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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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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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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树总会发芽结果

 1、

青山第一次见菊花时,携带的礼物是从供销社买来的几包饼干。他走得慢,脚后跟蹭着路面,每一步都觉得不自在 —— 这身中山装是他最好的衣裳,还是去年给邻村李大爷帮工收玉米,人家送的旧衣服。他连夜用皂角洗了三遍,在院里晒干了,领口磨破的地方,还找了块同色的碎布,用娘留下的针线缝了圈细密的针脚,站在媒人王婶身后,还是觉得浑身发紧,像被绳子捆住似的。

王婶迈着步子在前头引路,蓝布衫的下摆随着脚步摆来摆去,扫过路边的狗尾草。脚下的青石板路被踩得 “咯吱 —— 咯吱 ——” 响,声音在窄窄的巷子里荡开,混着巷口槐树上的蝉鸣,聒噪得让人心慌。槐树下坐着几个做针线的老太太,看见他们,眼神都往青山身上瞟,嘴里还小声嘀咕着什么,更让他局促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晃悠悠的光斑,青山没心思看,只盯着自己的解放鞋尖 —— 鞋帮上还沾着今早犁地时带的黄泥。

“到了到了,就是这家!” 王婶粗哑的嗓门突然响起,像炸雷似的打断了青山的局促。她伸手掀开门帘,门帘是洗得发白的蓝粗布,边缘还缝着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家里女人自己缝的。一股混着柴火的焦香、麦麸的清甜,还有灶膛里草木灰的味道顺着门帘缝涌出来,裹着暖烘烘的热气扑在青山脸上,让他打了个激灵,鼻尖瞬间被这烟火气填满 —— 这是过日子的味道,比他家冷清清的灶房热闹多了。

他跟着王婶往里挪,眼睛还没适应屋里的暗,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像蒙了层雾。等视线慢慢清晰,就看见灶前蹲着个姑娘:蓝布褂子的下摆沾着些草屑,许是早上在院子里晒柴火时蹭上的,袖口挽到胳膊肘,露出半截细瘦却结实的胳膊,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胳膊上还留着点干了的泥印,仿佛是刚从地里回来。她正弯腰往灶膛里添柴,手里攥着根干松枝,动作轻得怕惊着灶里的火。

柴火 “噼啪” 响了一声,火星子窜出来,落在灶前的青砖上,很快就灭了。姑娘猛地回头,灶膛里的火光一下子扑在她脸上,映得两颊泛着粉粉的红,仿佛刚熟透的苹果,连耳尖都透着热。她的眼仁亮得仿佛刚从井里捞出来的黑石子,沾着水汽,怯生生地往他这边扫了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去,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是菊花。王婶之前跟他提过,说菊花是个勤快姑娘,家里里外外的活儿都能拿得起来。现在一看,比说的还要清秀些,眉眼间透着股踏实劲儿。

菊花爹从炕沿上挪下来,哑着嗓子开口:“坐。” 声音里带着点老烟嗓的沙哑,没什么情绪,却透着股长辈的威严。

青山赶紧就着炕边的板凳坐下,板凳是旧的,凳面被磨得发亮。他的手不知往哪儿放,缩在膝盖上嫌僵,搭在腿边又觉得空,最后干脆又攥紧了那包饼干。王婶接过饼干,放在炕头上,笑着说:“青山真有孝心,这是他刚从供销社买的。”

“净花钱!”菊花爹说了一句。

青山偷偷抬眼扫了一圈屋子:墙上贴着张旧年画,画的是胖娃娃抱鲤鱼;炕上铺着粗布褥子,叠得整整齐齐;灶台上摆着几个粗瓷碗,擦得干干净净 —— 这屋子虽小,却透着股过日子的规整。

王婶在一旁拉着菊花娘的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声音里带着讨好的笑:“青山这孩子实诚,村里谁不知道?家里三亩水浇地,旱涝保收,每年能收上千斤麦子;还有一头老黄牛,犁地、拉车样样行,比小伙子都能干!虽说嘴笨点 —— 笨点好啊,笨人疼媳妇,不会耍花腔,过日子踏实!将来菊花跟着他,保准不受气!”

菊花娘是个圆脸的妇人,穿着件灰布衫,领口浆得发硬,手里攥着块花布手巾,时不时擦一下手。听王婶这么说,也跟着笑,眼睛却往青山身上瞟,从他的头发看到鞋子,仿佛是在仔细打量这个未来的女婿,看他是不是真像王婶说的那样可靠。

没一会儿,菊花娘端着碗热水过来,碗沿上还沾着点面粉,是刚才和面时蹭上的。青山慌忙站起来,双手接过碗,指尖刚碰到碗壁就烫得往回缩,又赶紧稳住,把碗紧紧捧在手里,热水的温度透过碗壁传到掌心,烫得他手心发麻,心里却更慌,仿佛揣了只兔子,“砰砰” 直跳,连呼吸都变轻了。

他用余光偷偷往灶前瞟,见菊花还蹲在那儿,手里攥着根柴火,却没往灶膛里添 —— 灶里的火苗快灭了,只剩下点点红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株安静的庄稼,一动不动。她的头垂着,盯着灶膛里的火星,不知道在想什么,连王婶的话都没怎么听,只偶尔抬一下眼,又飞快地低下去。

“家里姊妹多。” 菊花爹忽然开口,“菊花排行老五,上有俩哥俩姐,下有个小弟弟才六岁,正是吃闲饭的时候。她从小就跟着她娘做家务,洗衣、做饭、喂猪,啥活儿都干,没享过一天福,委屈她了。”

青山没接话,只低着头盯着碗里的水面,水面晃着他的影子,模糊不清。他知道这话是说给自个儿听的 —— 是在托付,也是在试探,想看看他会不会嫌弃菊花家里负担重,会不会待菊花好。菊花娘在旁边叹了口气,手里的手巾擦了擦围裙上的灰,声音带着点哽咽:“俺们不图啥彩礼,就图个安稳日子,别让孩子再跟着受穷就行。菊花她,顿顿都是粗粮,连块肉都难得吃上……”

临走时,王婶拽着他到院外的老榆树下。老榆树的树干很粗,树皮裂开了深深的纹路,就像老人脸上的皱纹。王婶压低声音问:“咋样?这姑娘勤快,模样也周正,手脚还麻利,菊花娘说了,要是你愿意,彩礼就免了 —— 她家还得给俩闺女攒嫁妆呢,实在拿不出钱。你要是没意见,咱就把日子定下来。”

青山望着灶屋的窗户,窗纸是旧的,破了个几个洞,能看见菊花正低头洗碗,袖子挽得更高了,露出的手腕细细的,像刚长出来的芦苇杆,胳膊肘一下下撞着木盆沿,“哗啦哗啦” 的水声顺着风飘过来,清亮亮的。他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唾沫,心里像有块石头落了地 —— 这姑娘看着踏实,跟他一样是过日子的人。憋了半天,他就吐出一个字:“中。”

婚事定在麦收后,那时候地里的活儿松些,还能腾出空收拾屋子。青山提前三天揣着卖了两袋苞米的钱去镇上,钱被他装在贴身的布兜里,走在路上总忍不住摸两下,心里却踏实得很 —— 这是给菊花买新布的钱,不能丢,得给她做件像样的新衣裳。

在供销社的柜台前,他站了半天,玻璃柜里摆着花花绿绿的布,红的像石榴花,粉的像桃花,蓝的像河水,看得他眼睛都花了。女售货员问了他三回要啥布,他都没答上来,只搓着手笑。他的手指在柜面上划来划去,心里盘算着:浅蓝的怕不经脏,菊花要下地干活,穿几天就脏了,洗起来也费劲;粉红的又太扎眼,村里的姑娘很少穿这么艳的,怕她不好意思;最后挑了块耐脏的藏青布,布面很平整,摸着手感也好,厚实耐用,想着给菊花做件新褂子,下地穿正好,冬天还能套在里面保暖。

犹豫了半天,他又咬牙加了一尺红布 —— 王婶说,新娘子得有条红腰带,图个喜庆,也图个安稳,能把日子拴住,让小两口一辈子不分开。他攥着布走出供销社,阳光照在红布上,亮得晃眼,仿佛揣了团小火苗。

成亲那天没摆席,两家凑了五口人:青山爹娘走得早,就他一个;菊花家来了爹娘和最小的弟弟,弟弟才六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褂子,领口还破了个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饺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几个人坐在青山家的土坯房里吃饺子,瓷碗摆了一桌子,热气往上冒,裹着韭菜的香味,飘得满院子都是,连门口的大黄狗都蹲在那儿,摇着尾巴等着捡掉落的饺子。

饺子是菊花和她娘昨天下午包的,馅里打了鸡蛋,还放了点香油,香得很。青山啃着饺子,目光总往菊花身上飘,看见她腰上系着那条红布腰带,布边没锁好,毛茬茬的露在外面,风一吹就晃,像团跳动的火。他想说 “我给你锁边”,针线他会用,以前娘还在时教过他,锁边的针脚能缝得又密又齐,比供销社卖的还好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把饺子嚼得更响了些,掩饰着心里的局促。

夜里,菊花坐在炕沿上,背对着他解辫子。乌黑的头发像瀑布似的垂下来,发梢沾着点草梢 —— 许是下午收拾院子时沾上的,还带着点青草的气息。青山蹲在地上烧炕,柴火烧得旺,灶膛里的火苗舔着柴禾,“噼啪” 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把屋里照得暖融融的,连墙皮上的年画都亮了些。

“我……”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啥,比如 “以后有我呢,你不用怕”,或者 “以后我不会让你受委屈”,话到喉咙就堵着,好像被灶膛里的烟呛着似的,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只能听见自己 “咚咚” 的心跳声,比灶膛里的柴火声还响。

菊花忽然回头,红腰带松松垮垮挂在腰上,垂在炕席上,像抹跳动的红。“我爹说你有牛?” 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怯意,却很清亮,像山涧的泉水,落在青山心里,泛起圈圈涟漪。

“嗯。” 青山点点头,“老黄牛,跟了我十年了,通人性,我叫它往东,它绝不往西。春天耕地时,不用我赶,它自己就知道往哪儿走。”

“会耕地不?” 她又问,手指轻轻碰了碰红腰带的布边,指尖颤了颤,像是紧张。

“会。” 青山答得干脆,语气里带着点自豪,“春耕秋收,指望着牛。去年收麦子,它还帮着拉麦捆呢。”

“那就中。” 菊花低下头,声音更轻了,“我会纳鞋底,纳的鞋底耐穿,能走山路,一双鞋能穿大半年;我还会看老天爷脸色 —— 啥时候该晒麦子,啥时候该抢收,我都懂,俺娘教我的,错不了。”

青山没说话,把灶膛里的柴往外扒了扒,怕火太旺把炕烧得太烫,让菊花坐不住。炕渐渐热起来,暖烘烘的气顺着裤腿往上爬,爬到心口,把心里的慌都烘散了些。他听见菊花又说:“我不怕穷,穷能挣,只要肯干,日子总能好起来,就怕人懒 —— 人一懒,日子就没指望了。”

“我不懒。” 青山赶紧接话,声音比平时大了点,带着点急切,怕菊花不信,“我有力气,地里的活儿我都能干,春耕、夏锄、秋收,我都能扛下来,以后我多挣点,让你…… 让你不受苦,顿顿都能吃上白面馒头。”

那天后半夜,青山醒了一回,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仿佛铺了层霜。他看见菊花还没睡,正借着月光翻他那件破棉袄 —— 后背上磨破了,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她从随身的蓝布包袱里摸出针线,线是藏青色的,和她的褂子一个颜色,针是小小的钢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把手指头在嘴里抿湿了,捏着针往破处扎,针穿过布料时 “沙沙” 响,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棉袄,也怕吵醒他。针脚缝得很密,一圈圈绕着破处,把棉絮都裹在了里面。青山想翻身,又怕惊动她,就那么僵着,眼睛盯着她的侧脸,月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好看得很。直到天快亮时,他才迷糊过去,梦里都闻见一股淡淡的女人味,混着柴火的暖,绕在鼻尖上,久久不散。

2、

开春时,天刚蒙蒙亮,东方才泛起一抹浅灰,鸡叫三遍就划破了村野的寂静,一声接一声,在空旷的田埂上荡开。青山眼皮动了动,眼缝里钻进点微光,没等鸡啼落定,就醒了 —— 常年下地的人,生物钟比鸡还准。身边的菊花还睡着,乌黑的头发散在粗布枕头上,几缕发丝贴在脸颊,沾着点夜里的潮气,呼吸轻得仿佛落在麦叶上的露水,匀匀地起伏,胸口随着呼吸微微鼓起。他怕惊动她,身子僵着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等了半晌,才慢慢蜷起腿,轻轻挪下炕 —— 没敢穿鞋,光脚踩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凉意在脚底蔓延,顺着脚踝往上爬,却比鞋跟蹭地的声响更让他安心。

灶房里还留着昨晚的柴火味,混着草木灰的淡香,吸一口都觉得踏实。青山摸黑走到灶台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从灶膛旁的柴堆里拣了几根干透的杨树枝 —— 是去年冬天特意劈好晾干的,烧起来火旺还没烟,他轻轻添进灶膛,生怕柴禾碰撞的声响吵醒菊花。他摸出火柴,“哧啦” 一声,火星子窜起来,橘红色的光瞬间漫开,映得灶台上的盆碗泛着微光,盆碗沿上还沾着昨晚没洗干净的苞米糊糊印子,像圈淡淡的黄圈。他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了瓢井水,井水刚从地下抽上来,带着点清甜的凉意,倒在锅里 “哗啦” 响,溅起的水珠落在灶台上。

等锅里的苞米糊糊冒起白汽,氤氲的热气裹着粮食的香味飘满灶房,连房梁上的灰尘都仿佛被熏得有了暖意,菊花也醒了。她披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站在灶房门口揉眼睛,眼角还带着点睡意的红,仿佛沾了片晚霞:“咋不叫我?我跟你说过一起起的。” 她走过来,从腰间的布兜里摸出两个菜窝头 —— 是昨晚特意留的,里面掺了点切碎的萝卜干,咬着有嚼劲,她把窝头放在灶边的篦子上,借着灶台的余温加热,指尖还轻轻拍了拍窝头,怕里面有硬疙瘩。“往后咱一起起,你烧火我做饭,快得很,也能让你多歇会儿。” 青山嘿嘿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手里的木勺还在锅里搅着,把糊糊舀起来看了看,确认没糊底,又递过去:“你多睡会儿,这点活儿我也能弄,你身子骨没我结实。”“啥呀,” 菊花接过木勺,手腕轻轻转动,把沉在锅底的糊糊搅匀,动作熟练得很,“地里的活儿重,你得攒力气,我在家多搭把手,你也能轻快些,咱俩人总比一个人强。”

吃过早饭,天已经亮透了,太阳从东边的山坳里爬出来,把田埂上的草叶照得发亮,露珠在草尖上闪亮起伏。两人牵着老黄牛往地里去,老黄牛慢悠悠地走,蹄子踩在土路上,留下浅浅的印子,偶尔还低头啃口路边的青草。青山扛着犁,犁头在肩上压出道浅痕,红殷殷的,他却浑然不觉,心里只想着今天要把那亩地犁完;菊花挎着竹篮,篮子是青山去年编的,竹条磨得光滑,里面装着去年的花生种 —— 颗粒饱满,是她去年从收的花生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每颗都圆润饱满,还有个军绿色的水壶,里面灌了凉白开,壶盖拧得紧紧的,怕洒出来。田埂上的草刚冒绿芽,嫩得能掐出水,沾着晨露,打湿了他们的裤脚,凉丝丝的,渗进袜子里。菊花走在牛旁边,时不时伸手摸两下牛背,牛毛绵软软的,带着点温度:“真是头好牛!” 老黄牛仿佛是听懂了,尾巴甩了甩,赶跑了落在身上的苍蝇,还轻轻用头蹭了蹭她的手。青山把犁架在牛身上,弯腰调整犁头的深浅,手指捏着犁柄试了试,确保犁得够深,能把花生种埋严实,菊花就蹲在旁边帮着理犁绳,是粗麻绳。田埂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得欢,翅膀扑棱的声音在晨风中散开,格外热闹。

犁到地头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晒得人后背发烫,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流,浸湿了布衫,贴在身上难受得很。青山直起身,捶了捶腰,他刚要伸手去拿放在田埂上的水壶,菊花就先递了过来,壶嘴还带着点她手心的温度,暖得很,驱散了些许燥热。“歇会儿吧,别累着,喝口水缓缓。” 她从竹篮里摸出块粗布巾 —— 是她用自己的旧衣服改的,边角缝得整整齐齐,没有毛茬,她用布巾轻轻帮他擦了擦额角的汗,“你看这土,潮乎乎的,颜色发黑,收成肯定错不了。” 她指着刚翻起来的黑土,土块松散,还带着点潮气,能闻到泥土的腥香,让人心里踏实。青山望着那片黑土,又看了看菊花沾着泥土的裤脚,心里暖烘烘的,像被太阳晒着似的:“有你在,啥年成都好,就算收成不好,有你陪着,日子也踏实。”

到了夏夜,收完麦子的地空了,露出褐色的土地,等着秋天种玉米,地里还留着麦茬。青山在院子里搭了个凉棚,竹竿是从后山砍的,他特意挑了粗细均匀的,削得光溜溜的,搭成架子,上面爬满了牵牛花,紫的、蓝的开得热闹,还有几朵白色的,像星星落在绿叶子里,风一吹,花瓣轻轻晃,仿佛在点头。吃过晚饭,天刚擦黑,月亮就悄悄爬了上来,银晃晃的光洒在院子里,两人就坐在凉棚下的小板凳上,板凳是用槐木头做的,坐着结实。菊花纳鞋底,手里的针线在电灯泡下穿梭,电灯泡的光忽明忽暗,映得她的侧脸格外柔和, 针穿过粗布时 “嗤啦” 响,她的手指上戴着个顶针,是青山去年赶集给她买的,黄铜色的,磨得发亮,顶针上的小坑都快被磨平了些。青山坐在旁边劈柴,斧头是他自己磨的,刃口锋利,斧头落在木头上,“咚” 的一声,木屑飞溅,有的还落在了他的裤脚上,他劈得很仔细,把柴禾劈成均匀的小块,码在墙角,像堆小小的积木,等着冬天烧炕。月光洒在院子里,把柴禾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道黑色的线。远处传来青蛙的叫声,“呱呱” 的,还有风吹过麦秸垛的 “沙沙” 声,混着牵牛花的清香,格外安神。菊花忽然抬头,眼睛在电灯泡下亮闪闪的,像落了星光:“下个月给你做双新鞋,你这双快磨透了,脚趾头都快露出来了。” 青山停下斧头,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旧布鞋,鞋头确实磨破了个洞,却还是摆手:“不用急,还能穿阵子,等冬天再做也不迟。”“咋不急?” 菊花把针在头发上蹭了蹭,让针尖更滑些,方便穿过粗布,“秋天下地凉,露水重,得穿暖和点的鞋,不然脚该冻着了。”

有天夜里,突然下起雨来。先是几道闪电划破夜空,像把天空劈成了两半,紧接着雷声 “轰隆隆” 地炸响,震得窗户纸都在抖,连炕都有点发颤。青山被雷声惊醒,一骨碌爬起来,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院子里的麦秸垛:“不好,麦秸垛还没盖!要是淋湿了,冬天就没柴烧了!” 菊花也醒了,摸黑从炕边的箱子里找雨衣 —— 是两件旧雨衣,是从娘家带过来的,橡胶有些发硬,上面还有几个小补丁,是青山用胶布粘的,她抖了抖雨衣,递给他一件:“我跟你一起去!两个人快,也能盖得严实些!” 两人披着雨衣冲进雨里,雨点像豆子似的砸在身上,疼得慌,雨水顺着雨衣的缝隙往里渗,很快就打湿了里面的衣服。麦秸垛在院子西头,是今年刚收的麦子轧出来的,金灿灿的,堆得像座小山,要是淋湿了,不仅烧不着,还会发霉变烂。雨水已经把垛顶打湿了,麦秸吸了水,沉得很,用手一捏都能挤出水分。青山爬上垛顶,把塑料布往上面盖,塑料布被风吹得 “哗啦” 响,像面小旗子,他得用手紧紧拽着,生怕被风刮走;菊花就在下面拽着布角,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迷了眼也顾不上擦,只凭着感觉调整布的位置,偶尔还得用脚踩着布边,固定住。“你慢点!别摔下来!草垛滑!” 菊花仰头喊,声音被雨声盖得发虚,却带着满满的担心,怕他摔下来受伤。“没事!你往这边拉点,这边还没盖严实,雨水都渗进来了!” 青山的声音从垛顶传下来,带着点喘,却很稳,他知道自己不能慌,得把麦秸垛盖好。等把麦秸垛盖严实,两人都成了落汤鸡,雨衣根本挡不住瓢泼大雨,衣服从里到外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冷得发抖,牙齿都有点打颤。回到屋里,菊花赶紧找干衣裳给青山换,是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还有条粗布裤子,又往灶膛里添柴,烧了锅姜茶,姜是去年冬天窖藏的,还带着点辛辣味,她往里面加了两勺红糖,姜味混着红糖的甜,飘满了屋子,暖得人心口发甜。她把姜茶端到青山手里,让他喝下去:“快喝了,趁热喝,别着凉了,明天还得去地里拾掇麦茬呢,着凉了就干不了活了。” 青山捧着姜茶,烫得龇牙咧嘴,却还是一口一口地喝,心里却甜得很 —— 以前他一个人,下暴雨只能自己扛,盖麦秸垛、堵窗户,忙得团团转,连口热乎水都喝不上,现在有个人陪着,再大的雨也不怕了,心里踏实得很。

