在我们这儿不叫棉絮,土话叫"养子"。祖母说,这名字是老辈传下来的,棉花暖身子,就像娘养孩子,得尽心伺候着。我家姊妹多,父母生下我们五男五女十个孩子,加上祖母,老老少少十三口人,光吃饭穿衣就够叫人头痛的了。那时候哪有闲钱买新棉花?全靠母亲和祖母把旧棉絮拆了、洗了、晒了,再请弹花匠弹软,缝成棉胎。
祖母的蒲箩里总堆着搓好的棉条。她坐在纺车旁,腿上盖着块补丁摞补丁的棉垫,手里捏着根棉条,往纺车的锭子上一搭,摇着摇把,线锭子就"嗡嗡"地转起来。棉条慢慢变成银线,绕在线锭上,像缠了满轴的月光。她的手背上布满青筋,却灵活得很,棉条在指间转着圈,线就匀匀实实地缠上去,从不打结。我总爱蹲在旁边看,看她把一堆碎棉絮搓成棉条,再纺成线,像变戏法似的。
"这线得紧点,不然织布时容易断。"祖母一边摇纺车,一边教我,"过日子也像纺线,得攥紧了,一步一步来,急不得。"她的声音混着纺车的"嗡嗡"声,像首温柔的催眠曲,听着听着,我就趴在她膝头睡着了。
母亲则在织布机上忙。那架枣木织布机是祖母的陪嫁,黝黑的机身被磨得发亮,踏板上的木纹里嵌着经年的污垢,却透着股踏实劲儿。母亲踩在踏板上,"哐当哐当"的机杼声在冬夜里能传出老远。她手里的梭子来回飞,像只穿花的蝴蝶,白生生的布就一点点变长,卷在机轴上,像匹未染色的云。
有回我半夜起夜,看见母亲还在织布。油灯的光昏昏黄黄,映着她的影子在墙上忽明忽暗。她的手冻得通红,时不时往嘴边哈口气,再继续踩踏板。我迷迷糊糊喊了声"娘",她回头笑了笑,眼里的红血丝像撒了把细沙:"快睡,等织好这匹布,给你做件新棉袄。"
后来那件棉袄,我穿了好几年。藏青色的粗布面子,洗得发了白,袖口和肘部都打了补丁,可里头的棉絮被体温焐得软软的,像揣着个小暖炉。有年冬天上学,雪下得齐膝深,我裹着这件棉袄往学校跑,一点都不觉得冷,只觉得后背暖暖的,像母亲的手在轻轻推着我。
想起老舍在《正红旗下》写的,"穷人的日子,是把旧东西翻过来倒过去地用,一针一线里都是算计,却也都是暖"。那时候我们穿的衣裳,都是母亲织的粗布做的。织好的布是灰白色的,母亲就用草木灰煮出黑色,用苏木煮出红色,用槐树叶煮出绿色,染好的布晾在院里的绳子上,风一吹,像挂起了一片彩虹。过年时,我们十个孩子穿着新衣裳,在院里跑着闹着,衣角扫过积雪,留下一串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母亲站在门口看着,眼里的笑意比灶膛里的火还暖。
冰心写她母亲"用一把剪刀,把日子裁得方方正正",我母亲又何尝不是?用一架织布机,把穷日子织得密密实实,针脚里全是暖。她总说:"布是粗布,棉是旧棉,穿在身上是自己的,比啥都实在。"
如今母亲和祖母都不在了,纺车和织布机也早就不知丢到了哪里。去年翻老房子时,在墙角找到个生锈的线锭子,上面还缠着段发黑的棉线,我把它擦干净了,放在窗台上,看着就像看到了祖母摇纺车的模样。
从弹花房出来时,日头已经偏西了。我们抱着几床棉胎往家走,棉胎轻得像云朵,却暖得人心里发烫。路过供销社时,妻子进去买了几尺红布,说要给棉胎缝个被头,"嫁闺女的被子,得有红有喜"。红布在雪地里晃了晃,像朵忽然绽开的花。
闺女在电话里问:"棉絮弹好了吗?"声音里带着雀跃。妻子笑着应:"好了好了,等过些日子,就给你做新棉被。"挂了电话,她忽然对我说:"要是你娘还在,看见这些棉胎,不定多高兴呢。"
我没说话,心里却想着,要是母亲还在,我一定拉着她来弹花房看看。看棉花怎么从机器里变成棉胎,看那红布被头有多鲜亮。她或许会摸着棉胎叹口气:"这机器就是快,比当年手弹的省劲多了。"又或许会念叨:"还是手弹的棉花暖,能焐热好几代人。"