3、

秋收时最忙,天不亮就下地掰苞米,直到月亮出来才回家,连吃饭都在地里对付,就着井水吃点干粮。青山砍苞米快,一把小鐝头在他手里舞得飞快,苞米“唰唰” 往下倒,他弯腰、起身,动作熟练得很,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菊花就跟在他后面掰苞米、捆苞米秸,腰弯得像个虾米,长时间弯腰让她的腰又酸又疼,却还是咬牙坚持着,一棵苞米秸绕着苞米秸堆缠一圈,猛地一拽,就勒紧了,一个紧实的苞米秸捆就成了,她捆得又快又好,大小均匀,方便后续搬运。青山砍下的苞米秸刚铺在地上,她就能跟上,苞米秸捆在田埂边摆得越来越多,在阳光下泛着亮。中午歇晌,太阳毒得很,两人坐在苞米秸堆旁的树荫下,吃着干粮,干粮是早上带的菜窝头,还有个煮鸡蛋,鸡蛋是菊花特意煮的,给青山补充力气。菊花从布兜里摸出个苹果 —— 是昨天镇上赶集买的,红通通的,还带着点果香,她用手巾仔细擦了擦,擦得干干净净,递到青山手里:“你吃了吧,干活还有力气。” 青山接过来,咬了一大口,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流,他赶紧用手背擦了擦,又把苹果掰成两半,硬塞给菊花一半:“你也吃,你比我累,腰都弯了大半天了,肯定比我累,得多吃点。” 菊花咬着苹果,看青山脸上沾着的干苞米樱子,忍不住笑:“你脸上有干苞米樱子,我给你擦擦。” 说着,伸手轻轻擦掉他脸颊上的干苞米樱子,她的指尖带着点粗糙,却很温柔,青山的脸一下子红了,像熟透的苹果,连耳朵尖都热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嘴里还嚼着苹果,含糊地说:“知道了,下次我自己擦。”

收完苞米,家里的粮囤满了,金黄的苞米装在麻袋里,一袋袋码在墙角,堆得快到屋顶了,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菊花把晒干的苞米倒在竹筛里,筛掉里面的糠土,竹筛晃动的声音 “哗啦哗啦” 的,像在唱歌,她的手在苞米里翻着,感受着颗粒的饱满,数了一遍又一遍:“今年比去年多收了两袋,明年再多种半亩地,就能给你扯块新布做棉袄了,厚点的棉花,冬天扛冻,你就能多在地里待会儿了。” 青山坐在旁边编竹筐,手里的竹条 “噼啪” 响,竹篾在他手里变得听话,很快就编出个筐底,他抬头看了看菊花,笑着说:“不用给我做,你去年给我做的棉袄还新着呢,我平时下地也舍不得穿,就冬天赶集的时候穿,还很暖和。”“那不一样,” 菊花蹲在他旁边,帮他递竹条,戴着手套,手捏着竹条捋了捋,去掉上面的毛刺,怕扎着他的手,“你整天下地,棉袄得厚实点,不然冬天在地里待久了,容易着凉,身子要是垮了,咱家的日子咋过?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

有天晚上,青山从镇上回来,手里攥着个布包,层层叠叠裹得严实,生怕被人看见。他神神秘秘地走到菊花面前,把布包递过去:“给你的,你打开看看,看喜不喜欢。” 菊花疑惑地接过,慢慢打开布包,里面是块花布 —— 粉粉的底色,上面印着小碎花,是她以前在供销社见过的,当时看了好几眼,摸了摸布料,软软的,却没舍得买,怕花钱。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落了星星,闪烁着光:“你咋买这个?这布挺贵的吧?咱家里的钱得省着花,还得留着买种子呢。” 青山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耳朵都有点红:“不贵,我卖了两捆稻草换的,稻草放着也是放着,换块布给你做件新衣裳,值。你整天穿蓝布褂,也该有件花衣裳了。” 菊花把布贴在脸上,布面软软的,带着点阳光的味道,是刚从供销社拿回来的新鲜劲儿,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淌:“你这憨子,买这干啥,不如留着买粮食,家里的粮食虽够吃,多存点总是好的,万一明年收成不好呢。”“粮食够吃,” 青山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因为常年干活,有些粗糙,掌心还有厚厚的茧子,却很暖和,“你高兴就行,你跟着我,没享过啥福,穿件新衣裳也是应该的,我就想让你高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土坯房里的烟火气越来越浓,粮囤越来越满,院子里的牵牛花年年开,一年比一年旺,老黄牛也添了个小牛犊,毛茸茸的,仿佛一团淡黄色的绒球,跟在老黄牛后面,迈着小短腿,走得跌跌撞撞,却总爱往人身边凑。每次青山去喂牛,小牛犊就会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他的手,温热的气息扑在掌心,痒得他忍不住笑;菊花去给牛添草,也总不忘多抓一把嫩草,单独喂给小牛犊,看着它吧嗒着嘴咀嚼,眼里满是温柔 —— 这小牛犊,仿佛给家里添了个孩子,让冷清的牛棚都热闹了不少。

入冬后,天渐渐冷了,院子里的牵牛花谢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藤蔓,在寒风里晃荡。青山把晒干的玉米秸秆堆在墙角,码得整整齐齐,仿佛一座小山,是老黄牛的“口粮”,吃剩下的,才是冬天烧炕的柴火。

有天晚上,雪下得很大,鹅毛似的雪花飘了一夜,早上起来,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青山早早起来,拿着扫帚扫雪,从门口扫到牛棚,又从牛棚扫到院外,扫出一条干净的小路。菊花在屋里煮了锅红薯粥,粥里放了点红枣,甜丝丝的,香气飘满了屋子。她盛了两碗粥,端到门口,喊青山进来喝:“快进来暖暖身子,外面冷,别冻着了。” 青山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接过粥碗,喝了一口,暖意在胃里散开,连带着心里都热乎起来。

饭后,两人坐在炕边,看着窗外的雪。雪花还在飘,落在院外的梧桐树上,把树枝压得弯弯的,像挂了串白灯笼。“明年开春,咱再种半亩豆子吧,” 菊花忽然开口,“豆子能换钱,还能留着自己吃,磨豆腐、做豆酱都好。” 青山点点头:“中,听你的,你说种啥就种啥,到时候我去翻地,你选种子。” 他看着菊花,依旧笑得眉眼弯弯 —— 跟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不管日子多苦,只要能这样坐着说话,就觉得踏实。

过年前几天,村里开始热闹起来,有人家杀猪,有人家做年糕,空气中都飘着肉香和米香。青山去镇上赶集,买了两斤猪肉,还买了块红布,打算给菊花做个新头巾,再给小牛犊系个红绳,图个喜庆;菊花在家蒸馒头,白面馒头蒸了一大笼,热气腾腾的,还在馒头上点了红点,像开了朵小红花。她还特意蒸了两个红糖馒头,留给青山和自己,说要尝尝甜滋味。

除夕那天,两人贴了春联,春联是青山找村里的先生写的,红纸上的黑字苍劲有力,写着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又挂了灯笼,是个旧灯笼,菊花找了块红布,把破了的地方补好,点亮后,暖黄的光映得院子里一片亮堂。晚上,两人坐在炕边,吃着猪肉白菜饺子,喝着温热的米酒,看着窗外的烟花 —— 村里有人家放烟花,五颜六色的,在黑夜里炸开,像开了朵大花。

“你说,咱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 菊花忽然问,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感慨。青山放下筷子,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点凉,却很柔软:“这样挺好,有地种,有你在,还有牛,日子安稳,比啥都强。” 菊花笑了,靠在他肩上,看着窗外的烟花,眼里满是满足。停一下,菊花又说,“就是我的肚子不争气,没能给你添个一男半女。”“哎,日子长着呢,不急。”青山呵呵一笑,“生孩子急不得,你想孩子的时候,偏不来,你不想的时候,说不定说来就来了。”说的菊花也笑了—— 是啊,日子不用多富裕,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平平安安,有饭吃,有衣穿,就够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土坯房里的烟火气越来越浓,粮囤越来越满,小牛犊渐渐长大,老黄牛也依旧健壮。青山还是那么讷,不会说好听的话,却总把最好的留给菊花;菊花还是那么勤快,纳鞋底、种地、喂牛,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有天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云朵像被烧着了似的,格外好看。两人坐在院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小牛犊在旁边嚼着干草,老黄牛卧在不远处,眯着眼睛晒太阳。

菊花靠在青山肩上,声音轻轻的:“你说,咱以后的日子会咋样?” 青山握紧她的手,手指穿过她的指缝,攥得紧紧的,声音很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会越来越好,有我呢,我会让你一直有饭吃,有衣穿,不会让你受委屈。” 风拂过院外的梧桐树,树叶 “沙沙” 响,像是在应和;远处传来村里人的说话声,还有小牛犊的叫声,像一幅暖融融的画,在暮色里慢慢铺展开 —— 这样的日子,没有大起大落,却满是安稳与温情,像地里的庄稼,只要用心浇灌,就会年年丰收,岁岁安康。

4、

英子来的那年,地里的麦子长得格外喜人,麦穗沉得把麦秆压弯了腰,风一吹,整片麦田晃得像翻涌的金浪,连空气里都飘着麦香,吸一口都觉得满是粮食的甜,连田埂上的狗尾草都沾着股麦香。菊花临盆那天还在地里割麦,金黄的麦秆在她手里簌簌倒下,捆成整齐的麦捆,每捆都扎得紧实,怕运输时散了。弯腰时肚子突然一阵绞痛,仿佛有把钝刀在里面搅,疼得她直不起身,额头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麦垄里,手里的镰刀 “当啷” 掉在麦垄里,镰刀刃在阳光下闪了闪,蹭上了点泥土。

青山在不远处捆麦,一把麦秸在他手里绕了两圈,刚要勒紧,就看见菊花扶着腰蹲下去,脸色白得吓人,比地里的麦茬还白。他扔下手里的麦秸就往这边跑,粗糙的手一把扶住菊花,掌心的老茧蹭得菊花胳膊有点痒,却格外安稳。他二话不说就背起她往家赶,菊花趴在他背上,能感觉到他后背的汗透过布衫渗出来,湿漉漉地贴在自己胸口。田埂上的麦茬子尖尖的,扎得他脚脖子生疼,他半点没顾上,只一个劲催自己跑快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到家,别让孩子出事。” 后背被汗水浸得透湿,把菊花的衣襟都染湿了,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菊花却觉得格外暖。

“哇”地一声,婴儿生出来时,青山正蹲在门槛上磨镰刀 —— 青石磨石上洒了点水,“哧啦哧啦” 的摩擦声在院子里响着,刀刃被磨得锃亮。他原本打算等孩子落地,就去割那片熟得最透的麦子,好赶在变天前收完,免得麦粒落在地里,糟蹋了粮食。“是丫头,俊着呢!”屋里, 接生婆擦着手笑,手里的手巾还沾着点水汽,“眉眼随青山,长大了准是个俏姑娘。”

青山跑进屋,粗糙的手抬了又抬,想抱又怕自己满是老茧的手刮着孩子娇嫩的皮肤,仿佛怕碰坏了刚结的嫩果子,连呼吸都放轻了。正犹豫着,婴儿忽然咧嘴哭了,哭声脆得像新抽的麦穗,清亮亮的,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响亮,震得他耳朵都有点麻。他一下笑了,露出泛黄的牙床,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就叫英子吧,跟这麦子似的,精神,有劲儿,能扛住风雨。” 炕上侧躺着的菊花,虚弱地应了声,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满满的笑意:“中,英子,好听,就叫英子。”

英子一岁多学说话时,最先会喊的不是 “爹” 也不是 “娘”,而是 “牛”。那天青山牵着老黄牛从地里回来,老黄牛的蹄子上还沾着泥土,尾巴慢悠悠地甩着,时不时低头啃口路边的青草。英子坐在菊花怀里,小手扒着炕沿,小身子探着,看见牛就兴奋地伸着小手 “啊啊” 叫,小嘴巴动了动,嘴角还挂着点口水,嘴里含糊地蹦出个 “牛” 字,虽然发音还不太准,像 “ou”,却足够清晰。

青山乐坏了,赶紧把牛牵到院门口,让牛低下头,牛鼻子里还 “呼呼” 地喷气,带着点青草的气息。他小心翼翼地把英子的小手放在牛耳朵上,老黄牛温顺得很,轻轻晃了晃耳朵,毛茸茸的耳朵蹭得英子小手发痒。英子咯咯笑,又脆生生地喊了声 “牛”,这下发音清楚多了,像模像样的。往后每天青山去放牛,英子都要扒着门框送他,小短腿踮着,奶声奶气喊 “牛,走”,小胳膊还挥着,仿佛在跟老黄牛告别。惹得路过的邻居都停下脚步打趣:“青山,你家丫头跟老黄牛亲比跟你还亲哩!你这爹当得不如一头牛啊!” 青山也不恼,嘿嘿笑着挥挥手,牵着牛慢慢往山上走,心里却甜得很,比吃了蜜还甜 —— 闺女会说话了,还跟自家的老黄牛这么亲,多好。

英子三岁那年,青山在院里栽了棵枣树,隔着梧桐树不远。树苗是他从后山挖的,根系带着大大的土球,外面裹着层湿稻草,怕伤了根,他用竹筐小心翼翼地背回来,一路上走得慢悠悠的,生怕颠坏了树苗,像背着个宝贝。在院当心挖坑时,菊花抱着英子蹲在旁边看,阳光洒在母女俩身上,暖融融的,英子的小手还时不时去摸菊花的头发,把菊花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栽这儿挡道,平时晒个粮食、晒个棉花都不方便,院里就这么点空地。” 菊花伸手拂一下英子的脸蛋,轻声说,语气里却没什么责备的意思,眼里满是笑意。“不挡。” 青山往坑里填着湿润的黑土,轻轻把土压实,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刚出土的庄稼苗,“等树长大了,枝繁叶茂的,英子能在底下玩,夏天还能遮凉,省得晒着,比晒粮食重要。”

他提着水桶给树苗浇定根水时,水顺着树根慢慢渗进土里,发出 “滋滋” 的轻响,仿佛树苗在喝水。英子在旁边拽着他的裤腿晃来晃去,小短手还想抢水桶,嘴里喊着:“爹,我来浇!我来浇!我能浇好!我力气大!” 青山弯腰捏了捏她绵软软的脸蛋,指尖能摸到婴儿肥的肉感,暖暖的,带着点奶香味:“等你能数到十,就给你浇,现在你还小,提不动水桶,会把水洒在身上的。” 英子立刻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数:“一、二、五…… 八!” 数错了自己还没发觉,反而拍着小手咯咯笑,笑声清脆又好听,连院外的麻雀都被吸引了,落在墙头叽叽喳喳地叫。

那时候英子还学着帮菊花递东西,菊花纳鞋底时,让她去针线笸箩里拿针线,她就颠颠地跑过去,小短腿跑得飞快,挑出最粗的针 —— 她觉得粗针好拿,虽然常常把针尖朝后拿,扎不到布。菊花也不恼,耐心地握着她的小手教她:“英子乖,针要尖的那头朝上面,这样才能扎进布里,你看娘这样拿,慢慢学。” 英子认真地看着,小脑袋点个不停,像个小大人,手指捏着针,学得有模有样。

枣树长到齐腰高时,英子开始跟着爹娘下地。她穿菊花用自己的旧蓝布衫改的小蓝褂子,衣襟还绣了朵小小的菊花,黄色的花瓣,绿色的叶子,针脚歪歪扭扭的,却是菊花熬了半宿绣的。英子在金黄的麦垄间跑前跑后,像只快乐的小蝴蝶,蓝褂子在麦田里格外显眼。她手里攥着个玻璃瓶子,是青山从镇上带回来的空药瓶,洗干净了给她装蚂蚱,瓶身上还贴着张小小的红纸,写着 “英子的瓶”。看见蚂蚱就追,小短腿跑得飞快,辫子都甩了起来,逮着了就小心翼翼地放进瓶子里,生怕蚂蚱跑了。

有时候追着蝴蝶跑远了,听见青山在远处喊 “英子,别跑丢了,快回来,地里有沟”,就赶紧往回跑,小鞋子踩在麦垄里,沾了层泥,也顾不上擦,扑进青山怀里,献宝似的把装着蚂蚱的瓶子递给他看,小脸上满是得意:“爹,你看,我逮了好多蚂蚱!有绿色的,还有褐色的,它们在里面跳得可欢了!” 青山犁地时,老黄牛迈着慢悠悠的步子,尾巴甩来甩去赶苍蝇,英子就跟在牛屁股后面,举着根小树枝轻轻赶牛,嘴里喊着:“驾!驾!快点走!老黄牛加油!你快点,爹就能早点回家吃饭了!” 老黄牛仿佛是故意逗她,突然甩了甩尾巴,对着她喷了个响鼻,热气扑在她脸上,她吓得 “呀” 一声往青山身后躲,小脑袋埋在青山的裤腿里,只露出双圆溜溜的眼睛,偷偷往外看,逗得地里干活的乡邻们直笑,连菊花都忍不住弯了腰,手里的麦秆都差点掉在地上。

有回青山割麦割到日头偏西,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连麦田都被染成了暖红色。他直起身捶了捶腰,累得胳膊都有些抬不起来,肌肉酸得像被针扎。回头却看见英子趴在麦捆上睡着了,小脸蛋贴着金黄的麦秆,麦秆上的细毛蹭得她脸颊有点红,手里还攥着半根麦秆,嘴角挂着浅浅的笑,仿佛是在做什么好梦,梦里或许是在追蝴蝶,或许是在跟老黄牛玩。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生怕吵醒她,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起来 —— 孩子轻得像一捆刚收的芝麻,连呼吸都绵软软的,吹在他的脖子上,痒痒的。往家走时,英子的小脑袋靠在他肩上,口水蹭在他汗湿的褂子上,留下一小片湿痕,他却舍不得擦,怕把闺女弄醒。青山低头看着怀里的闺女,看见她眼睫毛上还沾着点麦糠,像落了片小雪花,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比吃了刚摘的枣还甜。那之后,每次带英子下地,青山都会在田埂边铺块粗布,是用旧衣服改的,让她累了就歇着,还会特意从家里带块烤红薯,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怕凉了,等英子饿了就给她吃,看着她吃得满嘴都是红薯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英子五岁时,开始学着帮家里做家务。每天早上起来,太阳刚冒头,天边泛着浅红,她就跟着菊花一起起床,学着菊花的样子叠被子。她的小手还没什么力气,把被子叠得歪歪扭扭的,像个胖乎乎的小团子,四个角都不整齐,却格外认真,叠完了还会退后两步看一眼,小手叉着腰,不满意了就重新叠,直到自己觉得好看为止,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傍晚菊花做饭,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灶膛边烧火,小板凳还是青山给她做的,矮矮的,正合适。她小手拿着柴火往灶膛里添,有时候添得太多,火苗 “呼” 地窜出来,映得她小脸通红,吓得她赶紧往后躲,小手拍着胸口,却还是坚持要帮忙,嘴里说:“娘,我能烧火,我帮你烧火,你就能快点做饭了,爹回来就能吃热饭了。”

有次烧火时,火星溅到了她的小手上,起了个小红泡,好像颗小小的红豆。她咬着牙没哭,只是眼圈有点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把柴火往灶膛里添,直到菊花发现了,心疼得直掉眼泪,赶紧找了块布条给她包上,还找了点草药敷在上面,怕发炎。她还反过来拉着菊花的手安慰:“娘,不疼,过几天就好了,我还能继续烧火,我不怕疼。” 菊花看着她懂事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暖,抱着她直掉眼泪,觉得闺女长大了,却也觉得委屈了她,这么小就要帮家里干活。

“该送英子上学了,不能让她跟咱一样,一辈子不识字,睁眼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天晚上,菊花在油灯下纳鞋底,银亮的针穿过粗布面,发出 “嗤” 的一声轻响。那年英子七岁,村里同龄的丫头大多留在家里帮衬着喂猪、做饭,只有村支书家的闺女去了村头的学堂,每天背着书包去读书。青山搓着手,没说话,只是默默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他的脸,看不清神情,心里却在盘算着学费的事 —— 家里的钱大多用来买种子、买化肥,还得留着应急,学费得凑一凑。

第二天一早,青山揣着卖了一篮子鸡蛋的钱去了村小学。那钱是菊花攒了半个月的,每天把下的鸡蛋都攒起来,舍不得吃,有毛票有分币,被他仔细地用布包了三层,放在贴身的衣兜里,走在路上都时不时摸一下,怕丢了,那可是闺女的学费。校长是个戴眼镜的老头,头发都白了大半,看着樱子轻声说:“唔,看样子,丫头是块读书的料,好好教,将来能有出息。”

青山把布包里的钱往桌上一放,毛票分币摊了一片,阳光照在上面,泛着点光。他声音带着点紧张却格外坚定:“俺供她念,多少钱都中,只要能让她上学,能让她识字,将来不受欺负。” 校长看了看桌上的钱,又看了看青山泛红的眼睛,推回一半钱:“学费够了,剩下的你拿回去,给孩子买块橡皮,再买支铅笔,让孩子好好学,别让孩子受委屈。” 青山还想推辞,校长却摆了摆手,让他带着英子去教室,他只好把钱收起来,心里满是感激。

英子上学那天,菊花早早起来给她梳了俩小辫,用的是青山前几天去镇上捎回来的红头绳,红亮亮的,衬得英子的脸蛋更白了,像刚剥壳的鸡蛋。英子背着菊花连夜缝的花布书包,书包上还绣了朵小菊花,黄色的花瓣,绿色的叶子,针脚虽然不算特别整齐,却满是心意,是菊花熬了半宿绣的。她站在门口一步三回头,小嗓子带着点怯意,又有点期待:“娘,我中午能回来吃饭不?学堂的饭会不会不好吃?老师会不会很凶啊?同学会不会不跟我玩啊?”“能回来,娘给你留着热饭,学堂的老师都是好人,不凶,同学也会跟你玩的,你这么乖。” 菊花挥着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掉下来,直到英子的身影拐过村口,看不见了,还站在原地没动,手心里攥着刚给英子擦过脸的手巾。

英子到了学校,刚开始还怯生生的,坐在座位上不敢跟同学说话,小手放在腿上,一动不动,像个小木偶。没过几天,就跟同桌的小芳成了好朋友,小芳是个圆脸的小姑娘,性格开朗,主动跟英子说话,还把自己的橡皮借给英子用。每天放学都一起走,手拉手,仿佛一对亲姐妹,英子还会把菊花给她带的馍馍分一半给小芳,说要跟好朋友一起吃,小芳也会把家里的糖果分一半给英子,两人分享着零食,分享着在学校学到的知识。

有一回青山去学校接英子,还没到门口,就看见她蹲在学校后墙根下,手里拿着根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字,小眉头皱着,格外认真,嘴里还小声念着字的发音。听见脚步声,英子抬头看见是他,立刻蹦起来,小跑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指着地上的字:“爹!你看!老师今天教的‘山’字,像不像咱后山的样子?你看这一竖,就像后山的脊梁骨,旁边的两笔就像山上的树!” 青山蹲下去,用粗糙的指尖摸了摸地上的字,湿润的泥土被指尖蹭得模糊了些,他没说话,心里却酸溜溜的 —— 他长这么大,就只认得自己名字里的 “青” 和 “山” 三个字,连英子课本上最简单的字都认不全,连闺女写的字都看不懂,帮不了闺女,只能让她自己努力。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英子做完作业,都会教青山认字。她把课本摊在炕桌上,电灯泡照亮了课本上的字,也照亮了父女俩的脸。英子用小手指着课本上的 “日” 字,奶声奶气地教:“爹,这个是‘日’,太阳的‘日’,你看它像不像圆圆的太阳?” 青山凑得近近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那个字看了半天,又用手指在桌上比划了两下,嘴里跟着念:“日,太阳的日。” 下一秒再问,他又忘了,挠着头嘿嘿笑:“俺这脑子,记东西太笨了。” 英子也不气馁,又指着字重新教,一遍不行就两遍,直到青山能准确念出字音,才肯往下教下一个字。有时候教到半夜。菊花在旁边缝衣服,看着父女俩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劝:“别教了,让你爹歇会儿,明天还得下地呢。” 英子却摇摇头:“娘,再教最后一个,学会了这个咱就睡。” 青山也跟着点头:“没事,多学一个是一个,不能总让闺女笑话俺不认字。”

枣树第一次结果时,英子正在上四年级。青黄相间的小枣挂在枝头,稀稀拉拉没几个,最大的也只有拇指那么大,却把英子乐坏了。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枣树下数一遍,今天数有五个青枣,明天发现又多了个泛红的,就兴奋地跑进屋喊:“娘!枣红了一个!再过几天就能吃了!” 她还会凑到枣跟前跟小枣说话,小手轻轻碰着枣皮,生怕碰坏了:“小枣小枣,快点红,红了我就把你摘下来吃,还要带给小芳吃,她上次还帮我补习功课呢。”

青山看着闺女天天围着枣树转,心里也跟着高兴,特意搬来竹梯靠在枣树上,准备摘枣时,英子在底下举着竹篮,竹篮里铺了层软布,怕枣子摔破。她仰着脖子喊:“爹!留两个最红的给我!我要带给同桌的小芳吃,她上次还把她的橡皮借给我用了,我还没谢她呢!” 青山笑着应 “好”,刚伸手摘了个泛红的枣,脚下的梯子突然晃了晃 —— 是竹梯的腿没放稳,蹭到了旁边的石头。他本能地往旁边歪了歪,胳膊肘重重磕在院角的石头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手里的枣也掉在了地上,滚了几圈,沾了层土。

“爹!你没事吧?是不是很疼啊?” 英子扔下竹篮就扑过来,小爪子轻轻摸了摸他磕红的胳膊肘,看见渗出来的血丝,眼圈一下子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仿佛含着两颗小珍珠:“破了!流血了!都怪我,不该让你留枣的,都怪我!要是我不喊你,你就不会摔了!” 青山强忍着疼,咧嘴笑了笑,伸手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指尖蹭到她的脸颊,绵软软的:“没事,爹皮实,磕一下不碍事,过两天就好了,跟你没关系,是爹自己没放稳梯子。” 他把掉在地上的枣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递给她:“你尝尝,甜不?这可是咱枣树结的第一颗枣,意义不一样。”

英子咬了一小口,枣核小,果肉嫩,甜丝丝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她赶紧用手背擦了擦,又把剩下的半颗枣往青山嘴边送:“爹你也吃,可甜了,比镇上买的枣还甜!你快尝尝!” 青山张嘴咬了口,甜意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连胳膊肘的疼都轻了不少,觉得这是他吃过最甜的枣。那天晚上,英子还特意从针线笸箩里找了块布条,是她自己的旧衣服改的,上面还绣着个小太阳。她学着菊花的样子,给青山的胳膊肘包扎好,虽然包扎得不太好看,布条歪歪扭扭的,还留了长长的线头,却让青山心里暖了好几天,连干活都觉得有劲儿了,逢人就说:“俺家英子长大了,会给俺包扎伤口了,比她娘还细心。”

英子上五年级那年,村里来了个照相的,背着个黑色的相机,在村口摆了个小摊,说能把人印在纸上,留个念想。英子从没照过相,拉着菊花的手吵着要去,菊花犹豫了半天 —— 照相要五块钱,够买好几斤面粉了。青山看出了她的心思,从衣兜里摸出五块钱,是他卖了一捆柴火换的,递到菊花手里:“让孩子照一张,留个纪念,孩子长这么大还没照过相呢。” 英子高兴得跳起来,拉着青山和菊花一起去村口,照相师傅让他们站在树下,英子站在中间,左边是青山,右边是菊花,她还特意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菊花新给她做的蓝布衫,领口还绣了朵小菊花。

“笑一个,看镜头!” 照相师傅喊着,手里的相机 “咔嚓” 响了一声,把那一刻的温馨定格了下来。几天后去拿照片,英子看着照片上的自己,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青山和菊花也笑得格外开心,她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夹在课本里,每天都要拿出来看一眼,生怕弄坏了。有次上课,老师让大家介绍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英子就把照片拿出来,骄傲地说:“这是我和爹娘的照片,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要好好保存,等我长大了,还要带爹娘去城里照更多的相。” 老师和同学们都夸她孝顺,英子的脸一下子红了,却笑得更开心了。

那年冬天,下了场大雪,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英子和村里的孩子一起在院子里堆雪人,用煤球做眼睛,用胡萝卜做鼻子,还把自己的红围巾给雪人围上,笑得格外开心。青山和菊花坐在门槛上看着她,手里还拿着针线活,菊花纳着鞋底,青山编着竹筐,雪花落在他们的头发上,却一点也不觉得冷。英子跑过来,拉着青山的手让他一起堆雪人,青山笑着站起来,陪她一起滚雪球,雪球越滚越大,英子的小手冻得通红,却不肯停,嘴里喊着:“爹,再堆个大的,比我还高!”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雪人在院子里站着,像个守护院子的小卫士。英子拉着青山和菊花的手,站在雪人旁边,嘴里念叨着:“等明年春天,枣树就会发芽,等秋天,就能结更多的枣,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摘枣,还要请小芳来家里吃枣。” 青山看着闺女充满期待的眼神,心里满是欣慰,觉得日子虽然苦,却充满了希望,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再苦的日子也能过甜了。他伸手摸了摸英子的头,轻声说:“好,等明年,咱摘更多的枣,还请小芳来家里吃饭,让她尝尝你娘做的玉米糊糊。” 菊花在旁边笑着点头,眼里满是温柔,觉得有这么懂事的闺女,再累也值了。

5、

转年春天,枣树真的抽了新枝,嫩绿色的芽苞挤在枝头,仿佛攒了满树的小翡翠。英子每天放学都要去给枣树浇水,小手提着半桶水,小心翼翼地往树根浇,生怕水流太快冲坏了新冒的芽。有回她发现枝头上停了只麻雀,正啄着刚长出来的嫩叶,急得直跺脚,赶紧找了根小树枝轻轻赶,嘴里还小声劝:“小麻雀别吃啦,等枣树长大了,结了枣子,我分你吃好不好?” 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她却还蹲在树下守了半天,直到确认麻雀不会再回来,才放心地进屋写作业。

夏天枣树长叶时,枝桠已经能遮出片小小的阴凉。英子把小书桌搬到枣树下,趴在上面写作业,风一吹,树叶 “沙沙” 响,仿佛在给她扇风。菊花坐在旁边纳鞋底,手里的针线随着风声起落,时不时抬头看看英子,见她皱着眉头咬铅笔,就凑过去帮她分析题目:“这道题是不是跟上次老师讲的算术题一样?你再好好想想,先把数算对。” 英子点点头,重新拿起笔,没过一会儿就解出来了,兴奋地举着作业本给菊花看:“娘!我算出来了!你看对不对?” 菊花笑着点头,用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尖:“俺家英子就是聪明,比你爹强多了,你爹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

秋收时,英子已经能帮着家里拾掇苞米了。她穿着旧蓝布衫,袖口挽得高高的,跟着青山和菊花往苞米地走,手里还提着个小竹篮,专门捡掉在地里的苞米粒。苞米秆比她还高,她在里面钻来钻去,像只灵活的小兔子,偶尔被苞米叶划到脸,也不喊疼,只是用手背蹭蹭,继续捡。青山见她热得满头大汗,额前的头发都贴在脸上,赶紧喊她过来歇会儿,用手掌给她擦汗:“别累着,捡不动就歇会儿,地里的苞米爹和娘来就行。” 英子却摇摇头,把竹篮举起来给青山看:“爹你看,我捡了这么多苞米粒,回家能喂鸡,还能磨成面蒸窝头。” 青山看着篮子里满满的苞米粒,心里暖烘烘的,觉得闺女真的长大了,能帮家里干活了。

英子上六年级那年,村里的小学要合并到镇上,需要每天走两里路去镇上上学。菊花担心她路上不安全,想送她去,英子却摆摆手:“娘,我跟小芳一起走,路上有伴儿,不用您送,我都这么大了,能照顾好自己。” 从那以后,每天天不亮,英子就背着书包出门,和小芳在村口汇合,两人手拉手往镇上走,路上还会一起背课文,声音脆生生的,在清晨的田埂上回荡。有回下大雨,路上积了水,英子不小心摔了一跤,书包里的课本都湿了,她却没哭,爬起来继续走,到了学校后,赶紧把课本摊在窗台上晾干,生怕影响上课。放学回家后,菊花看见她裤腿上的泥和书包上的水迹,心疼得直掉眼泪,她却笑着安慰:“娘,没事,我没摔疼,课本也晾干了,不影响学习。”

过年时,菊花特意给英子做了件新棉袄,是用新棉花做的,外面缝了层浅粉色的布,是英子最喜欢的颜色。英子穿上新棉袄,在镜子前转了好几圈,高兴得合不拢嘴,还跑到枣树下转圈,让风吹起棉袄的衣角,像只展翅的小蝴蝶。青山看着她开心的样子,从兜里掏出个小红包,里面装着五块钱,递到她手里:“这是爹给你的压岁钱,你留着买笔和本子,要是想买糖吃也可以。” 英子接过红包,攥在手里,心里甜滋滋的,她没舍得花,而是把钱存了起来,打算等开学时给小芳买支新钢笔,因为小芳的钢笔早就漏水了,却一直没舍得换。

开春后,枣树又开花了,细碎的小黄花挂满枝头,满院子都是淡淡的花香。英子坐在枣树下写作业,偶尔有花瓣落在作业本上,她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夹在课本里当书签。有天晚上,她突然对青山和菊花说:“爹,娘,等我将来考上大学,就带你们去城里住,让你们也看看城里的高楼大厦,还带你们去照相,照好多好多照片。” 青山和菊花对视一眼,都笑了,菊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俺们不图去城里住,就图你能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不用像俺们一样一辈子刨土。” 青山也点点头:“你要是能考上大学,爹就算砸锅卖铁也供你,你是咱家里的希望。” 英子用力点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更加努力地学习,她知道,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让爹娘过上好日子。

枣树结果时,英子特意摘了些最红的枣,装在小布兜里,带去镇上给小芳吃,还把自己攒的钱拿出来,给小芳买了支新钢笔。小芳接过钢笔和枣,感动得眼圈都红了:“英子,谢谢你,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英子笑着说:“咱们是好朋友,不用谢,等将来咱们都考上大学,还要一起去城里。” 两个小姑娘坐在学校的操场上,一边吃枣,一边憧憬着未来,阳光洒在她们身上,暖融融的,像她们的梦想一样,充满了希望。

回家后,英子把和小芳的约定告诉了青山和菊花,青山笑着说:“好,爹等着,等你们考上大学,爹就送你们去城里,让你们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菊花也笑着点头,给英子盛了碗苞米糊糊:“快吃吧,吃完了赶紧写作业,别耽误了学习,将来才能考上大学。” 英子端着碗,喝着甜甜的苞米糊糊,看着院子里的枣树,心里充满了力量,她知道,只要自己努力,就一定能实现梦想,让爹娘过上好日子,也不辜负他们的期望。

6、

英子升初中那年,镇上的中学离家有四里地,每天得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青山怕她走夜路不安全,特意在赶集时买了辆二手自行车,车身是深蓝色的,有些地方掉了漆,却擦得锃亮。他连夜给自行车加装了个后座,还在车把上缠了层防滑布,怕英子骑车时手滑。

第二天一早,青山推着自行车到英子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爹给你修好了,以后你骑车上学,能省点时间,不用天不亮就出门。” 英子摸着自行车的车把,心里暖得发烫,跨上去试着骑了两圈,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轻快。从那以后,每天清晨,镇上的田埂路上总能看见英子骑车的身影,车铃 “叮铃铃” 响,仿佛在给她的青春伴奏。

初中的功课比小学难了不少,英子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在枣树下学到天黑。有天晚上,菊花怕影响她学习,在她身旁放了盘切好的红薯干:“饿了就吃点,别熬太晚,身子要紧。” 英子点点头,眼睛却没离开课本,直到把当天的知识点都弄懂,才肯收拾书桌。青山坐在旁边编竹筐,竹条 “噼啪” 响,却尽量放轻动作,怕打扰她。偶尔英子遇到难题皱眉头,他就会停下手里的活,轻声说:“别着急,慢慢想,爹小时候学种地,也是学了好多次才学会的,啥事儿都得有耐心。”

初三那年,英子面临中考,学习更紧张了。她把被褥搬到了枣树下的小屋里,这样就能更早起来复习。每天天还没亮,小屋里的灯就亮了,映着她伏案学习的身影。菊花每天早上都会给她煮个鸡蛋,还在书包里塞块烤红薯,怕她在学校饿肚子。有回英子感冒了,发烧到 39 度,却还想坚持去学校,菊花按住她,嗔怪道:“都烧成这样了还去啥学校?等病好了再补也不迟,身体垮了可咋行?” 她给英子敷上热毛巾,又熬了碗姜汤,守在床边看着她喝完,才放心去地里干活。那天下午,青山特意从地里回来,去镇上给英子买了些水果,还笨拙地给她削了个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碗里:“爹也帮不上你啥忙,你好好养病,别的不用操心。”

中考成绩出来那天,英子骑着自行车去镇上拿成绩单,心里既紧张又期待。当看到自己考上县重点高中的那一刻,她激动得差点哭出来,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回家,车铃响得比平时更欢快。刚进院门,英子就举起成绩单喊:“爹!娘!我考上县重点了!” 青山和菊花正在院子里晒苞米,听见喊声,手里的活都停了,赶紧围过来。青山接过成绩单,虽然很多字认不全,却反复看了好几遍,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菊花抱着英子,眼泪掉在她的肩膀上,声音带着哽咽:“俺家英子有出息了,没白让爹娘操心。” 那天晚上,菊花杀了只鸡,还做了英子最爱吃的苞米饼,一家人坐在枣树下吃饭,笑声在院子里飘得很远。

7、

英子十五岁那年秋天,地里的花生刚冒出黄叶子,风一吹,叶子 “哗啦啦” 响,裹着泥土的腥香飘满田埂。就是这本该欢喜盼收成的时节,英子却总说腰疼。起初只是偶尔弯腰拾掇柴火时皱皱眉,手撑着腰缓半天才直起来,指尖还会轻轻揉着腰侧,仿佛是想把那股疼揉散;后来连坐在炕沿纳鞋底,绣着绣着就得捂着腰,身子往炕里挪挪,找个舒服点的姿势,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差 —— 原本透着红的脸蛋,渐渐变得蜡黄,像失了水分的庄稼,连嘴唇都没了往日的血色,泛着淡淡的青,只能休学在家。

菊花以为是丫头片子跟着下地收苞米累着了,心里又疼又嗔怪,一早起来就煮了碗红糖鸡蛋。金黄的鸡蛋卧在甜丝丝的糖水里,冒着热气,她端到英子炕边,伸手把英子往炕里推了推,逼着她躺下:“你别动,好好歇着,地里的花生我跟你爹去收,不差你这双手。等晚上给你熬小米粥,再卧两个鸡蛋,补补身子。” 英子捏着蓝布被角点头,眼睛却跟着菊花转,看着她扛着鐝头出门,蓝布衫的下摆随着脚步晃来晃去,背影渐渐消失在院门口,眼底却藏着一丝说不出的慌 —— 那腰疼不是累的,是钻心的疼,像有根烧红的针在腰里扎着,连夜里睡觉都疼得翻来覆去,冷汗把枕巾都浸湿了,她却不敢说,怕爹娘担心。

等菊花和青山收完半亩地的花生,背着沉甸甸的麻袋回来时,天已经擦黑了。麻袋里的花生颗颗饱满,壳上还沾着湿泥,压得两人的肩膀都往下沉,青山的中山装领口都被汗水浸得发黑,菊花的蓝布衫后背也洇出了大片汗渍。推开房门,就看见英子蜷在炕角,身子缩成一团,像只受了惊的小猫,脸白得像张没染墨的宣纸,嘴唇也没了血色,泛着青,连呼吸都轻得像随时会断。

“咋了这是?” 菊花扔下麻袋就扑过去,粗糙的手一把抓住英子的胳膊,指尖能摸到她胳膊上的骨头,硌得慌。她伸手摸英子的额头,没发烧,再轻轻碰了碰她的腰,刚碰到,英子就 “嘶” 地抽了口冷气,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顺着眼角往下淌,浸湿了枕巾。“娘,我…… 我尿血。” 英子的声音细得像根要断的棉线,刚说完,就把头埋进枕头里,肩膀不住地抖,怕看见菊花担心的眼神,也怕自己的话让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雪上加霜。