路过村西的棉花地时,我又看了一眼那朵孤零零的棉花。雪化了些,露出黑褐色的土地,它却还立在那里,棉絮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像在跟我打招呼。我忽然想,等把棉柴拔完了,这块地还是种棉花吧。
种棉花是件磨人的事。春天要下种,得把土翻得细细的,撒上棉籽再盖上薄土;夏天要锄草,棉棵子长到半人高时,得一棵棵地掐尖,让养分都往棉桃上走;秋天摘棉更是个累活,蹲在地里一整天,腰都直不起来。妻子说:"自己种的棉花,弹出来的棉胎才暖,盖着踏实。"
就像丰子恺在《儿女》里写的,"人间的温暖,原是从这些细碎的物件里渗出来的"。棉花这东西,看着软乎乎的,心却是实的。它能把春天的力气、夏天的阳光、秋天的风,都攒进那团白里,再在冬天里,一点点给你暖回来。
回到家时,夕阳把院子染成了金红色。妻子把棉胎铺在炕上,用尺子量着尺寸,准备裁被里被面。我坐在炕沿上,看着那些雪白的棉胎,忽然觉得它们像一片片云,载着母亲的手温,载着祖母的纺车声,载着日子里的暖,慢慢飘向将来的日子。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轻轻巧巧地落在窗台上,像无数只温柔的手,在轻轻拍打着玻璃。屋里的灯光暖融融的,映着妻子忙碌的身影,映着炕上雪白的棉胎,一切都像被棉花裹着似的,安稳而温暖。我知道,这弹棉花的暖,会像母亲的爱一样,一辈辈传下去,盖着岁月,盖着时光,盖着我们心里最软的地方。
大姨的棉花
秋阳把田野晒得暖洋洋的,玉米叶在风里沙沙响,花生地里藏着饱满的果荚,空气里飘着熟得发甜的气息。路过村东那片坡地时,忽见一小片棉花正在白,青褐色的棉桃裂着嘴,露出雪白雪白的絮,像谁把云絮揉碎了撒在枝头。这景象猛地撞进心里,恍惚间,竟看成了二十多年前,大姨在她家房前那几分地里弯腰摘棉的模样。想起汪曾祺在《大淖记事》里写棉花地:"秋阳暖融融的,棉花白得耀眼,像一片云铺在地上",大姨的那片地,正是这般光景。
大姨家的棉花地,原是片闲场。老屋翻新后,房前腾出块巴掌大的空地,堆满了拆房剩下的碎砖烂瓦,蒿草长得比人高。那年大姨七十五,背已经有些驼,却非要把这块地拾掇出来。她找出蒙着灰的镢头,每天天不亮就蹲在地里刨,碎砖一块块捡出来码在墙根,瓦砾用簸箕端到远处的沟里,硬邦邦的土坷垃被她用耙子搂得细细的,像筛过的面粉。汗水浸透了她的蓝布褂子,后背晕开一片深色的渍,像幅写意的水墨画。
"姨,您这是图啥?"邻居三婶路过,看着她佝偻的背影直叹气,"孙子外甥都大了,您该享清福了。"大姨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把额角的汗,露出满是皱纹的笑:"享啥福?地里长草才是可惜。种点棉花,将来孩子们结婚做被子,用着踏实。"她的声音里带着股不容分说的执拗,像地里刚冒芽的棉苗,铆着劲要往上钻。就像朱自清在《春》里写的,"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他生长着",大姨心里的那点盼头,也正这样疯长着。
那时表哥表姐们早已成家,三个孙子两个外甥,最小的也上了中学。大姨总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转眼就到。"她算得精细:"每人三铺三盖,五个人就是三十床。我慢慢做,三年五载总能备齐。"说这话时,她正坐在门槛上搓棉条,阳光透过稀疏的白发,在她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手里的棉絮被搓得匀匀实实,像条雪白的小蛇。想起老舍笔下的那些老北京妇人,"过日子像绣花,一针一线都得扎实在了",大姨便是这样,把日子过成了细针密线的活计。