菊花的心 “咯噔” 一下,像被重锤砸了,手都开始抖,连声音都变了调:“你说啥?尿血?” 她赶紧让青山去套车,自己从柜子里找出最厚的棉被 —— 是去年冬天刚弹的新棉花,平时舍不得盖,现在却紧紧裹在英子身上,生怕她着凉。青山拽缰绳时,老黄牛忽然回头,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他的手,温热的气息扑在他手背,蹭得他眼泪直掉 —— 这牛跟了他十几年,春耕秋收都陪着他,从没这么黏人过,仿佛是知道家里要出大事,在用它的方式安慰他。

板车上铺着三层棉被,英子躺在上面,额头上沁着冷汗,头发都被打湿了,贴在脸颊上,却还强撑着笑:“爹,我不疼,就是有点累,去镇上看看就好了,看完咱就回家收花生,地里的花生不能放,放久了会发芽。” 青山没说话,只是把缰绳攥得更紧,赶着牛车往镇上跑。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 “咕噜咕噜” 的响,仿佛敲在一家人的心上,每一声都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镇卫生院的老大夫戴着老花镜,透过镜片能看见他浑浊的眼睛。他翻来覆去给英子摸了半天,手指轻轻按在英子的腰侧,问她 “这里疼不疼”“这里呢”,又问了好些话,从英子啥时候开始腰疼,到平时吃啥、干啥活,最后摇着头往县城的方向指:“丫头这病我看不准,肾那边摸着不对劲,有硬块,你们去县医院吧,拍个片子,查清楚才好治,别耽误了,这病拖不得。”

青山谢过大夫,没敢耽搁,赶着牛车往县城走。三十多里路,全是坑坑洼洼的沙子路,夜里的风凉飕飕的,吹得人骨头疼,仿佛有无数根小针在扎。他走得脚底板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血泡破了,袜子粘在脚上,撕心裂肺地疼,他却不敢停下 —— 他怕晚一步,英子就多遭一份罪,怕这唯一的闺女就这么没了。英子在板车上睡着了,呼吸很轻,头歪在菊花怀里,嘴角还带着点浅浅的笑意,仿佛是在做什么好梦,梦里或许是在地里追蝴蝶,或许是在枣树下捡枣,或许是在跟小春一起掏鸟窝。菊花坐在旁边,手紧紧攥着棉被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英子的脸,生怕一眨眼,孩子就出点啥岔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她怕自己一哭,英子就更害怕了。

县医院的诊断书下来那天,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仿佛是要塌下来,连空气都透着股压抑的冷,让人喘不过气。穿白大褂的大夫把那张薄薄的纸往桌上一放,纸角被风吹得轻轻晃,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像一把锤子砸在青山和菊花心上:“肾癌,得做手术切除肿瘤,费用大概五千块,还得先交押金,尽快安排手术,别拖。”

青山没听懂 “肾癌” 是啥意思,只听见 “五千” 两个字 —— 他家里全年的收入,卖粮食、卖鸡蛋、卖棉花,省吃俭用攒下来,加起来也不够两千,五千块对他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就是座翻不过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菊花的腿一软,顺着墙滑下去,幸好青山及时扶住她,才没摔在地上。她望着大夫,声音带着哭腔,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地上:“大夫,能不能…… 能不能少点?俺们家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啊,俺们就是种地的,没那么多钱…… 俺们给您磕头了,您行行好,救救俺闺女……” 她说着就要往地上跪,大夫赶紧扶住她,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走了,留下老两口在走廊里绝望地站着,仿佛两尊快要倒塌的石像。

“治。” 青山忽然开口,声音喑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砸锅卖铁,俺也得给孩子治,就算把房子卖了,把地卖了,也得治。” 他扶着菊花坐在椅子上,自己转身往医院外走 —— 他知道,家里能换钱的,只有那头老黄牛了,那是他最宝贝的伙计,也是家里的顶梁柱,春耕秋收都离不开它,可现在,为了英子,他只能卖了它。

回家卖牛那天,天刚蒙蒙亮,鸡还没叫,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枣树叶的声音,“沙沙” 的,像是在哭。青山牵着牛往牛贩子家走,老黄牛好像是知道要跟他分开,不肯走,鼻子里 “呼呼” 地喷气,蹄子在地上刨着土,留下深深的印子,泥土都被刨得翻了起来。青山停下脚步,伸手拍拍牛脖子,牛脖子上的毛绵软软的,还带着点温度,他把脸贴在牛毛茸茸的脸上,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蹭在牛的毛上,打湿了一片。“老伙计,对不住了。” 他哽咽着说,声音里满是愧疚,“英子还等着钱救命,俺没办法,俺不能看着俺闺女就这么没了…… 等将来日子好了,俺再买头跟你一样好的牛,还跟你一起种地。” 牛好像是听懂了,用头蹭了蹭他的肩膀,好像是在安慰他,没再挣扎,乖乖地跟着他走。

最后,青山狠心拽着缰绳,把牛牵进了牛贩子的院子,每走一步,都觉得好像在割自己的肉,心口疼得好像被刀扎。牛贩子数钱时,一张张百元钞在他手里捻过,发出 “哗啦” 的响,那声音在青山听来,好像鞭子抽在心上,火辣辣的疼。青山别过脸去,不敢看老黄牛的眼睛 —— 牛正站在角落里,眼巴巴地望着他,眼神里满是委屈,好像是个被抛弃的孩子,尾巴垂在地上,一动不动。

五十张百元钞,攥在手里,沉甸甸的,硌得他手心发疼,也硌得他心里发疼。他攥着钱往县城跑,跑着跑着,眼泪就糊了满脸 —— 他想起以前牛在棚里反刍的声音,“咔嚓咔嚓” 的,特别安稳,好像家里的定心丸,只要听见这声音,就知道日子还能好好过;想起英子小时候趴在牛背上笑,手里还拿着刚摘的野花,说要给牛戴花环,牛温顺地低下头,任由她折腾,连尾巴都不甩一下;想起春耕时,牛跟着他在地里走,一步一步,特别踏实,犁出的地又直又匀,比村里任何一头牛犁得都好;想起冬天冷的时候,他给牛棚里垫干草,牛会用头蹭他的手,好像是在谢谢他。可现在,为了英子,他只能把这老伙计卖了,把家里的顶梁柱卖了,把这十几年的感情都卖了。

手术那天,青山和菊花在手术室门口蹲着,地上铺着块粗布,是从家里带来的。两人谁也没说话,空气里满是焦虑,连呼吸都觉得沉重。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惨白的光落在他们身上,照得人心里发慌,墙上的时钟 “滴答滴答” 响,每一声都好像敲在他们心上,催促着时间,也催促着焦虑。有回护士出来拿东西,穿着粉色的护士服,脚步匆匆,菊花一下子扑过去,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拽着护士的胳膊问:“俺孩子咋样了?手术顺不顺利?是不是快好了?她会不会有事啊?” 护士摇了摇头,语气很轻,却带着安抚:“还在做,别着急,手术很顺利,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你们耐心等。” 她的手一松,整个人就摔在地上,膝盖磕在水泥地上,发出 “咚” 的一声响,疼得她直抽气,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青山赶紧爬过去扶她,摸到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就像摸在冰坨上,没有一点温度,他心里就像被针扎着似的疼,却只能一遍遍说 “没事,英子会没事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话是在安慰菊花,还是在安慰自己。

英子从手术室出来时,小脸儿干巴巴地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泛着白,身上插着好几根管子,连着各种仪器,仪器发出 “滴滴” 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就像在提醒着这家人刚刚经历的劫难。夜里,青山守在病床前,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英子的脸,忽然发现丫头已经长这么大了 —— 眉眼张开了,跟菊花年轻时一模一样,弯弯的眉毛,长长的睫毛,就是太瘦,下巴尖得硌人,手腕细得仿佛一捏就断,连血管都能看清,好像根细细的蓝线。菊花趴在床边睡着了,头发里掺着好些白丝,是这几天熬出来的,看着比平时老了好几岁,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不少。青山伸手拂去菊花头发上的灰尘,动作轻得好像怕碰碎了她,心里像被针扎着似的疼,他恨自己没本事,让老婆孩子跟着遭罪,恨自己连给孩子治病的钱都得靠卖牛凑。

8、

手术做了,肿瘤也切了,可医生说还得看后续恢复,要是情况不好,还得做化疗,化疗费用更高,是笔不小的开销。回家休养时,英子总爱笑,好像忘了自己的病,也好像怕家里人担心。青山从地里回来,刚推开院门,就看见英子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个刚编好的草蚂蚱,草蚂蚱的腿还歪着,翅膀也没编对称,却编得很认真,看见他回来,赶紧举起来:“爹,你看,我编的,像不像?等我好了,就帮你下地割麦子,还帮你捆麦子,咱一天就能割完一亩地,比以前还快。” 菊花在屋里做针线,针线在她手里穿梭,发出 “嗤啦” 的轻响,英子就凑过去,伸手要过针线:“娘,我帮你穿针,你眼睛不好,别累着,我眼神好,一穿一个准。” 她把线捻得细细的,对准针眼,一下子就穿过去了,得意地举起来给菊花看,菊花笑着点头,眼里却满是心疼。有回青山从集上买了块花布,是英子最喜欢的浅粉色,上面印着小小的桃花,想给她做件新棉袄,让她冬天穿得暖和点,她却摇头,把布推给小春:“给弟弟留着吧,小春快上学了,得穿件新衣裳,在学堂里也不丢人,我有旧棉袄穿就行,旧棉袄还暖和。”

小春是英子十岁那年生的,比英子矮半个头,却比英子皮实,整天像个小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一会儿爬树掏鸟窝,一会儿去河里摸鱼,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有回他偷着去河里摸鱼,天刚开春,河水还凉得刺骨,他冻得发了高烧,躺在床上说胡话,喊着 “鱼,好多鱼”,英子守在炕边给他擦汗,用温水浸湿布巾,一遍遍地擦他的额头、脖子、胳膊,擦了整整一夜,自己都熬红了眼睛,却没喊一声累,只是时不时摸一下小春的额头,看烧退了没。现在小春抱着英子的胳膊,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黑葡萄:“姐,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后山掏鸟窝,那里有好多小麻雀,毛茸茸的,可好玩了,我还给你捉蚂蚱,烤着吃,可香了,比镇上卖的还香。” 英子笑着点头,手却悄悄往腰后缩 —— 青山站在门口,看得清清楚楚,她的手攥着衣角,额头上还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是腰疼又犯了,却不想让家里人担心,强忍着疼,把眼泪都憋了回去。

开春种花生时,家里没了牛,青山只能自己拉犁。他让菊花扶着犁,犁头沉得像块石头,他弓着背往前推,一步一挪,腰弯得像张弓,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地里。他的肩膀被犁绳勒得通红,渗出血印子,粗麻绳磨得皮肤生疼,他却没吭声,只是咬着牙往前拽,心里想着 “快点种完,英子就能早点吃上新花生了”。菊花在后面扶着犁,她的力气小,却拼尽全力,身体往前倾,脚步蹬着地面,自己多出一点力,也许会减轻青山肩头的压力,只是偶尔抬头看看青山,怕他撑不住。小春也跟着使劲拉绳子,小胳膊小腿都绷得紧紧的,小脸憋得通红,额头上的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他却没喊累,只是小声说 “爹,娘,我也能帮忙”。英子坐在田埂上看,看着爹娘和弟弟这么辛苦,看着看着,眼泪就掉在膝盖上,打湿了补丁摞补丁的裤子,她想站起来帮忙,可刚一弯腰,腰疼得她差点栽倒,只能又坐回去,双手紧紧攥着草,疼得她直抽气,却还是强忍着没出声,怕给家里添负担。

夏日的一天,青山去邻村的表哥家借牛,想把花生地耕耘起来了。表哥知道他家的难处,爽快地借牛给他。活干完时,天已经快黑了。东南风一阵紧似一阵,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的样子。青山牵着牛,就往表哥家走。路上,风刮得越来越大,路边的玉米苗被吹得 “哗哗” 响,叶子互相拍打,好像在哭。

先是几个雨点砸下来,打在脸上凉冰冰的,砸在牛背上。没等青山把牛往路边的树下赶,就变成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密集地往下落,砸在地上溅起半指高的水花,很快就在土路上汇成了小溪,顺着车辙沟往下淌。青山牵着牛在雨中行走,雷声轰鸣,震得耳朵嗡嗡响,仿佛有无数面鼓在耳边敲,每一声都让人心头发颤;闪电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劈开漆黑的天空,把周围照得惨白,连牛身上的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却转瞬又陷入黑暗。

表哥家的老黄牛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受了惊,猛地向前冲去,缰绳从青山的手里滑出去,带着粗糙的麻绳蹭过他的掌心,留下道红印子。他赶紧伸手去抓,指尖死死抠住缰绳,被牛拖出好几米远,膝盖和胳膊肘在粗糙的土路上蹭过,火辣辣地疼。

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挡住了他的视线,脸上又疼又凉,掌心被缰绳勒得发麻,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就在那一瞬间,他停下来,看着眼前模糊的雨幕,看着被雨水冲得歪歪扭扭的玉米苗,看着自己满是泥和血的手 —— 这双手,种了一辈子地,扛过粮食,编过竹筐,摸过老黄牛的毛,也抱过英子和小春,可现在,却连一头受惊的牛都拉不住,连给闺女治病的钱都得靠卖牛凑。

四十岁的汉子,再也忍不住了,站在雨中,抱着头,放声痛哭。哭声混在雷声和雨声里,根本分不清哪是雷声,哪是雨声,哪是哭声,那股绝望,就像雨水一样,浸透了他的每一寸骨头。他想起病床上英子强装的笑脸,想起菊花夜里偷偷抹眼泪的样子,想起卖牛时老黄牛委屈的眼神,想起自己拉犁时肩膀上的血印子,想起欠下的一屁股债 —— 他不知道英子的病能不能好,不知道欠下的债啥时候能还完,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咋过,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下去。

雷声掩盖了他的哭声,雨水混合着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所有的委屈和绝望,都被这大雨吞没了。老黄牛渐渐安静下来,或许是累了,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绝望,回头用湿漉漉的鼻子碰碰他的胳膊,温热的气息透过雨幕传过来,仿佛在安慰他,又仿佛在催促他回家。

青山慢慢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露出满是泥和血的脸,眼眶通红,却没了刚才的绝望。他站起身,牵着牛,一步一步往前走。雨还在下,风还在刮,他的眼神却比刚才坚定了些 —— 英子还等着他回家,菊花还在盼着他,小春还需要他,这个家还得靠他撑着,就算再难,就算摔得满身是伤,他也不能倒下,绝不能倒下。

送回牛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菊花听见院门口的动静,赶紧举着油灯跑出来,看见青山满身是泥和血的样子,吓得手里的手电筒都差点掉在地上:“你这是咋了?咋弄成这样?牛呢?是不是牛出事了?” 她伸手想去扶他,却被青山躲开 —— 他怕自己身上的泥蹭脏了她的衣服。“没事,牛惊了,我摔了一下,不碍事。” 青山声音沙哑,却带着点轻松,“牛好好的,我已经送给表哥了,你别担心。”

菊花还是不放心,赶紧去灶房烧了锅热水,端到屋里,让青山坐在炕沿上,帮他清洗伤口。热水沾到伤口上,疼得青山直咧嘴,却没吭声。菊花一边用布巾轻轻擦着他伤口上的泥,一边掉眼泪:“你说你,咋这么不小心?要是你出事了,俺们娘仨可咋活啊?” 青山伸手拍了拍她的手,笑着说:“俺皮实,这点伤不算啥,过两天就好了。英子咋样了?今天有没有喊疼?”

提到英子,菊花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却还是强忍着说:“挺好的,下午还帮俺裁了会儿布,说等她好了,就去镇上给你买块新布,做件新褂子。刚才还问你咋还没回来,怕你淋雨。” 青山心里一暖,仿佛有股热流涌过,刚才的疼和委屈,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 —— 只要家人好好的,只要英子能慢慢好起来,再苦再累,都值了。

从那以后,青山更拼命了。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就去镇上的工地打零工,扛水泥、搬砖,啥重活累活都干,常常忙到后半夜才回家,身上的伤口还没好,又添了新的淤青,他却从没喊过累。菊花也没闲着,除了照顾英子和小春,还学着村里的妇人,编草席、纳鞋底,拿到镇上的集市去卖,换点零花钱给英子买营养品。

英子知道家里难,也更懂事了。每天青山从工地回来,她都会端着盆热水,帮他洗脚,看着他脚上的血泡和老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是笑着说:“爹,你辛苦了,等我好了,我就去打工,帮你还债,还帮你买头新牛,比以前的老黄牛还壮。” 青山摸着她的头,笑着说:“傻丫头,爹不用你打工,你好好养病,将来考上大学,就是对爹最好的报答了。”

有天晚上,英子半夜疼得睡不着,听见灶房里有动静,偷偷爬起来,看见菊花在灶房里熬药 —— 是她托人从山里找的偏方,说对术后恢复好,药味特别苦,熬的时候得不停地搅拌。菊花的眼睛熬得通红,生怕药熬糊了。英子站在门口,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她知道,为了她,爹娘付出了太多太多,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能让他们失望。

日子一天天过,虽然依旧艰难,可一家人的心却紧紧贴在一起,就像院子里的枣树,不管经历多少风雨,都牢牢地扎根在土里,顽强地生长着。春天,枣树上又抽出了新的枝芽;夏天,枝繁叶茂,能遮出大片的阴凉;秋天,虽然结的枣不多,却依旧甜得让人心里发暖。英子的身体也在慢慢恢复,虽然偶尔还会腰疼,却能帮着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就像重新焕发了生机的庄稼,透着股韧劲。

青山看着英子的笑脸,看着菊花忙碌的身影,看着小春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心里忽然觉得踏实了 —— 或许日子不会一下子变好,或许还会遇到很多困难,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只要不放弃,就一定能熬过去,就像地里的庄稼,只要好好浇灌,就一定能迎来丰收的季节,就像院子里的枣树,只要好好呵护,就一定能年年开花结果,结出甜丝丝的枣,结出满院的希望。

9、

英子走在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北风卷着雪粒子,狠狠砸在糊着旧报纸的窗纸上,“沙沙” 响得刺耳,把纸缝里的寒气都刮进屋里,冻得炕沿都发凉。村里已有人家早早放起了鞭炮,“噼啪” 声断断续续飘过来,裹着年的热闹,却把屋里的冷清衬得更重 —— 连灶膛里的柴火都烧得有气无力,火苗忽明忽暗,映得炕沿边的影子歪歪扭扭,好像随时会散掉。

英子躺在炕上,盖着两床厚棉被,是菊花把家里最厚的新棉被和自己的旧棉袄都压在了她身上,棉絮鼓鼓囊囊的,却挡不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她的身子缩成一团,就像只受冻的小猫。她的脸色比被面的白棉布还白,嘴唇泛着青,连呼吸都轻得像要断了,胸口的起伏越来越浅,仿佛快要干涸的小溪。听见远处的鞭炮声,她的嘴角却轻轻弯了弯,气若游丝地说:“娘,再过几天,好过年了…… 该贴对联了,还是去年爹写的那个‘五谷丰登’,字好看。”

菊花坐在炕沿,手里端着碗温好的糖水,瓷碗焐得发烫,烫得她手心发麻,却舍不得放下。她用小勺舀了半勺,慢慢往英子嘴里送,动作轻得就像呵护一个婴儿。糖水顺着英子的嘴角往下淌,滴在蓝布枕头上,她却没力气咽了,眼皮重得就像挂了铅,努力睁了睁,又很快垂下去。

“爹呢?” 英子忽然睁了睁眼,眼神有些涣散,好像蒙了层雾,却还努力往门口望,手指轻轻动了动,仿佛是想抓住什么,指尖还带着点温度,却没了力气。青山正在灶屋烧火,灶膛里的柴快灭了,只剩下点点火星,他手里攥着根干松枝,半天没往灶里添 —— 耳朵一直竖着,就像绷紧的弦,听着屋里的每一点动静,连英子轻轻的呼吸声都能听见。一听见英子喊他,他赶紧扔下柴火往屋里跑,鞋底带起的灰尘还没落地,人就冲到了炕边,膝盖重重磕在炕沿上,疼得他直咧嘴,却顾不上揉。

英子看着他,眼睛忽然亮了亮:“爹,枣树…… 落叶子了,枝桠光秃秃的,不好看。” 她的声音细得就像根棉线,每说一个字都要歇半口气,胸口还跟着轻轻起伏。青山蹲在炕边,膝盖抵着冰凉的地面,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怕自己的颤音惊着她,也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嗯,冬天了,叶子都落了,等开春就长新的,绿油油的,比去年还好看。”“春天还长吗?” 她又问,气息越来越弱,嘴唇动了动,几乎听不清,只有眼神还盯着他,带着点期待。“长,开春就发芽,到时候还结枣子,结满枝桠,你爱吃的那种脆甜的,一颗能甜到心里。” 青山盯着她的脸,不敢移开目光,怕一眨眼,这双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 —— 他还没来得及给她摘今年的新枣,还没来得及兑现 “等你好起来就去赶庙会” 的承诺,还没来得及看她穿上新做的花布衫。

英子笑了,笑得嘴角弯起来,就像小时候坐在枣树下吃枣时那样,甜丝丝的,连眼角的细纹都带着暖意,仿佛忘了身上的疼,忘了这难熬的日子。然后,她的头轻轻一歪,眼睛慢慢闭上,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再也没了声息,胸口的起伏也彻底停了,屋里只剩下窗外雪粒子砸在窗纸上的 “沙沙” 声,冷得人心慌。

菊花扑上去,双手紧紧抱住英子的肩膀,仿佛是怕她被风吹走,一遍遍地喊 “英子”“英子你醒醒,娘给你煮了饺子,你最爱吃的白菜猪肉馅”,喊得嗓子都破了,嘴角渗出淡淡的血沫子,顺着下巴往下滴,落在英子的衣襟上,像朵暗红的花。青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成了尊木头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炕上的英子,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冻住了 —— 他想起英子第一次喊 “爹” 时的脆生生,那年她才一岁多,趴在牛背上,跟着牛叫的声音喊 “爹”,喊得他心里甜滋滋的;想起她趴在牛背上笑的模样,手里攥着刚摘的野花,说要给牛戴花环,牛温顺地低下头,任由她折腾;想起她在田埂上数枣子的认真,蹲在枣树下,一颗一颗数,数错了就重新数,笑得咯咯响,声音像银铃。可现在,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这个他发誓要护着的闺女,这个家里的希望,就这么没了。

英子下葬那天,天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飘着零星的雪,落在脸上凉冰冰的,很快就化了,却把寒意渗进骨头里。坟坑挖在后山,离英子小时候常去掏鸟窝的那片杨树林不远,她说过那里的鸟蛋最圆,小鸟的羽毛最软,摸起来就像棉花。青山看着众人抬着英子的棺木,棺木是用家里的梧桐做的,是他亲手和木匠一起刨的木板,打磨得光溜溜的,当时他还想着,等英子好了,用剩下的木料给她做个书桌,现在却要用来装自己的闺女。他的脚步沉得好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觉得心口被扯得生疼,连呼吸都带着苦味,雪落在他的头发上,很快就白了一片,突然老了十岁似的。菊花跟在后面,头发上落了层雪,就像沾了层白霜,眼泪早就流干了,只是木愣愣地走,眼神空得吓人,仿佛魂都跟着英子走了。

英子下葬后,菊花病了半个月,不吃不喝,就趴在英子睡过的炕上,盖着英子的旧被子,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女儿的温度,闻到女儿身上淡淡的线香味。炕席上还放着英子绣了一半的小手绢,青布底,上面绣着棵小枣树,树枝歪歪扭扭,枣子只有指甲盖大,针脚也疏密不均,是英子生病时没事干,坐在炕上慢慢绣的,说要给小春当擦汗的手绢,等小春上学了用。小春吓得不敢哭,每天从灶屋端着碗热粥,粥里卧了个鸡蛋,是菊花以前特意给英子煮的,他站在炕边小声说:“娘,你吃点,粥要凉了,凉了就不好喝了,英子姐也希望你好好吃饭。” 菊花不看他,也不说话,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炕席上的手绢,连小春的声音都好像没听见,只有偶尔手指会轻轻碰一下手绢上的枣子,在跟英子说话似的。

第七天头上,青山把烟锅往门槛上磕得 “砰砰” 响,烟灰簌簌落在地上,他盯着那灰看了半天,然后走到炕边,伸手把菊花从炕上拽了起来。她没挣扎,软塌塌的就像一团没了筋骨的棉花,任由他拽着,脚在地上拖出两道印子。青山把她拖到院里,指着那棵光秃秃的枣树,树枝在寒风里抖着,仿佛在哭,声音哑得被风刮过,带着压抑的哭腔:“你看看!英子走之前还问我枣树春天还长不长,我说长!你这样躺着不吃不喝,英子在地下能安心?她还等着看明年的枣子,等着看小春上学,等着看咱们好好过日子!”

枣树的枝桠光秃秃的,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扎煞着,显得格外冷清,连只麻雀都不肯停留,只有几片没掉干净的枯叶在风里晃。菊花盯着树看了半天,忽然扑过去,双手紧紧扒着粗糙的树皮,手心被刮得生疼,渗出血珠,她却浑然不觉,嘴里撕心裂肺地喊:“我的英子!你回来!娘错了!娘该替你疼!娘不该让你跟着遭罪!要是能替你,娘宁愿替你走,让你好好活着,好好上学!” 青山从后面抱住她,她挣扎着,双手不停地捶打他的后背,哭喊着:“都怪你!怪你没本事!连孩子的命都救不了!要是咱有钱,英子就不会走了,她还能上学,还能考大学!”

青山不躲,也不说话,任由她捶打着,后背被捶得生疼,火辣辣的,可心里的疼比这更甚,就像被刀割着。他知道,菊花不是怪他,是怪这穷日子,怪自己没本事留住闺女,怪命运太狠心。捶着捶着,菊花没劲儿了,瘫在他怀里,哭得浑身发抖,眼泪把他的衣襟都浸透了,冰凉冰凉的,就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青山也哭,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在她的头发上,却不敢发出声音 —— 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倒下,不能让小春再失去爹娘的支撑。小春站在门后,怀里抱着英子穿过的旧棉袄,棉袄上还留着淡淡的体香味,是菊花给她缝的,领口还有英子绣的小菊花,他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却不敢哭出声,怕惹爹娘更难受,只能死死咬着嘴唇。

过了年,天气渐渐暖了,东风吹过院子,吹得枣树枝桠晃了晃,枣树真的发芽了。嫩绿色的小芽苞挂在枝头上,怯生生的,就像刚睡醒的孩子,顶着点鹅黄,在阳光下泛着亮,透着股顽强的劲。菊花开始下地了,只是还是不说话,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扛着鐝头往地里走,去除草,脚步慢得好像踩在棉花上,鐝头在手里晃来晃去,却总也挖不准地方。青山跟在她后面,她在前头走,他在后头跟着,中间总隔着两步远,谁也不说话,只有脚步声在田埂上响着,伴着风吹过麦垄的 “沙沙” 声,好像一首安静的歌。秋天摘棉花的时候,地里一片雪白,棉桃裂开嘴,露出雪白的棉絮。菊花弯腰站在地里,手指飞快地摘着棉桃,摘着摘着,突然停住了,从棉桃里摸出个小虫子 —— 是英子以前总在麦垄里捉的那种,绿身子,红脑袋,爬得慢吞吞的,叫 “花大姐”。她捏着小虫子,看了半天,眼泪突然掉下来,嘴里还轻轻念着:“英子,你看,花大姐又出来了,跟以前一样。”

小春初中毕业那年,夏天来得特别早,麦子刚收完。他拿着录取通知书从镇上回来,往桌上一放,声音闷闷的,好像堵了团棉花:“我不念了。” 青山正在院子里编竹筐,竹条在他手里绕着圈,刚要编出个底,听见这话,手里的竹条 “啪” 地一声断了,竹刺扎进了手心,渗出血珠,红得刺眼,他却没察觉,只是盯着小春的脸,眼神里满是不敢相信,声音都变了调:“你说啥?”“我说我不念了。” 小春梗着脖子,眼神却有些闪躲,不敢看青山的眼睛,双手紧紧攥着,“我去城里打工,挣钱给俺娘买药,她总咳嗽,还能还家里的债,不让你俩再这么累,地里的活儿太重了。”

青山猛地站起来,抬手就给了小春一巴掌。打得小春的脸一下子偏到一边,嘴角渗出了血丝,他却没躲,只是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你姐当年咋跟你说的?” 青山指着后山英子坟的方向,声音抖得厉害,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揣了只乱撞的兔子,“她躺在病床上还说,让你好好念书,将来走出这村子,别像咱一样一辈子刨土,别再受穷!你敢说不念就不念?你对得起你姐吗?对得起她为你绣的手绢吗?” 小春没哭,也没躲,只是把头抬起来,眼睛红红的,带着倔强,也带着心疼:“姐不在了,我得替她养你们。我不能让你们再这么苦了,我是家里的男人了。”

第二天一早,小春还是走了。他背着个洗得发白的蛇皮袋,是青山以前装粮食的,袋子上还印着 “五谷丰登” 的字样,里面装着两件换洗衣服,还有英子绣了一半的那个枣子手绢,他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最上面,怕压坏了。青山没去送,蹲在枣树下抽烟,一锅接一锅,烟锅里的火星明了又暗,烟灰落了一地,枣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得 “沙沙” 响,就像英子在劝他,又好像在跟小春告别。菊花站在村口的槐树下,槐树的枝桠刚冒出点绿芽,还没长开,她望着小春走的方向,一直望到小春的影子不见了,远处的炊烟都散了,才慢慢往回走,回来时眼睛红得像兔子,手里还攥着小春落下的半块馒头,是早上她给小春装在兜里的,还带着点温度。“孩子长大了,懂事了。” 她走到青山身边,声音轻轻的,就像是在跟他说,又好像是在跟自己说,还仿佛是在跟枣树上的英子说,手指轻轻摸了摸枣树的树皮,好像在摸英子的手。

小春第一次寄钱回来,是三个月后。汇款单寄到家里,邮递员在门口喊了好几声 “青山,你家汇款单”,青山才慢悠悠地出来,脚步沉沉的。单子上写着三百块,附言只有四个字:“爹娘保重”,字迹歪歪扭扭的,却写得很用力,墨色都透到了纸背面。青山拿着汇款单去邮局取钱,手抖得厉害,签名字的时候,笔怎么也握不稳,横画写得好像波浪,还是邮局的营业员看他可怜,帮着描了名字,才把钱取出来。拿着三张崭新的百元钞,他的手还是抖,指头反复摩挲着钞票上的图案,心里又酸又暖 —— 这是小春第一次挣钱,却全都寄回了家。往家走的时候,路过门市部,他停下脚步,犹豫了半天,进去买了瓶最便宜的白酒,又买了包枣糕 —— 是英子以前最爱吃的那种,甜得发腻,每次赶集都吵着要,他以前总嫌贵,舍不得买,现在却买了最大的一包。

青山走回家,风吹过枣树叶,“沙沙” 地响,就像是英子在笑,又好像是在说 “爹,枣子甜不甜”“小春有没有好好吃饭”。他抬头看着枣树,枝头上的枣子已经红了,一串串挂着,仿佛是小小的红灯笼,在夕阳下泛着暖光 —— 那是英子盼了好久的枣子,终于熟了,红得就像她小时候笑起来的脸蛋,甜得好像她留在这世上的念想,留在这家人心里,一辈子都不会忘。

10、

枣子红透的季节,青山总会摘满满一篮,分成两份。一份用粗布包好,放在英子坟前,布上还绣着朵小小的菊花,是菊花照着英子生前的样子绣的;另一份留在家里,等小春回来吃 —— 小春在城里打工,每年只有过年才能回家,青山总盼着他能早点尝到家里的枣,就像英子还在时那样,一家人围在枣树下,你一颗我一颗,吃得满手都是枣汁。

有次秋风来得早,枣子落了一地,青山蹲在地上捡枣,捡着捡着就红了眼。他想起英子小时候,也是这样蹲在地上捡枣,小手攥得满满的,跑过来塞给他一颗:“爹,你吃,这个最甜!” 现在枣还在,捡枣的人却没了,只剩下满院的落叶和空荡荡的风。菊花走过来,手里拿着块布,帮他把枣擦干净,声音轻轻的:“别捡了,地上的枣沾了泥,不好吃,咱摘树上的,留着给小春。” 青山点点头,却还是把地上的枣都捡了起来,用布擦了又擦,就像在呵护什么宝贝 —— 这是英子盼了一年的枣,不能浪费。

小春在城里的日子不好过。他在工地搬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扛着比他还重的水泥袋,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晚上就住在工地的工棚里,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屋,冬天冷得就像冰窖,夏天热得好像蒸笼。他从没跟家里说过苦,每次打电话,都笑着说 “我挺好的,老板对我不错,还涨了工资”,挂了电话,却对着手机里英子的照片偷偷掉眼泪 —— 照片是他临走前从家里带的,是英子小学时拍的,扎着两个小辫,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背后就是那棵枣树。

有年冬天特别冷,小春在工地干活时,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腿摔骨折了。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敢告诉家里,怕青山和菊花担心。还是工友看他可怜,偷偷给青山打了电话。青山接到电话时,正在灶屋烧火,手里的柴火 “啪” 地掉在地上,火星子溅了一地。他往村口跑,拦了辆去城里的拖拉机,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才到医院。

推开病房门,看见小春打着石膏的腿,青山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小春看见他,赶紧把脸扭到一边,声音带着点哽咽:“爹,我没事,过两天就能好,你别担心。” 青山蹲在病床边,摸着他的腿,手都在抖:“傻孩子,咋不跟家里说?疼不疼?”“不疼,” 小春强忍着眼泪,挤出个笑,“就是耽误了干活,这个月的工资没了,还得花医药费。” 青山拍了拍他的手,声音坚定:“钱不重要,你好好养伤,家里还有我和你娘。”

那几天,青山在医院陪着小春,每天给他擦脸、喂饭,就像照顾小时候的他一样。菊花在家里也没闲着,她把家里的棉花都弹了,缝了床新棉被,还煮了些鸡蛋,装在篮子里,坐拖拉机送到城里。小春盖着新棉被,闻着熟悉的棉花香,心里暖烘烘的 —— 这是家里的味道,是不管走多远都忘不了的味道。

小春伤好后,换了份工作,在一家工厂里做流水线工人,虽然累,却比在工地安全。他更努力了,每天加班到深夜,想多挣点钱,早点还清家里的债,还想给青山和菊花在城里买套小房子,让他们不用再在地里辛苦。有次厂里发奖金,他拿着钱,先去给菊花买了件新棉袄,是浅灰色的,很暖和;又给青山买了顶棉帽,怕他冬天在地里干活冻着头。寄回家时,他在信里写:“娘,棉袄你冬天穿,别总舍不得;爹,棉帽戴着,别冻着耳朵。我挺好的,你们放心。”

菊花收到棉袄和棉帽,高兴得就像个孩子,每天都穿着新棉袄,在村里走一圈,跟邻居说 “这是俺儿子给俺买的,暖和得很”。青山也天天戴着棉帽,去地里干活时,别人问他,他就笑着说 “是小春买的,俺儿子孝顺”,眼里满是骄傲。

每年枣熟时,小春都会寄钱回家,让青山多买点肥料,给枣树施施肥,还在信里问 “今年的枣甜不甜?有没有落在地上?” 青山每次都回信说 “甜,比去年还甜,留了好多给你,等你回来吃”,却从没说过,他和菊花每次吃枣,都会想起英子,想起她蹲在枣树下捡枣的样子,想起她把最甜的枣塞给他们的样子。

有年过年,小春回来了,比往年早了几天。他背着个大包袱,里面装着给青山和菊花买的新衣服,还有给英子带的零食 —— 是英子以前最爱吃的奶糖,他在城里的超市买的,包装很精致。推开院门,看见青山正在枣树下编竹筐,菊花在灶屋做饭,炊烟袅袅,就像小时候的样子,小春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爹,娘,我回来了。” 小春喊了一声,声音带着点沙哑。青山抬起头,看见他,手里的竹条一下子掉在地上,赶紧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饭快好了,你娘做了你爱吃的白菜猪肉馅饺子。” 菊花也从灶屋跑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拉着小春的手,看了又看:“瘦了,也黑了,在城里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吃饭时,小春把奶糖拿出来,放在英子的照片前,声音轻轻的:“姐,我回来了,给你带了奶糖,你吃。” 青山和菊花看着照片,眼泪都掉了下来,却还是笑着说 “英子肯定爱吃,她以前就爱吃这个”。

饭后,小春跟青山和菊花坐在枣树下,看着满天的星星,像小时候一样。小春说:“等我再挣点钱,就把你们接到城里去,住楼房,不用再种地,也不用再编竹筐。” 青山摇摇头:“不用,俺们在村里挺好的,有枣树,有地,住着踏实。你在城里好好的,就是对俺们最好的孝顺。” 菊花也点点头:“俺们不走,英子还在这儿,俺们得陪着她,等她回来吃枣。”

小春知道,爹娘舍不得离开这里,舍不得离开英子,舍不得离开这棵枣树。他没再劝,只是说:“好,你们在村里好好的,我常回来看看你们,看看姐,看看枣树。”

春天来了,枣树又发芽了,嫩绿色的芽苞挂在枝头上,就像刚睡醒的孩子。青山和菊花每天都去给枣树浇水、施肥,好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们知道,枣树不仅是一棵树,更是他们对英子的念想,是他们一家人的牵挂,是他们日子里的希望。只要枣树还在,英子就还在,他们的家就还在,日子就还能像以前一样。

风吹过枣树叶,“沙沙” 地响,就像英子在笑,又好像在说 “爹,娘,小春,我回来了,今年的枣肯定很甜”。青山和菊花看着枣树,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仿佛被太阳晒着一样 —— 他们知道,不管日子多苦,不管遇到多少困难,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只要枣树还在,就一定能熬过去,一定能把日子过得像枣一样,甜丝丝的,满是希望。

11、

小春带小娟回来那年,院里的枣树好像是知道家里要添喜事,结了满树枣。红得发亮,就像缀了满枝的小红灯笼,沉甸甸的枣子把枝桠都压弯了,风一吹,“哗啦啦” 响,坠得枝条直晃,枣叶也跟着簌簌落,飘在院子里,铺得满地都是。青山搬来竹梯靠在树干上,梯子腿用青石板垫着,怕陷进松软的泥土里 —— 这梯子还是当年给英子摘枣时用的。

他踩着梯子往上爬,每爬一步都要稳一稳,手紧紧抓着梯档。毕竟快六十的人了,腿脚不如以前利索,爬两步就得歇口气,胸口微微发喘。伸手摘了串最红的,枣子颗颗饱满,表皮泛着油光,捏在手里沉甸甸的,能感觉到果肉的厚实。他小心地往下递:“小春,接着!让小娟尝尝咱这枣,比城里卖的甜,没打农药,纯靠天养的,英子以前就爱吃这种带点脆劲的!”

小春在下头举着竹篮,稳稳接住那串枣,枣子落在竹篮里,发出 “咚咚” 的轻响,像小锤子敲在人心上。小娟站在旁边,穿件浅蓝碎花裙,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晃,伸手捏了颗枣,用手象征性地擦了擦就往嘴里放,牙齿刚咬下去,清甜的汁水就顺着嘴角往下淌,她赶紧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一下子亮了,嘴角还沾着点枣肉:“叔,这枣真甜,比我家那边的甜多了,核还小!嚼着有股清香味,比超市里买的蜜枣还好吃!”