旁人都说这是桩大工程,大姨做起来,却像打理寻常日子般从容。开春撒种时,她戴着顶旧草帽,把棉籽一粒一粒摁进土里,间距分得毫厘不差。"太密了不透风,结的棉桃小。"她一边种一边教围观的小孩,"就像过日子,得留有余地。"棉苗出土时嫩得能掐出水,她每天早上都要蹲在地边看,哪棵蔫了,赶紧浇点水;哪棵生了虫,用竹片小心翼翼地挑掉,从不用农药。"自家孩子盖的,得干净。"那认真的模样,倒像冰心写的"母亲啊,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她要为孩子们撑起一片无染的晴空。
夏天棉棵长到半人高,枝桠上缀满了嫩黄的花,开得热热闹闹。大姨戴着老花镜,坐在小马扎上给棉花打杈。多余的侧枝被她掐下来,扔在筐里,说是回家晒干了能烧火。"这棉花啊,得狠心剪,不然光长叶子不结桃。"她的手指在枝桠间翻飞,干枯的指关节有些变形,却灵活得很,"人也一样,该舍的得舍,不然累着自己。"她这话像是说棉花,又像是说自己。想起萧红在《马伯乐》里写的"女人的心是块田,种啥长啥",大姨的心里,种的全是孩子们的将来。
谁都知道大姨这辈子不容易。刚嫁过来时,婆家只有两间漏风的土坯房,四壁糊着的报纸都发黄卷边。大姨夫是个闷葫芦,只会闷头干活,家里家外全靠大姨撑着。她白天在生产队挣工分,推车子、割麦子、杀苞米秸,样样不输小伙子;晚上就着油灯纳鞋底、缝衣裳,天不亮又起来喂猪、挑水。为了给两个表哥盖房娶媳妇,她带着大姨夫去河里淘沙,沙子沉,一筐筐往岸上拖,肩膀磨出了厚茧;去山上割荆条编筐,手上扎满了刺,挑出来血流不止,也只是用布一裹继续干。就像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写的,"劳动着是幸福的,无论在什么时代",大姨把所有的苦累,都酿成了生活的甜。
三十五岁那年,大姨夫突然没了。有人劝她改嫁,她摇头:"我走了,俩孩子咋办?"硬是一个人拉扯大三个孩子,给表哥盖了八间大瓦房,看着表姐风风光光嫁出去。等孩子们都成了家,她本该歇歇了,却又把心操到了孙辈身上。
"您这是自找罪受。"表哥提着营养品来看她,看着院里晾晒的棉花叹气。大姨正在翻晒棉絮,白花花的棉絮在水泥地上铺开,像一片云。"啥叫罪受?"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棉绒,"看着这些棉花变成被子,盖在孩子们身上,我心里舒坦。"她从屋里抱出个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匹布,蓝的、红的、带着细碎花的,"这都是我亲手上店里挑的,留给孩子们做被面。"那布上的纹路,细密得像丰子恺画里的线条,藏着说不尽的温柔。
大姨的织布机就放在东厢房,是台老掉牙的木头机子,机身被磨得发亮,踏板上包着层牛皮,那是她的陪嫁。年轻时候,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巧姑娘,纺线织布是一绝。生产队里的姑娘们都羡慕她纺的线,匀得像蚕丝;织的布,密得不透风。有回公社比赛织布,她一天织出三丈布,得了个搪瓷缸子,宝贝似的用了几十年。就像《诗经》里写的"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大姨的手,织出的何止是布,更是一家人的日子。
如今上了年纪,大姨的织布机早就用不上了。在大姨的意识里,"哐当,哐当"的机杼声还会从厢房传出来,像时光的脚步。她确信自己踩踏板的力气不如从前了,梭子飞得也慢了,织出的布也不如以前平整细密。孙子放学回来,趴在门框上看:"奶奶,这么多布干啥用?"大姨笑着扔给他个棉桃:"给你娶媳妇用啊。"孙子红着脸跑开,棉桃在手里转着圈,像个小小的太阳。这场景,倒像鲁迅在《朝花夕拾》里写的那些童趣,朴素里藏着最真的暖。
秋天摘棉花是最忙的时候。大姨腰里扎着个蓝布兜,弯着腰在棉田里挪动。她摘得慢,却摘得干净,棉絮里一点枯叶、一根棉秆都没有。"这棉花得拾掇干净,弹出来的棉胎才软和。"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棉田里,和那些雪白的棉絮叠在一起,像幅温温柔柔的画。想起莫言笔下的红高粱地,热烈奔放,大姨的棉花地,却是另一种风情,素净里藏着绵长的爱。
弹棉花的匠人每年秋天都来村里。大姨把晒干的棉花装在麻袋里,背到匠人跟前,看着他用大弓"嘭嘭"地弹。棉絮飞起来,落在匠人的头发上、眉毛上,也落在大姨的皱纹里。"多弹会儿,弹得松快点。"她总在一旁叮嘱。弹好的棉胎,她要亲自缝,用红线在棉胎上缝出菱形的格子,针脚又小又匀,像撒了把红豆。那红线在白棉上游走,像沈从文写的"日子是线,情意是针,一针一线缝成了岁月"。
"买的被子多省事。"外甥女来看她,看着堆在炕上的棉胎说。那时超市里的太空被、羽绒被已经很常见了。大姨正在给棉胎套被里,白布在她手里翻飞,"买的是省事,可哪有自己做的暖?"她摸了摸棉胎,"这棉花里有太阳的味道,有我的心意,盖着不冷。"就像汪曾祺说的"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大姨的棉花被里,裹着的正是最动人的人间烟火。
谁也劝不动她。表姐要帮她做,她不让:"你的手粗,缝不好针脚。"孙子要给她雇人,她瞪眼睛:"花那冤枉钱干啥?我自己能动。"她就像一头老黄牛,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院子里总晒着棉花,炕头上的棉胎越堆越高。三十床被子,她真的一床一床做了出来。每床被子上都缝着个小小的布牌,写着孙子或外甥的名字,像给每个孩子盖了个章。
九十五岁那年冬天,大姨走了。走的前一天,她还坐在门口晒太阳,手里捏着个没搓完的棉条。表姐整理她的遗物时,在木匣子里发现了张纸条,上面是大姨歪歪扭扭的字:"被子都做好了,孩子们用着暖。"那字迹,像她种的棉花,朴实却有力量。
那天,我去大姨家帮忙。推开东厢房的门,织布机还立在原地;墙角的麻袋里,还装着去年收的棉花,白得像雪;炕上的三十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一座小小的山。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被子上,棉絮里的细尘在光柱里跳舞,恍惚间,竟像是大姨还在,正坐在炕沿上,一针一线地缝着什么。
如今,表哥的儿子结婚时,盖的就是大姨做的被子。他说,那被子特别暖,冬天盖着,像是奶奶还在身边,用粗糙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老舍说的"生命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大姨用棉花被,给了孩子们最绵长的滋味。
又到了种棉花的时节,村东的坡地上,又有人种了片棉花。青嫩的棉苗在风里摇晃,像无数双小手在招摇。我站在田埂上看着,忽然觉得,大姨就像一棵棉花柴,把根扎在土里,把暖留给了人间。她的爱,就像那些棉絮,看着轻飘飘的,却能焐热一代又一代人的岁月,就像那些流传在文字里的温情,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