菊花在灶屋里忙活,杀了只养了两年的老母鸡 —— 这鸡是她特意留着的,平时舍不得吃,每天喂它苞米粒,把它养得油光水滑,就等着家里来客人或者过节。

她把鸡肉剁成块,块头切得匀匀的,放进黑铁锅里,倒上刚从井里打的井水,井水带着点清甜的凉意,倒在锅里 “哗啦” 响。再扔进去几片姜、两个干辣椒,姜是去年冬天窖藏的;辣椒是自家晒的,红得像火。灶膛里的柴火烧得旺,火苗舔着锅底,把黑锅烧得泛出红光,锅里的鸡汤 “咕嘟咕嘟” 煮着,油花浮在表面,金黄的油星子随着气泡翻滚。

饭桌上,碗筷摆得整整齐齐。中间放着一大盆鸡汤,汤面上浮着金黄的油花,飘着几片翠绿的葱花,旁边还有清炒青菜、腌萝卜,都是家里常吃的菜,被菊花做得喷香。小娟穿着件浅粉色的连衣裙,布料软软的,是小春特意给她买的,衬得她皮肤更白,双手放在腿上,不好意思地绞着衣角,眼神时不时往小春身上瞟,见小春看她,又赶紧低下头,耳朵都红了,就像染了胭脂似的。

小春喝了口白酒,是镇上买的最便宜的散装酒,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呛得他咳嗽了两声,脸一下子红了,就像熟透的苹果。他放下酒杯,手指在杯沿上蹭了蹭,闷声说:“爹,娘,俺俩处了一年多,感情挺好的,想明年开春结婚。” 菊花正夹着块鸡肉往嘴里送,听见这话,眼睛瞪得圆圆的,满是惊喜。

青山放下酒杯,手指摩挲着杯沿,沉吟了一会儿,抬头看着他俩,眼神里带着欣慰,还有点不易察觉的担忧:“中啊,啥时候办?咱村里办事虽简单,但该有的也不能少,彩礼、酒席,都得按规矩来,不能委屈了小娟。” 小娟低下头,手指绞着裙摆,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带着点怯意:“俺家说…… 结婚得在城里有套房,不然…… 不然不同意俺俩在一起,说没房没保障,怕我跟着小春受委屈。”

空气一下静了,连灶膛里柴火 “噼啪” 燃烧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脆,落在每个人的心上,沉甸甸的。青山扒拉着碗里的饭,米粒粘在筷子上,半天没吃下一口,也没说话,眉头皱得紧紧的,好像拧在一起的绳子 —— 城里的房子,对他来说就是个遥不可及的梦,他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小春看着爹娘的脸色,急了,赶紧说:“爹,娘,要是太难,俺们再缓缓,等俺再挣两年钱,实在不行…… 俺们就先租房住,以后再慢慢攒钱买房,不让你们为难。”

“不难。” 青山突然打断他,放下筷子,眼神很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爹娘给你凑,就算砸锅卖铁,就算把这院子卖了,也得给你凑够首付,不能让你因为没房耽误了婚事,不能让你像俺一样,一辈子窝在农村。” 菊花在旁边点点头,眼眶红红的,却没说话,只是默默给小娟夹了块鸡肉,怕她尴尬。

送走小春和小娟后,老两口坐在院里的枣树下,一直坐到半夜。月亮挂在枣树枝头,银晃晃的月光洒在地上,就像铺了层霜,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叠在满地的枣叶上,显得格外孤单。“县城房价多少?” 菊花先开口,声音里带着点颤,她知道家里的情况,心里没底。

“前阵子听工地的老张说,地段好点的得一万二三一平方,小套也得七八十平,算下来得二三十万。” 青山答,“咱这几年攒了多少?加上小春寄回来的钱。” 菊花吸了口气,胸口起伏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去年卖棉花的钱,加上卖鸡蛋的,还有你打零工的,总共八千,连一万都不到,还差得远呢。”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东方刚泛起一抹浅灰,青山揣着两个菜窝头就去了镇上的工地。工地里已经有人在干活了,机器的轰鸣声此起彼伏,震得耳朵嗡嗡响。工头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皮肤黝黑,胳膊上有块烫伤的疤,见青山头发都白了大半,皱着眉:“大爷,您这年纪,工地上的活重,扛水泥、搬砖,都是力气活,您扛不动,别到时候累出个好歹,俺担不起责任。”

青山把袖子一撸,露出胳膊上虽然瘦但依旧结实的腱子肉,上面还留着以前干活留下的疤痕,有的是被镰刀划的,有的是被麦茬扎的,他拍了拍胳膊,声音带着点急切:“我能干,扛水泥,搬砖,啥都行,您给口饭吃就行,工钱少点也中,俺急需钱给儿子凑房款,不能耽误他婚事。” 工头叹了口气,摆摆手:“行吧,一天八十,干不动了就说,别硬撑,出了事俺担不起。”

菊花也没闲着,跟着村里的妇女去邻村出土豆。天不亮就起床,揣着个凉窝头,坐着三轮车去地里,三轮车颠簸得厉害,车斗里的土豆筐子 “哐当哐当” 响,她坐在车斗里,手紧紧抓着车沿,怕摔下去。到了地里,土豆秧已经被割掉,只剩下埋在土里的土豆,前头的机器轰轰耕翻过去,她跟着别人一样,蹲在地上,弯腰捡拾土豆,一捡就是一天。累坏了,就变换着姿势,蹲着、跪着、爬着干,不至于累趴下。

土豆地里没遮没挡,太阳晒得后背发烫,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流,浸湿了里衣,贴在皮肤上难受得很。她的腰本来就不好,年轻时候跟着青山下地,落下的病根,弯久了直起来都费劲,腰像被针扎着似的疼,却还是咬着牙捡,她的脚步也越来越慢,每走一步都要扶着腰缓一缓,额头上的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滴在土豆上。

小春每隔半个月就打电话回来,每次都说小娟家催得紧,问钱凑得咋样了,语气里满是焦虑,还有点愧疚:“爹,娘,要是实在凑不够,俺就跟小娟分手,不能让你们这么累。”“钱快了,你别着急,跟小娟好好说,别让她为难,爹娘肯定能给你凑够,你放心。” 青山总这么说,挂了电话就往工地跑,别人一次扛一袋水泥,一袋水泥一百斤,他却咬着牙扛两袋,水泥袋磨得肩膀生疼,火辣辣的,就像着了火,他也不吭声,只是低着头往前跑,心里想着多扛一袋就能多挣点钱,离儿子的房就更近一步。

工头看见,赶紧喊住他:“大爷,慢点,别累垮了,身体要紧,钱是挣不完的,你这年纪,扛两袋太危险了!” 他却笑着摆手:“没事,我结实,扛得住,多扛点就能多挣点,我儿子还等着钱买房结婚呢。” 说着又扛起两袋水泥,脚步踉跄了一下,却还是稳稳地往前走,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格外坚定。

菊花中暑那天,正蹲在一片土豆地里干活。日头毒得像火,烤得地面发烫,空气里都带着热气,吸一口都觉得嗓子疼,地里连棵遮阴的树都没有,只有光秃秃的土地,反射着刺眼的光。她弯着腰,手指不停地捡拾土豆,放进身边的桶里,捡着捡着,眼前突然一黑,天旋地转,就像被人抽走了力气一样,一头栽在地上,桶里的土豆滚了一地,有的还摔破了皮,露出里面黄生生的果肉。

旁边的妇女慌了,赶紧围过来,有人往她头上浇凉水,冰凉的水顺着头发往下流,浇得她一激灵;有人掐她的人中,指甲都掐进了皮肤里,留下道红印子。折腾了半天才醒过来,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泛着青,说话都没力气。包工头赶紧打发人把她送到镇上的卫生院,医生看着她苍白的脸,又看了看她手上的老茧,瞪着眼骂:“不要命了?这么大岁数还这么拼!这么热的天,一天不喝水,不中暑才怪!要是再晚来一会儿,人就没了,你家里人不管你吗?”

青山接到电话时,正在工地扛水泥,肩膀上扛着两袋水泥,刚走了没几步,一听菊花中暑了,赶紧扔下水泥袋就往卫生院跑,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再回头找回来,心里只有菊花的安危,连工头喊他都没听见。赶到卫生院,看见菊花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纸,手背上扎着输液针,青一块紫一块的,全是之前干活留下的淤青,有的是被土豆筐勒的,有的是被镰刀划的,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这回得花不少钱吧?” 菊花醒过来,第一句话就问,眼神里满是担忧,怕花太多钱,手还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想看看钱够不够。青山点头又摇头,强装镇定:“不贵,能报销,花不了几个钱,你别担心,好好养身体,钱的事有我呢。” 其实他刚去交了三百块医药费,那是他三天多的工钱,离儿子的房近一步了,他却不敢说,怕菊花心疼,怕她不肯再治病。

出院那天,菊花说啥也不肯再去出土豆,说自己在家能做饭,还能喂喂鸡,打理院子,不让青山担心,也能省点力气。青山没劝她,知道她是怕再给家里添麻烦,自己却在工地干得更狠了。白天在工地扛水泥、搬砖,晚上就去货运站卸货车,货车夜里到货,卸完货能挣一百块,虽然累,却能多攒点钱。货运站的活更重,都是些瓷砖、钢筋,搬起来又沉又扎手,他的手上被划了好几道口子,渗出血来,他就用布条随便缠一下,接着干。

有回卸瓷砖,货车上的瓷砖堆得老高,摞得像座小山,每块瓷砖都有几十斤重。他踩着梯子往上爬,梯子没放稳,脚下一滑,整个人摔了下来,瓷砖也碎了一地,锋利的瓷片划破了他的胳膊,渗出血来,染红了白色的瓷砖。工头过来,脸色难看,扣了他五十块工钱,骂他干活不小心:“你这年纪,干不了就别干,别在这添乱!” 他蹲在路边,看着碎掉的瓷砖,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心里又委屈又着急 —— 五十块,离儿子的房近一步了,他不能停,也不敢停,抹了把脸,又接着去卸另一车货,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却浑然不觉。

小春突然回来了,脸色很难看,嘴唇都没了血色,一进门就坐在炕沿上,低着头不说话,双手攥得紧紧的。青山和菊花问了半天,他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好像兔子,声音带着哭腔:“爹,娘,小娟家知道了,知道您俩在工地打零工凑钱,说俺们家穷,肯定凑不够房款,逼着小娟跟俺分手,还把小娟锁在了家里,不让俺俩见面,说再见面就打断小娟的腿。”

菊花听完,手里端着的洗菜盆 “哐当” 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菜叶子也滚得到处都是,她张了张嘴,想说点啥,胸口突然一阵闷痛,就像有块石头压着,一口气没上来,一口血喷了出来,染红了地上的水,也染红了散落的菜叶子,触目惊心。青山赶紧扶住她,手都在抖,声音带着哭腔:“老婆子,你咋了?别吓俺!俺这就带你去医院!”

医院里,小春跪在菊花的病床前,头抵着床单,肩膀一抽一抽的,声音哽咽:“娘,我不结婚了!我跟小娟分!我不让你和爹这么苦了,俺不能为了自己的婚事,让你俩把命都搭进去!俺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让你们再受这罪了!” 菊花拉着他的手,手凉得好像冰,声音虚弱:“傻孩子…… 娘对不起你…… 是娘没本事,帮不了你,让你受委屈了…… 要是娘能挣钱,就不用让你这么难了……”

青山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斑驳的墙,墙皮掉了一块,露出里面黄褐色的土 —— 仿佛是他家那三亩旱薄地的土,贫瘠又无奈。他心里就像被针扎着似的疼,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夜里,他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心里满是绝望,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凑够儿子的房款,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这个家好起来。

回家后,夜里,菊花把青山拽到床边,声音很轻,还带着点颤音,生怕被别人听见,眼睛里满是痛苦和挣扎:“他爹,我有个主意。” 青山凑过去,耳朵贴在她嘴边,怕听不清:“啥主意?只要能凑够钱,俺啥都愿意干。”“给英子…… 结门阴亲吧。” 菊花的眼泪掉下来,声音里满是痛苦和愧疚,“邻村老王家,儿子前几年车祸没了,年纪跟英子差不多,前两年就托人问过咱家,想给俩孩子结门阴亲,说这样俩孩子在底下也有个伴,当时我没同意,可现在……” 她话没说完,就哽咽着说不下去,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

青山仿佛是被雷劈了一样,猛地直起身子,后腰撞在炕沿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却顾不上揉。他盯着菊花,眼睛里满是不敢相信,声音都在发颤:“你说啥?阴亲?那是英子!是咱从小疼到大的闺女!你咋能想出这种主意?你对得起她吗?对得起她当年忍着疼还想着给小春攒学费的心意吗?”

“我知道!我知道是英子!” 菊花突然拔高声音,眼泪流得更凶了,“可小春咋办?他要是娶不上媳妇,这辈子就毁了!咱对得起他吗?英子活着的时候最疼小春,她要是在天有灵,肯定也希望小春能好好的,能有个家啊!” 她抓着青山的胳膊,“三万块啊,他爹,有了这三万,再加上咱攒的,小春的首付就够了,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为没房一辈子抬不起头啊!”

青山甩开她的手,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墙角的小板凳,凳子 “哐当” 一声倒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看着菊花泪流满面的脸,又想起英子躺在病床上还笑着说 “爹,我没事” 的模样,心里仿佛被两把刀同时割着,一边是女儿的尊严,一边是儿子的前程,哪头都舍不得,哪头都输不起。

“我去打听。” 天快亮时,青山终于开口,声音沙哑,眼底布满血丝,胡茬上还挂着未干的眼泪。他蹲在炕边,看着英子的照片 —— 照片里的英子扎着俩小辫,手里举着颗红枣,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阳光洒在她脸上,暖得晃眼。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照片上的英子,声音轻得好像在呢喃:“英子,爹对不住你,可爹实在没办法,你弟弟…… 你弟弟不能没有家啊。”

第二天,青山托村里的媒人去老王家说合。媒人回来时,带了老王家的话:三万块,一手交钱,一手 “送亲”,还得按村里的规矩办仪式,让俩孩子 “名正言顺”。青山坐在枣树下,手里攥着媒人带来的红纸 —— 上面写着老王家儿子的生辰八字,红得刺眼,好像英子当年流的血。他盯着红纸看了半天,突然把纸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却又很快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展开,指尖把皱巴巴的纸捋平,好像在呵护什么。

办手续那天,老王家的人揣着三万块钱来了。钱用红纸包着,厚厚的一沓,放在桌上。老王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脸上满是风霜,他把钱推到青山面前,声音干巴巴的:“亲家,这钱你点点,咱说好的,今天就把英子的骨灰迁到俺儿那边,也算俩孩子成了家。”

青山的手抖得厉害,指尖碰到红纸时,就像被烫到一样缩了一下。他慢慢打开纸包,崭新的百元钞露出来,每张都泛着油墨的香味,可在他眼里,这钱却好像沾满了英子的眼泪,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拿起笔,笔尖在纸上悬了半天,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 这一笔下去,就是把女儿 “嫁” 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就是把她留在冰冷的地下,再也不能陪在他们身边。

“快签吧,亲家,别耽误了俩孩子的好日子。” 老王在旁边催促,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青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笔尖终于落在纸上,字写得歪歪扭扭,横不平竖不直,连 “青山” 两个字都写得好像在哭,每一笔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老王走后,青山把钱锁进柜子里,钥匙塞进贴身的衣兜,然后坐在英子的照片前,一坐就是一天。他没吃饭,也没喝水,只是盯着照片上的英子,嘴里反复念叨着:“英子,爹对不住你,爹没本事,让你受委屈了……” 窗外的枣树叶被风吹得 “沙沙” 响,好像是英子在哭,又好像是在安慰他,可他心里的愧疚,却仿佛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迎亲那天,天阴得厉害,北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生疼。老王家请的唢呐队吹得震天响,调子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凄凉,在村里飘着,听得人心里发堵。菊花穿着当年嫁给青山时那件青布褂子,她双手捧着英子的照片,照片用红布包着,边角被她攥得发皱,一步步往后山走。

山路不好走,满是碎石和枯草,她走得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摔倒,青山赶紧扶她,她却推开他的手,说:“俺自己走,俺得亲自送俺闺女。” 走到英子坟前时,她的膝盖已经磕破了,裤腿上沾着泥土和草屑,她顾不上擦,只是死死抱着照片,好像抱着英子最后的温度。

老王家的人拿着铁锹,挖开坟,露出英子的棺材,菊花突然扑过去,双手紧紧扒着坟上的土,她嘶声喊着:“别碰我孩子!这是我孩子的家!你们走开!谁也不能把她带走!”

老王上前拉她,她却像疯了一样挣扎,双手乱抓,指甲划在老王的胳膊上,留下几道血痕。“英子!娘对不起你!娘不该这么对你!娘不该为了小春把你卖了!” 她哭喊着,声音嘶哑得就像破锣,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流,“你回来好不好?娘给你煮你最爱吃的苞米糊糊,给你摘最甜的枣,你别跟他们走……”

青山从后面抱住她,她在他怀里剧烈地挣扎,双手不停地捶打他的后背,哭喊着:“都怪你!怪你没本事!要是咱有钱,英子就不会走,小春也不用靠卖姐姐换房!你这个没用的男人!” 青山不躲也不说话,任由她捶打,后背被打得生疼,可心里的疼比这更甚,他知道,菊花不是在怪他,是在怪这命,怪这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日子。

捶着捶着,菊花没了力气,身体软下来,靠在青山怀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英子的坟,嘴里还在喃喃地说:“英子,娘对不起你……” 突然,她头一歪,眼前一黑,昏了过去。青山赶紧掐她的人中,掐了半天她才醒过来,醒来后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坟土发呆,眼神空得吓人,好像丢了魂。

最后,英子的骨灰还是被老王家的人迁走了。青山扶着菊花,走在回家的路上,北风卷着沙粒打在他脸上,他却没感觉,只是觉得心里也空落落的,就像被人挖走了一块。

几天后,青山把三万块钱和家里攒的八千块钱凑在一起,总共三万八,用布包了三层,给小春送去。小春知道钱的来历后,把布包往桌上一摔,钱撒了一地,红色的钞票散在地上,就像一片片血。他红着眼眶,声音嘶哑得厉害:“这钱我不要!用我姐换的房,我住着能安心吗?我宁可不结婚,也不要这沾满我姐血泪的钱!”

青山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打得小春的脸一下子肿了起来,嘴角渗出了血丝。小春没躲,也没哭,只是盯着青山,眼睛里满是倔强和痛苦。“这不是你姐换的!” 青山低吼,声音里满是痛苦和无奈,眼泪也掉了下来,“这是我和你娘的脸面换的!是我没本事,让你们姐弟俩都受委屈!你要是有种,就活出个人样来,将来好好过日子,给你姐立块碑,让她在地下也能安心,别让她白白死了!”

小春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砖地上,磕得 “咚咚” 响,额头上都磕出了红印子。他知道,这钱里不仅有爹娘的血汗,还有姐姐用 “安稳” 换来的念想,他不能辜负,也辜负不起。“爹,俺知道了,俺一定好好干,将来给俺姐立块最好的碑,让她风风光光的。” 他哽咽着说,双手把地上的钱一张张捡起来,指尖碰到钞票时,就 像碰到了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青山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心里好像被钝刀割着,伸手想去扶,却又停在半空 —— 他知道,这一扶,儿子心里的劲就松了,往后怕是更难扛起这份沉重。“起来吧,” 他声音沙哑,蹲下身,帮小春把钱叠好,“好好跟小娟过日子,别让她受委屈,也别让你娘再操心了,她这身子,经不起折腾了。”

小春慢慢站起来,把钱重新包好,攥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没再多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青山,看见父亲的头发又白了不少,背也更驼了,心里突然一阵发酸 —— 他知道,往后的日子,他得比以前更拼,才能对得起爹娘的付出,对得起死去的姐姐。

青山站在原地,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眼泪才慢慢掉下来。他抬手抹了把脸,转身往家走,刚到门口,就看见菊花站在院里的枣树下,手里攥着英子绣了一半的枣小手绢,手绢上的枣子只绣了一半,针脚歪歪扭扭的,是英子生病时躺在床上绣的。“小春走了?” 她问,声音轻轻的,没什么起伏,眼神里满是空洞。

“嗯,走了,拿着钱去城里了。” 青山答,走到她身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想了,日子还得过,英子要是知道,也会希望咱们好好的。”

菊花没说话,只是把枣手绢贴在脸上,手绢上还留着淡淡的香味,是英子的味道。风一吹,枣树叶 “沙沙” 响,就像是英子在回应。她慢慢抬起头,看着枣树枝头,枝桠上还挂着几个没摘的枣,红得好像小灯笼,突然开口:“明年春天,咱再给枣树施点肥,让它长得再壮点,结更多的枣,到时候让小春带着小娟和孩子回来吃,英子也喜欢吃甜枣。”

青山点点头,眼眶又红了:“中,咱再施点肥,让它长得壮壮的,结满枝桠的枣,让英子也能闻见枣香。”

日子一天天过,青山依旧在工地干活,只是比以前更小心了,怕自己出事,没人照顾菊花。每天下班回家,他都会先去枣树下站一会儿,看看枣树的枝桠,就像是在跟英子说话,说说今天干了啥活,挣了多少钱,说说小春有没有打电话回来。

菊花在家打理院子,把英子的旧衣服找出来,洗干净,叠整齐,放在柜子的最底层,还时常拿出来晒一晒,怕受潮。她还在枣树下种了些菊花,是英子以前最喜欢的黄色菊花,春天发芽,秋天开花,花开的时候,院子里满是花香,就像英子在的时候一样热闹。

有天晚上,青山从工地回来,看见菊花坐在枣树下,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给英子的照片缝小衣裳,用的是小娟寄回来的旧花布,布面上印着小小的枣子图案。“天冷了,给英子添件新衣裳,别冻着,她从小就怕冷。” 菊花说,语气平平的,好像在跟老朋友说话。

青山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手里的针线在布上穿梭,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 虽然英子不在了,但她的念想还在,家人的牵挂还在,日子就有盼头。他伸手握住菊花的手,她的手很凉,却很温暖,就像这枣树下的岁月,虽然苦过、难过大,却始终带着点甜,带着点希望。

风又吹过枣树林,枣树叶 “沙沙” 响,好像是英子在笑,又好像是在说 “爹,娘,我不冷,你们好好的,我就放心了”。青山看着院里的菊花和枣树,看着身边的爱人,突然觉得,只要心里的念想还在,只要家人还在一起,再难的日子,也能熬过去,就仿佛这枣树,不管经历多少风雨,春天总会发芽,秋天总会结果,永远都有希望。

12、

小春和小娟还是结婚了。没买城里的房,在县城边缘租了套五十平米的小房 —— 墙皮有些脱落,露出里面浅黄的水泥,就像老人脸上皲裂的皮肤,小娟找了几张风景画贴在墙上,画里是青山绿水,正好遮住了斑驳的痕迹,让墙面多了些生气;家具是前租客留下的旧物件,掉漆的衣柜门得用手推着才能关严,腿有些歪的餐桌得垫块硬纸板才稳当,还有一张铺着碎花布的沙发,布面上有块浅褐色的污渍,却被小娟收拾得干干净净,沙发套洗得发白,却透着股阳光的暖香。

窗台上摆着两盆绿萝,是小娟从花店捡的断枝扦插的,当时枝桠上只有两片蔫蔫的叶子,她每天浇水、晒太阳,没过多久就冒出了新叶,现在叶子绿油油的,藤蔓顺着窗台往下垂,像挂了串绿色的帘子,给冷清的小屋添了些生机。墙角放着个竹编筐,是青山编的,说比城里买的塑料筐结实,能装不少东西。

婚礼没请外人,就青山、菊花,还有小娟的一个闺蜜 —— 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特意从邻县赶过来的,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装着给小娟的礼物:一条红色的围巾,说是冬天能围,还能当盖头用。

青山和菊花没在城里多待。小春留他们住几天,说带他们去县城的公园逛逛,公园里有假山、有湖水,还能坐船,还想请他们吃顿城里的馆子,尝尝城里的红烧肉。菊花却摇头,手里正帮小娟叠刚洗好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不了,家里的麦子该收了,再不回去就误了农时,麦子落在地里怪可惜的,那可是咱一年的口粮。” 其实她是怕待在这屋里,一看见墙角堆着的行李,就想起英子坟前的土,想起自己扒土时流血的手,想起那三万块钱背后的亏欠 —— 那钱就像块石头,压在她心里,让她在这亮堂堂的屋里坐立难安,连吃饭都觉得不踏实。他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这房子是租的,小春没敢说,怕他们心疼,怕他们觉得自己没本事,连套房子都给不了小娟,只能瞒着,说这房子是跟朋友借的,暂时住着。

回家后,日子还照样过。青山照旧去镇上工地干活,只是比以前更沉默了,扛水泥时腰弯得更厉害,好像是棵被压弯的苞米秸,肩膀被水泥袋磨得发红,渗出血印子,也不吭声,只是埋头干活,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菊花在家种地、喂鸡,话也更少了,常常坐在院里的枣树下发呆,一看就是大半天,手里攥着英子绣了一半的枣手绢,手指一遍遍摩挲着手绢上的针脚,针脚歪歪扭扭的,就像英子小时候写的字,带着股稚气。

有回青山从工地回来,夕阳正落在枣树上,金色的光洒在树枝上,好像镀了层金,把树叶照得透亮。他看见菊花坐在树下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针和线,正在给英子的照片缝衣裳 —— 用的是小娟上次回来留下的旧碎花布,布上印着小小的雏菊,黄灿灿的,她把布剪成小小的褂子形状,每缝一针都要对着照片看一眼,好像是在问英子合不合身。“天冷了,给英子添件衣裳,别冻着,她从小就怕冷,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 菊花说,语气平平的,就像在说 “今天该晒麦子” 一样平常,青山却看见她眼角的泪,掉在布上。

小娟怀孕那天,菊花正在屋里做针线,手里缝着给小娟准备的鞋垫,蓝布底,上面绣着小小的 “平安” 二字,针脚细密,是她熬了两宿绣的,想让小娟垫着,走在路上平平安安。小春的电话打过来,声音乐得发颤,隔着电话都能听见他的激动,就像个得了糖的孩子:“娘,小娟有了!医生说怀了快两个月了,检查说孩子很健康,心跳听得清清楚楚的!” 菊花手里的针 “噗” 一下扎在指头上,血珠一下子冒了出来,红得刺眼,她却没管,只是咧着嘴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滴在鞋垫上。她赶紧把针拔出来,用嘴吮了吮手指,对着电话说:“好!好!你们好好的,别累着小娟,她想吃啥就给她买,别舍不得钱,我这就给孩子做衣裳,做厚点的棉袄,棉花用新弹的,冬天穿暖和,别冻着孩子!”

从那天起,菊花就开始给未出世的孩子做衣裳。用小春和小娟带回来的旧衣服改:有小娟的浅粉色衬衫,布料柔软,她把袖子拆下来,改成小袄的前襟,领口还缝了圈白色的花边,是从自己的旧手绢上拆的;有小春的蓝色工装裤,布料厚实,耐磨,她剪成小小的棉裤腿,里面絮上新弹的棉花,棉花是她特意去镇上弹的,蓬松柔软,怕孩子穿着不舒服。她把衣服拆了,洗干净,在院里的绳子上晾得笔直,风一吹,衣服轻轻晃,就像挂了排小小的衣裳灯笼,再熨平整,然后照着自己年轻时给英子做衣裳的样子,剪剪缝缝,做成小小的棉袄、棉裤,还有虎头鞋 —— 鞋头上绣着小小的老虎脸,眼睛用黑布贴的,圆溜溜的,鼻子是红色的绒线,缝得鼓鼓的,可爱得很,鞋底纳了厚厚的针脚,怕孩子穿着硌脚。

她的眼睛花了,穿针时线总也穿不进针眼,线在手里绕来绕去,好像团乱麻,急得直叹气,就叫青山帮忙。青山戴上菊花去年给他买的老花镜,举着线往针眼里送,手一抖,线就歪了,送了半天也没送进去,额头上都冒了汗,脸憋得通红。菊花在旁边笑他:“笨手笨脚的,连个针都穿不好,以前给英子缝布偶的时候咋那么利索?那时候你穿针比我都快,现在老了,手不听使唤了。” 青山也笑,把眼镜往下滑了滑,重新举着线,嘴里念叨着:“老了,眼也花了,手也抖了,不中用了。” 说着,手一稳,线居然穿进去了,他就像个孩子似的举着针给菊花看,眼里满是得意。

去城里照顾小娟时,菊花背了个大包袱,里面装满了做好的小衣裳,叠得整整齐齐,还用布包了好几层,怕路上蹭脏;还有一袋子新收的小米 —— 是她特意从地里挑的颗粒饱满的,没掺一点碎米,用筛子筛了三遍,说熬粥给小娟补身子最好,养胃,比城里买的小米香。小春住在 12 楼的顶层阁楼,楼梯又窄又陡,台阶上还掉了块瓷砖,露出里面的水泥,菊花扶着扶手,一步一步往上爬,每爬一层都要歇口气,喘得厉害,胸口就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手里的包袱却抓得紧紧的,生怕里面的衣裳被蹭坏,也怕小米洒出来,那是她一点一点从地里收回来的,带着泥土的清香。

小娟开开门,看见婆婆满头大汗,头发都贴在额头上,脸上还沾着点灰尘,手里还拎着沉甸甸的篮子,眼圈一下就红了:“娘,您咋带这么多东西?累坏了吧?快进来歇会儿,我给您倒杯水,晾好了的,不烫嘴。” 菊花摆摆手,把篮子递过去,篮子把手都被她攥得发烫:“不累,这些都是给孩子的,小米熬粥香,你得多喝点,对孩子好,衣裳都是新棉花做的,软和,孩子穿着舒服。” 说着,就去厨房看锅,想给小娟熬粥,怕她饿了。

屋子小,家具摆得满满当当,客厅里的沙发正好能当床,夜里,菊花就睡在沙发上。沙发太短,她的腿伸不开,只能蜷着睡,就像只蜷缩的猫,夜里总醒,一醒就想起家里的炕,想起院里的枣树,想起英子小时候在炕上滚来滚去的样子,英子那时候也好像个小团子,滚到炕边就会自己爬回来,嘴里还喊着 “娘,我不摔”。小娟过意不去,拉着她的手说:“娘,我跟小春睡沙发,您睡床,床宽,睡得舒服,您年纪大了,蜷着睡对腰不好,您的腰本来就有毛病。” 菊花赶紧摆手,把小娟的手往回推:“不用不用,我年纪大了,觉少,蜷着睡也没事,你们年轻人得睡好,小娟还怀着孕,更得休息好,不然第二天没精神,对孩子也不好。”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饭,熬小米粥,粥熬得稠稠的,用小火慢熬,熬了一个多小时,上面还浮着层米油;煮鸡蛋,煮得半熟,说这样营养不流失,孩子能吸收;有时候还会包小馄饨,馅儿是她从家里带来的瘦肉剁的,放了点白菜,剁得细细的,鲜得很,怕小娟孕吐,还在汤里放了点虾皮,提鲜。她变着法子给小娟补身子,怕她营养不够,也怕她孕吐难受,每天都要问好几遍 “今天想吃啥”,就像照顾小时候的英子一样。

小娟孕吐厉害,吃啥吐啥,刚喝下去的小米粥,转身就吐了,吐得脸色发白,连眼泪都掉出来了,浑身没力气,只能躺在床上。菊花看着心疼,四处打听缓解孕吐的法子,邻居家的老太太说吃酸的管用,能压一压胃里的恶心。第二天一早就起了床,天还没亮就去菜市场,菜市场里人还不多,她跑了好几个摊位,才买回一小筐青杏 —— 青杏还没熟透,表皮是青绿色的,咬一口酸得眯眼睛,正好能缓解孕吐。回家后,她用白糖把青杏腌了,一层青杏一层糖,装在玻璃罐里,密封好,放在阴凉处,说腌两天就能吃,酸甜可口。

小娟吃着酸甜的青杏,胃里舒服了些,抬头看见婆婆手背上的老年斑,还有指头上没好利索的针眼 —— 是之前给孩子做衣裳时扎的,有的还结着小痂,颜色红红的,心里一下就酸了,突然抱住菊花:“娘,您遭罪了,以前俺不懂事,总让您和爹操心,现在还让您这么累,跟着俺在城里受苦。” 菊花拍着她的背,眼泪也下来了,滴在小娟的头发上:“傻孩子,一家人不说这话,你好好的,孩子好好的,比啥都强,娘不累,能看着你怀孩子,娘高兴,比啥都高兴。”

青山来城里看她们时,提着两只自己养的老母鸡 —— 是他特意留的下蛋鸡,平时舍不得杀,每天都能捡两个蛋,现在为了给小娟补身子,狠心杀了,鸡身上还带着点鸡毛,是他没拔干净的;还有一捆刚从地里割的韭菜 —— 绿油油的,带着泥土的清香,上面还挂着露珠,说是小娟爱吃韭菜饺子,特意给她带来的,城里的韭菜没咱自己种的鲜,没打农药,吃着放心。

他进门时,因为东西太沉,头没抬起来,“咚” 一声撞在门框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手里的东西都掉在了地上,鸡和韭菜撒了一地。小春赶紧跑过去扶他,帮他把东西卸下来,揉了揉他的额头,额头上已经红了一片:“爹,您咋不看着点?撞疼了吧?快坐下歇歇,我给您拿点药擦擦。” 青山揉着额头,嘿嘿笑,露出泛黄的牙:“老了,眼瞎了,没看见门框,不碍事,皮实,撞一下没事,别耽误了给小娟炖鸡汤。” 菊花拉着他往厨房走,小声说:“鸡留着给小娟炖汤,放两块姜,去去腥味,韭菜今天晚上包饺子,让孩子也尝尝家里的味道,城里的韭菜没咱自己种的鲜,嚼着没劲儿。”

孩子出生那天,青山在产房外转圈,转得头晕眼花。护士抱着孩子出来,穿着粉色的护士服,脸上带着笑:“七斤三两,大胖小子!母子平安,放心吧!” 他赶紧凑过去看,婴儿闭着眼睛,皱着鼻子,脸蛋红扑扑的,就像个刚出锅的小馒头,丑乎乎的,却看得他心里暖暖的,比喝了蜜还甜。看着看着,他笑了,眼泪却掉在婴儿的脸上 —— 婴儿的眼睛缝细细的,就像英子小时候,也像小春,连眉毛的形状都像,仿佛英子又回到了他们身边。

“叫盼盼吧。” 青山说,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点哽咽,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蛋,“盼他好好长大,盼咱们家以后都顺顺利利的,别再遭罪了,盼英子在地下也能安心。” 小春和小娟都点头,觉得这名字好,满是念想,也满是希望,盼着孩子好,盼着家好,盼着所有的苦难都过去。

盼盼一岁时,已经会摇摇晃晃地走路了,好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鸭子,走两步就晃一下,差点摔倒,却又自己站稳,嘴里还能含糊地喊 “爹”“娘”,声音绵软软的,甜得人心发颤。青山在阳台种了棵枣树苗,是他从家里那棵枣树边上发的,特意用塑料袋包着根系,里面还裹了点家里的泥土带过来的,怕树苗不适应城里的土,栽上半个月,居然活了,冒出了两片新叶,嫩绿色的,就像两只小巴掌。花盆是他在小区里捡来的,陶瓷的,破了个缺口,他用瓦片堵上,花盆外面还贴了张盼盼画的画,画着歪歪扭扭的太阳,好像个橘子。

每天早上,他都要给树苗浇水,用小勺子一勺一勺地浇,生怕浇多了烂根,嘴里还念叨着:“慢点喝,别着急,喝饱了好长大,将来结满枣,给盼盼吃。” 盼盼就跟在他旁边,拽着他的裤腿,咿咿呀呀地叫,有时候还会伸手去摸树苗的叶子,叶子上的绒毛蹭得他小手发痒,笑得咯咯响,清脆又好听。青山看着盼盼望风的模样,想起英子小时候也是这样,总爱跟在他身后,拽着他的裤腿要放风筝,心里又暖又酸,伸手摸了摸盼盼的头:“等你再长大点,爷爷带你回乡下,看家里的枣树,比这树苗高多了,能结满枝桠的枣,甜得很。”

小春升了小组长那天,特意带回来一瓶好酒,是公司奖励的,玻璃酒瓶上印着金色的花纹,还系着个红色的蝴蝶结,看着就喜庆。青山拿着酒,翻来覆去地看,手指摩挲着酒瓶上的标签,舍不得打开,嘴角却一直咧着,就像个得了宝贝的孩子:“等盼盼会叫‘爷爷’了咱再喝,算是庆祝,也给家里添点喜气,让英子也高兴高兴。” 菊花在旁边择着菜,手里的青菜绿油油的,是刚从小区菜摊买的,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你呀,早就会叫了,就是你上次回乡下干活,没听见。盼盼叫得可清楚了,比叫‘爹’还顺口,每天早上醒了,第一句就是‘爷 —— 爷’。”

说着,她放下手里的菜,把盼盼从学步车里抱出来,坐在腿上,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盼盼,叫爷爷,叫了爷爷给你糖吃,甜甜的水果糖,你最爱吃的那种。” 盼盼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了看菊花,又看了看青山,突然张开嘴,清晰地喊了声:“爷 —— 爷!” 声音绵软软的,却格外响亮,就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激起一圈圈温暖的涟漪。

青山高兴得一下子站起来,差点碰翻旁边的小板凳,他赶紧把盼盼从菊花怀里接过来,举得高高的,吓得菊花直拍他的胳膊:“慢点慢点!别摔着孩子!你小心点,他还小,骨头软!” 青山却不管,抱着盼盼在屋里转了两圈,嘴里还念叨着:“哎!我的好孙子!再叫一声爷爷听听!” 盼盼被他举得高高的,笑得咯咯响,又喊了声 “爷爷”,笑声飘满了整个小屋,连窗台上的绿萝都仿佛更绿了些。

有回周末,天气格外好,阳光暖暖的,没风,天空蓝得像块洗过的蓝布。小春说带一家人去公园玩,让老人孩子都透透气。小娟怀里抱着盼盼,盼盼手里攥着个黄色的小鸭子玩具,玩具一捏就 “嘎嘎” 响,他时不时捏一下,引得自己笑个不停;青山和菊花跟在后面,慢慢走着,看着公园里的人来人往,眼里满是笑意。

公园里真热闹,有放风筝的年轻人,风筝飞得老高,在蓝天上飘着,有蝴蝶形状的,有燕子形状的,还有卡通人物的,五颜六色的,好像开在天上的花;有遛弯的老人,手里拿着收音机,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脚步慢悠悠的,很是惬意;还有一群孩子在草地上跑,追着一个红色的皮球,笑声清脆,就像风铃在响。青山看见有人放风筝,手一下子就痒了,他想起英子小时候,自己也常给她扎风筝 —— 用竹篾做骨架,削得细细的,再用家里剩下的花布做翅膀,布上还让菊花绣了朵小菊花,英子在底下追着风筝跑,跑得满头大汗,却笑得像朵盛开的向日葵,嘴里还喊着:“爹,再高一点!再高一点!我要让风筝飞到云彩上去,给天上的月亮看看!”

回家后,青山翻出家里珍藏的竹篾 —— 是他去年从乡下带来的,特意选了粗细均匀的,放在阳台晾干了的,又找了块小娟做衣服剩下的花布,粉色的,上面印着小小的太阳图案,颜色鲜亮。他坐在阳台的小马扎上,连夜扎风筝,手指虽然有些抖,却格外认真,先用竹篾扎出燕子的形状,再用线把接头处缠紧,怕飞的时候散架,然后把花布剪好,用胶水小心翼翼地粘在竹篾上,翅膀上还特意用黑笔描了眼睛,圆溜溜的,活灵活现的,好像只真的燕子要飞起来。

放风筝那天,小春特意开车带一家人去了郊外的空地,那里开阔,没什么树,风也正好,适合放风筝。青山手里攥着风筝线,线轴是他用硬纸板做的,缠线的时候格外小心,怕线缠在一起。小春在旁边帮忙托着风筝,风一吹,他喊了声 “放”,青山赶紧拽着线往前跑,脚步有些踉跄,却格外有力。风筝一下子就飞了起来,越飞越高,在蓝天上稳稳地飘着,就像只真的燕子,翅膀随着风轻轻摆动,粉色的布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盼盼坐在小娟怀里,指着天上的风筝,兴奋地喊:“飞!飞!” 小娟笑着帮他指:“那是爷爷放的风筝,就像小燕子一样,飞得好高呀。” 青山拽着线,看着天上的风筝,忽然想起英子小时候,也是在这样开阔的空地上,他给英子放风筝,英子在底下蹦着跳着,笑声像银铃一样。风轻轻吹过,带着青草的清香,他仿佛听见英子在耳边说:“爹,风筝飞得真高,我好喜欢。”

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赶紧用袖子偷偷抹了抹 —— 不能让孩子看见,也不能让菊花看见,怕他们伤心。风还在吹,风筝还在天上飘着,盼盼的笑声在耳边响着,青山看着身边的一家人,心里忽然觉得格外踏实:英子要是知道,应该也会高兴的吧。盼了这么久,家里终于有了盼头,终于过上了安稳的日子,没有了以前的苦,没有了以前的难,只剩下满满的温暖和希望。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就像英子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每个人身上。青山握紧手里的风筝线,好像是握住了一家人的幸福,也握住了对英子的念想。他知道,往后的日子,会像这天上的风筝一样,虽然偶尔会遇到风,却总能稳稳地飞着,越过所有的困难,飞向更美好的未来;会像家里的枣树一样,不管经历多少风雨,春天总会发芽,秋天总会结果,永远都有希望,永远都有温暖。

13、

盼盼三岁那年,刚过罢清明,地里的麦子刚抽穗,嫩绿色的麦穗在风里晃着,风一吹,“沙沙” 响,裹着泥土的清香飘满田野。青山正蹲在院里编竹筐,竹条在他手里翻飞,是从后山砍的紫竹,柔韧性好,编出来的筐子结实耐用。他手指翻飞,竹条在指间绕来绕去,眼看筐底快编好时,堂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 —— 那是部老旧的座机,外壳有些发黄,按键上的数字都有些模糊了,还是小春去年特意给家里装的,怕老两口有事联系不上,特意选了个大按键的,方便他们拨号。

青山擦了擦手上的竹屑,他快步往堂屋走,刚拿起听筒,就听见小春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好像裹了层蜜,甜得能渗出水来:“爹,娘,我买了套两居室!就在县城中心,离小娟单位走路才十分钟,盼盼以后上学也方便,旁边就是实验小学,教学质量好得很!”

电话那头的老两口听完,手里的活都停了 —— 青山握着听筒的手一松,听筒差点滑掉,他赶紧攥紧,另一只手刚还拿着的竹篾 “啪” 地掉在地上;菊花刚把晒好的棉花收进蓝布布袋,棉花蓬松得就像朵云,还带着阳光的暖香,她正要用麻绳系袋口,听见这话,麻绳从手里滑下去,她却浑然不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话,生怕是自己听错了。

两人凑在电话旁,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声音都带着点颤,满是不敢相信。“真买了?没骗俺们吧?花了多少钱啊?”“房贷压力大不大?每个月要还多少?要不要爹娘再凑点?俺们还攒了点钱。”“房子大不大?有没有阳台啊?盼盼能不能在阳台玩?” 小春在电话那头一一回答,说房子有八十多平,阳台朝南,采光好,房贷每个月还三千,他和小娟的工资加起来足够还,让他们别担心。

等小春带着小娟和盼盼回家,把房产证递到他们手里时,青山的手还在抖。房产证是红本本,封面上烫着金色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动产权证书”,摸在手里硬邦邦的。他翻开一看,里面印着小春和小娟的名字,照片上两人笑得眉眼弯弯,小娟的头发扎成了马尾,显得格外精神。红本本贴在胸口,烫得人心口发暖,好像是揣了个小太阳,把这些年的苦和难都暖化了。

“爸妈,我升职当部门主管了,工资涨了不少,每个月能多拿两千多,年底还有奖金。” 小春说着,把盼盼从地上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肩膀上,盼盼手里拿着个小皮球,兴奋地拍着,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口水都流到了小春的衣领上,“小娟也调换了工作,从车间调到了办公室,不用再倒夜班,不用再闻机器的油味,比以前轻松多了!以后咱一家人就能常聚了,周末我就带小娟和盼盼回来,盼盼也能常陪你们唠唠嗑,帮你们喂喂鸡。”

老两口乐得眼睛都眯成了缝,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菊花。菊花拉着小娟的手,摸了又摸,小娟的手比以前细腻了些,不像在车间时满是茧子,指关节也没以前那么粗了。“好好好,爸妈就盼着你们有出息,盼着盼盼能健康长大,咱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她一边说,一边往小娟手里塞刚煮好的鸡蛋,鸡蛋还热乎着,“快吃,刚煮好的,你以前最爱吃,补补身子。”

搬家那天,青山和菊花天不亮就起了床。鸡叫头遍时,天还没亮,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枣树叶的声音,菊花就进了灶房,灶膛里的柴火烧得旺,火苗映得她脸上通红。她煮了十几个鸡蛋,还蒸了两锅菜窝头,里面放了切碎的胡萝卜丁,香喷喷的,用粗布包好,揣在怀里保温,怕路上凉了。两人坐着最早一班公交车去县城,公交车摇摇晃晃的,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青山一路上都在摸怀里的布包,怕鸡蛋碎了,怕窝头凉了。

新房在 15 楼,小春在小区门口等着他们,穿着新买的夹克,显得格外精神。他领着他们进了电梯,电梯又快又稳,数字一个个往上跳,从 1 跳到 15,只用了几十秒。菊花站在里面,还忍不住扶着青山 —— 以前爬小春租的阁楼楼梯,爬一层就得歇会儿,总累得气喘吁吁,膝盖还疼,现在不用再遭那份罪了,心里满是感慨。

推开新房门,阳光从阳台的落地窗照进来,洒在浅色的地板上,亮堂堂的,晃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客厅里摆着浅灰色的沙发,是小春新买的,坐着绵软软的;茶几上放着盼盼的玩具车,还有几个毛绒玩具,都是盼盼最喜欢的,有小熊、小兔,还有小鸭子;墙上挂着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里盼盼坐在中间,被小春和小娟抱着,笑得格外开心,背景是县城的公园,有假山和湖水,格外好看。

新房有个朝阳的阳台,比以前租的房子阳台大了一倍,还装了落地窗,站在阳台上能看见远处的公园,公园里的树绿油油的,好像片绿海。青山从随身的布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棵枣树苗 —— 是他前一天特意从城里租的房子里挖出来的,根须裹着湿土,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怕路上伤了根,袋子上还扎了几个小孔,怕根闷坏了。他找了个比之前大两倍的青花瓷花盆,花盆上印着淡淡的兰花,是小春在花鸟市场买的,花了不少钱。青山从楼下花坛里挖了些松松软软的土,里面还掺了点家里带来的草木灰,说是能当肥料,一点点填进花盆,动作轻柔得就像在呵护婴儿。他把枣树苗挪了进去,用手把土压实,又浇了点水,水顺着树根慢慢渗进土里,发出 “滋滋” 的轻响,就像树苗在喝水。“这下能长好了,阳台阳光足,空间也大,用不了几年就能开花结果,到时候盼盼就能吃上新枣了。” 他摸着树干笑,树干已经有手指粗了,树皮上还留着去年冬天冻出的浅浅纹路,好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却透着股韧劲。

小娟特意给老两口留了间朝南的卧室,卧室里摆着一张新床,床上铺着米白色的新褥子,是纯棉的,叠得整整齐齐,枕头套上绣着小菊花,黄灿灿的,是小娟特意找人绣的,说符合婆婆的名字。菊花伸手摸了摸褥子面,绵软软的,布料滑溜溜的,是她从没穿过的好料子,心里满是感动,却又有些舍不得。“太浪费了,俺们在家睡惯了土炕,硬邦邦的,这新褥子俺们都舍不得睡,还是给盼盼留着吧,他还小,睡软的舒服。” 她一边说,一边要把褥子往柜子里收,怕弄脏了。小娟赶紧拦住她,端来一杯温热的菊花茶,杯子是新买的玻璃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的菊花在水里慢慢舒展,递到她手里:“娘,您和爹苦了一辈子,现在该享福了,这都是应该的。您要是不用,这床就白买了,盼盼有自己的小床,比这个还软呢。”

夜里,菊花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灯 —— 城里的灯真亮,一盏挨着一盏,从楼下一直延伸到远处,把夜空都照得泛白,亮得连天上的星星都看不见了,不像乡下,晚上只有月亮和星星,安静得很。身边的青山也没睡,翻来覆去的,床板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以前在乡下睡土炕,硬邦邦的,现在睡软床,反而不习惯了。“想家不?” 菊花轻声问,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好像羽毛轻轻落在心上。“嗯。” 青山答,声音里带着点含糊,“想院里的枣树,想地里的麦子,还想咱家的鸡,不知道它们有没有好好下蛋。”

第二天一早,青山就说要回家。“地里的麦子该种了,再晚就误了节气,俺得回去把地翻了,施点肥,不然明年收成就不好了。” 他找了个理由,其实是怕待在城里不自在,总觉得不如家里踏实,院里的枣树、鸡棚里的鸡,还有后山英子的坟,都让他放心不下

小春知道他的脾气,犟得很,留不住,只好开车送他去车站。路上,小春从包里拿出个存折,存折是绿色的,上面印着银行的标志,他塞进青山手里:“爹,这里有五万块,您和娘留着花,想买点啥就买,别总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别像以前一样,有好吃的都留着给俺们,自己却吃咸菜。” 青山赶紧把存折推回去,手都在抖:“你们留着还房贷,刚买了房,手里肯定紧,俺们在家花不了多少钱,有麦子吃,有菜种,饿不着。”“房贷俺们每月还一部分,您就拿着,不然俺心里不踏实。” 小春又把存折往他兜里塞,语气带着点执拗,“您要是不要,俺就跟您回去种地,不在城里干了,陪着您和娘。” 青山没办法,只好收下,把存折揣在贴身的布兜里,好像揣着块烫手的山芋,心里又暖又酸 —— 儿子长大了,懂事了,能孝顺他们了,他还是觉得,不能给儿子添麻烦。

回到家,青山第一件事就是把存折锁进柜子里,放在英子的照片旁边 —— 照片里的英子还是扎着小辫的模样,红头绳鲜艳得很,笑得格外灿烂,露出两颗小虎牙,和盼盼小时候一模一样。他对着照片看了半天,轻声说:“英子,你弟弟有出息了,买了房,娶了媳妇,还有了盼盼,你要是知道,肯定也高兴吧。” 菊花去后山割草,路过英子的坟时,忽然看见坟前长了一丛野菊花,黄灿灿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在阳光下闪着光。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坟前的杂草拔掉,拔着拔着就笑了 —— 英子活着的时候就喜欢菊花,说这花颜色亮,看着心里就敞亮,不娇气,在哪儿都能活,没想到现在坟前自己长出来了,就像是英子在跟她打招呼,告诉她自己一切都好,不用惦记。

秋收时,小春带着小娟和盼盼回来了。汽车刚停在院门口,盼盼就从车上跳下来,穿着红色的小外套,好像个小灯笼,在院子里跑个不停,追着蝴蝶笑,笑声像银铃似的,在院子里回荡,把满院的寂静都打破了。青山正拿着小鐝头砍苞米,苞米杆长得比人还高,金黄的苞米穗垂在杆上,沉甸甸的,压得杆都弯了腰。小春赶紧跑过去,从他手里抢过小鐝头:“爹,您歇着,这点活俺来干,您在旁边看着就行,别累着,您年纪大了,腰不好。” 青山不让,把小鐝头夺回来,手劲还不小:“俺还没老到动不了,这点活不算啥,咱爷俩一起干,快得很,还能说说话。”

爷俩并排站在地里,小鐝头 “咔嚓咔嚓” 地砍着苞米杆,苞米杆往怀里倒,发出哗哗的响,干苞米樱子落在他们的头上、脸上、肩膀上、身上。菊花和小娟跟在后面,挨棵掰下苞米棒子,放进竹筐里,竹筐很快就满了,金灿灿的苞米棒子堆得仿佛座小山。小春一趟趟往家里运,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却一点也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心里踏实 —— 这是家里的地,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他的根。小娟一边掰苞米,一边问:“娘,您当年跟我爹咋认识的?是不是自由恋爱啊?俺们单位的小姑娘都好奇,想听听老一辈的爱情故事,说比电视剧还感人。” 菊花笑了,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好像盛开的菊花,手里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哪有啥自由恋爱,是媒人王婶介绍的。第一眼看见他,是在镇上的集上,他手里攥着饼干,是给俺买的,紧张得手都直冒汗,连话都说不利索,脸涨得好像个红苹果,跟现在的小春一个样,见了小娟也紧张得不行。” 小娟听着,也笑了,觉得公婆的故事比城里的电视剧还暖,没有轰轰烈烈,却满是烟火气,比那些浪漫的爱情更实在,更让人羡慕。

晚上吃饭时,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的:炖鸡汤,鸡肉是家里养的老母鸡,炖得软烂,汤里飘着金黄的油花;炒鸡蛋,鸡蛋是刚从鸡窝里捡的,黄澄澄的,香得很;凉拌黄瓜,黄瓜是院里种的,脆生生的,带着点甜;还有刚煮好的苞米,热气腾腾的,散发着清香。盼盼坐在儿童椅上,手里拿着个刚洗好的枣啃,枣是从院里的枣树上摘的,红得发亮,甜得很,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他也顾不上擦,吃得满脸都是枣汁。“爷爷,枣甜。” 盼盼咬了一口,把剩下的半颗枣往青山嘴里送,小手还沾着枣汁,蹭得青山脸上都是,好像画了幅小画。青山张嘴咬了口,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比城里买的糖果还甜,比蜜还甜,这是家里的味道,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味道。

小春从后备箱里拿出一瓶白酒,是他特意托人从外地买的好酒,包装精致,盒子上印着金色的花纹,还系着个红色的蝴蝶结。他给青山倒了满满一杯,酒液清澈,散发着淡淡的酒香,不像以前喝的散装酒,辛辣刺鼻。“爹,这酒您尝尝,今天咱爷俩好好喝一杯,庆祝庆祝,庆祝咱有了新房,庆祝咱一家人平平安安。” 青山端起酒杯,和小春碰了一下,“当”地 一声,酒杯发出清脆的响,他喝了一口,辣乎乎的酒液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得胸口都热了,眼睛也有些发热。他想起当年珍藏的那两瓶酒,一瓶是给小春准备的,等着他考上大学或者娶媳妇时喝;一瓶是给英子的,想着她要是还在,出嫁时也能喝上一口,让她风风光光的,像个骄傲的小公主。现在小春娶了媳妇,有了孩子,还买了房,英子…… 英子要是知道这些,应该也能放心了吧,她的心愿,终于实现了,她的弟弟,终于过上了好日子。

临走时,盼盼抱着阳台那棵枣树苗,不肯撒手,小脸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像含着两颗小珍珠,声音带着点哭腔:“我要枣树,我要带着枣树回家,我要天天给它浇水,让它快点长大,结枣给爷爷吃。” 小春赶紧哄他,从兜里拿出个糖,是盼盼最喜欢的水果糖,剥了糖纸递给他:“盼盼乖,等明年秋天,枣熟了,咱就回来摘枣,到时候枣树上的枣都熟了,红得像小灯笼,比现在的还甜,咱摘一筐带回家,装在你的小篮子里,好不好?” 盼盼这才松开手,却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枣树苗,生怕它被别人拿走了。

菊花从屋里拿出一篮新摘的枣子,枣子红得发亮,一个个饱满得很,装了满满一篮,用粗布盖着。她塞给小娟:“这枣子刚从树上摘的,新鲜得很,没打农药,你带回去给盼盼吃,也给邻居尝尝,咱自家种的枣,甜得很,让他们也知道咱农村的枣有多好。” 小娟

接过篮子,枣子的香味扑鼻而来,她点点头:“娘,您放心,我一定给他们尝尝,让他们也知道咱家的枣有多甜,让他们也知道咱庄稼人的日子,也能像这枣一样甜丝丝的。”

汽车缓缓驶离,盼盼趴在车窗上,小手扒着玻璃,还在朝枣树的方向望,嘴里喊着 “爷爷,枣树等我回来”,声音随着风飘过来,落在青山和菊花耳边,像颗小石子投进心里,泛起暖暖的涟漪。青山站在院门口,直到车影彻底消失在村口的拐角,才慢慢转身往回走。他走到枣树下,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干,树皮上还留着去年冬天他给树缠草绳的痕迹,现在草绳已经有些腐烂,却依旧紧紧裹着树干,那是温暖的铠甲。“树啊树,你可得好好长,明年秋天结满枣,等着盼盼回来摘。” 他对着枣树轻声说,就像是在跟老朋友对话,风一吹,枣树叶 “沙沙” 响,那是在回应他的话吧。

日子一天天过,秋去冬来,院子里的枣树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里挺立着,就像个守护院子的老兵。青山每天都会去枣树下转两圈,给树干培点土,检查有没有被风吹断的枝桠。有次下大雪,雪下得特别大,没过了脚踝,青山担心枣树被雪压断枝桠,天刚亮就拿着扫帚去扫雪,扫帚柄在他手里上下挥动,雪从枝桠上簌簌落下,落在他的肩膀上、头发上,很快就积了一层白,好像给头发染了层霜。菊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件厚棉袄,喊他:“别扫了,歇会儿吧,雪下得这么大,扫了还会落,别冻着了。” 青山却摇摇头,继续扫:“没事,多扫扫,枝桠就不会被压断了,明年才能结更多的枣,盼盼还等着回来吃呢。”

冬天的夜里,老两口坐在炕上,围着炭火盆取暖。炭火盆里的木炭烧得通红,发出 “噼啪” 的轻响,映得屋里暖融融的。菊花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给盼盼缝棉鞋,鞋底纳得厚厚的,鞋面上绣着小小的老虎头,眼睛用黑布贴的,圆溜溜的,可爱得很。“明年春天,咱把院子里的菜地再翻一翻,种点盼盼爱吃的西红柿和黄瓜,等他夏天回来,就能吃新鲜的了。” 菊花一边缝鞋,一边说,眼神里满是期待。青山点点头:“中,再种点豆角,搭个架子,让豆角顺着架子爬,夏天还能在架子下乘凉,跟以前英子在的时候一样。” 提到英子,屋里的气氛忽然安静下来,炭火盆里的木炭 “噼啪” 响了一声,好像是打破了这份寂静。菊花的手顿了顿,针脚歪了一下,她赶紧调整过来,声音轻轻的:“英子要是还在,肯定也盼着盼盼好,盼着咱一家人好。” 青山没说话,只是抬头望向窗外的枣树,月光洒在枝桠上,就像铺了层银霜,他仿佛看见英子小时候,在枣树下追着蝴蝶跑的身影,听见她清脆的笑声,银铃一样。

开春后,老枣树抽出了新的枝芽,嫩绿色的芽苞挤在枝头上,就像攒了满树的小翡翠,在阳光下泛着亮。青山有时会给枣树浇水,用桶从井里打水,往树根浇,水顺着树根慢慢渗进土里,滋养着每一根根系。有次他浇水时,发现枝桠上有只小麻雀,正在啄食刚长出来的嫩芽,他赶紧放下水桶,轻轻走过去,想把麻雀赶走,却又怕惊着它,只能站在原地,小声说:“小麻雀,别啄了,等枣树长大了,结了枣,我分你吃好不好?” 小麻雀好像是听懂了,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落在旁边的篱笆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夏天,枣树枝繁叶茂,能遮出大片的阴凉。青山在枣树下搭了个小凉棚,用竹篾编的棚顶,上面铺了层苞米秸,既遮阳又通风。他每天都会坐在凉棚下编竹筐,竹条在他手里翻飞,不一会儿就能编出个小筐的雏形。有次村里的邻居来串门,看见他编的竹筐,夸他手艺好,想跟他学。青山笑着答应,从屋里拿出几根竹篾,手把手地教邻居编:“编筐得有耐心,竹条要选柔韧性好的,绕的时候要拉紧,不然筐子不结实。” 邻居学得认真,不一会儿就编出了个小筐底,高兴得不得了,说要编个竹筐给孙子装玩具。青山看着邻居开心的样子,心里也暖暖的,觉得日子虽然平淡,却满是烟火气,满是希望。

秋天很快就到了,枣树上结满了枣,红得发亮,好像缀了满枝的小红灯笼,沉甸甸的枣子把枝桠都压弯了,风一吹,“哗啦啦” 响,枣香飘满了整个院子。青山和菊花开始摘枣,青山搬来竹梯靠在树干上,踩着梯子往上爬,伸手摘了串最红的枣,往下递:“老婆子,你接着,这串枣最甜,留着给盼盼,等他回来吃。” 菊花举着竹篮,稳稳接住枣,枣子落在篮里,发出 “咚咚” 的轻响。两人一边摘枣,一边说着话,说着眼下的收成,说着盼盼什么时候回来,说着小春最近的工作,屋里屋外都满是欢声笑语。

摘完枣,菊花把枣分成几份,一份装在竹篮里,放在英子的坟前,旁边还放了束野菊花,是她从后山采的,黄灿灿的,是英子喜欢的颜色;一份装在布兜里,给村里的邻居送点,让大家也尝尝鲜;剩下的大部分都装在坛子里,用白糖腌起来,留着冬天给盼盼当零嘴,也给小春和小娟准备一点,让他们在城里也能吃到家里的枣。

没过几天,小春就带着小娟和盼盼回来了。汽车刚停在院门口,盼盼就从车上跳下来,好像一只欢快的小鸟,直奔枣树,伸手就要摘枣:“爷爷,枣熟了,我要吃枣!” 青山赶紧走过去,摘了颗最红的枣,用衣角擦了擦,递给盼盼:“慢点吃,别噎着,这枣甜得很。” 盼盼咬了口枣,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他赶紧用手背擦了擦,笑着说:“爷爷,枣真甜,比城里买的甜多了!”

一家人坐在枣树下的凉棚里,吃着枣,说着话。小春说他最近又涨了工资,还得了公司的优秀员工奖;小娟说她怀了二胎,已经三个多月了,检查说孩子很健康;盼盼说他在幼儿园得了小红花,老师还夸他乖。青山和菊花听着,乐得合不拢嘴。青山从屋里拿出那瓶珍藏的白酒,给小春倒了杯,也给自己倒了杯:“来,咱爷俩喝一杯,庆祝庆祝,庆祝咱又要添人口了,庆祝咱一家人平平安安的。” 小春端起酒杯,和青山碰了一下,喝了一口,辣乎乎的酒液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得胸口都热了。他看着身边的家人,看着满院的枣,心里满是感激 —— 感激爹娘的付出,感激小娟的陪伴,感激生活的馈赠,让他从一个农村的孩子,一步步走到现在,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可爱的孩子,过上了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院子里,洒在枣树上,洒在一家人的身上,就像镀了层金似的,暖意融融。盼盼在枣树下追着蝴蝶跑,笑声清脆;小娟坐在凉棚下,和菊花聊着家常;青山和小春坐在旁边,喝着酒,说着话。风一吹,枣树叶 “沙沙” 响,就像是英子在笑,又好像是在说 “爹,娘,小春,你们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咱们家的日子,终于像这枣一样,甜甜的,满是希望了”。

青山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忽然觉得格外踏实。他知道,往后的日子,会像这枣树一样,不管经历多少风雨,春天总会发芽,秋天总会结果;会像这满院的枣香一样,温暖着每一个家人的心房,让这份亲情,这份牵挂,永远延续下去,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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