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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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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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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下月光

院角的蟋蟀不知疲倦地鸣唱着,织成一张细密的夜网,笼罩着牛哥家那三间矮旧的土坯房。土坯墙是爹娘在世时亲手垒的,墙根爬着几株牵牛花,藤蔓顺着斜倚在墙角的木头往上钻,把斑驳的墙面缀得有了几分生气。牛哥平躺在床上,眼睛却睁得滚圆,定定望着糊着毛边纸的窗棂。几缕清辉从窗缝漏进来,落在他的手背上。那双手,曾经小心翼翼地接过月儿递来的狗尾巴草戒指,也曾笨拙地为她包扎过擦破的膝盖。

明天,月儿就要去县中学报到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下午帮村西头的王大爷挑水时,他在村口老槐树下听见了月儿娘和张婶的对话。月儿娘手里攥着个牛皮纸信封,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喜:“通知书真到了!县中学的红印章,清清楚楚!明天一早就得赶头班车,六十多里路呢。”张婶凑过去看,啧啧称赞:“咱村就属月儿有出息,将来准是吃公家饭的人!”

牛哥挑着水桶的手猛地一颤,木桶“哐当”一声磕在青石板上,井水溅湿了他的裤脚。九月的风已经带了凉意,湿裤子贴在腿上,凉凉的,他却浑然不觉,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明天就走”四个字。直到王大爷在院里喊他“牛小子,水挑进来啊”,他才回过神,闷头把水倒进缸里,连招呼都忘了打,转身就往家走。

土坯房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掉漆的木桌、两把瘸腿的板凳,还有爹娘留下的那个旧木箱。牛哥爹娘在他十五岁那年先后病逝,爹是积劳成疾的肺病,娘是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办完爹娘的后事,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还债,就剩这三间土坯房和两亩薄田。这些年,他靠着种地和农闲时去镇上打零工过活,日子过得紧巴巴。村里跟他一般大的后生,早在二十岁出头就成了家,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只有他,二十五岁的年纪,还是孤家寡人。

媒人倒是踩破了门槛。前两年,邻村的李媒婆来说过邻村的寡妇秀莲,说她带着个女儿,性子温顺,能干活;去年,镇上的王媒婆又提了个镇上的姑娘,说是家里开杂货铺的,不嫌弃他穷。可每次,牛哥都摇着脑袋摆手,脸上堆着憨笑:“不急,再等等。”媒人撇着嘴笑了,背后说他“心比天高”,村里也有人议论,说他是爹娘走得早,没人管教,连媳妇都不想娶。

只有牛哥自己知道,他不是不急,是心里早栽了棵青嫩的苗。那苗是月儿十岁那年种的。那天在村后的土坡上,月儿蹲在田边,用狗尾巴草给他编了个歪歪扭扭的小戒指,轻轻套在他的食指上,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牛哥,给你戴戒指,以后你就是我的小跟班啦!”风一吹,狗尾巴草的绒毛蹭在手上,痒痒的,那股痒意却顺着指尖钻进了心里,生根发芽,这些年靠着念想浇灌,早长成了遮天蔽日的树。

从穿开裆裤起,牛哥就跟月儿黏在一起。月儿家在村东头,他家在村西头,隔着三条街、一片杨树林,每天天不亮,准能听见月儿脆生生的喊声从村东头传过来:“牛哥!上学去喽!”那声音就像清晨的露珠,清亮亮的,能把他从睡梦里拽醒。他总是一骨碌爬起来,揣着娘头天晚上蒸的两个地瓜,慌慌张张套上衣服就往外跑。跑到村中间的老柳树下,准能看见月儿背着个粗布书包,踮着脚往这边望。他把大的那个地瓜塞给月儿,自己攥着小的啃,含糊不清地说:“我、我不饿,你吃。”月儿也不推辞,接过地瓜,从书包里掏出块喷香的玉米饼子,掰一半递给他:“我娘蒸的,吃吧。”

那时候的路是土路,下雨天满是泥泞。上小学时,牛哥总走在前面,踩着泥坑探出稳当的路,再回头牵月儿的手。月儿的手软软的,他牵着,心里就踏实。有一回下大雨,路上的泥坑深,月儿不小心摔了一跤,新做的布鞋陷进了泥里。牛哥二话不说,蹲下身,背起月儿就走。月儿趴在他的背上,小手搂着他的脖子,头发上的水珠滴在他的后颈,凉丝丝的,却让他浑身发热。他故意把脚步放稳,走得慢慢的,心里盼着这条路能再长一点。

上初中时,两人是同桌。月儿学习好,年年考第一,作业本上总盖着“优秀”的红印章;牛哥脑子不算灵光,却肯用功,上课坐得笔直,眼睛瞪得溜圆,生怕漏听一个字。每次考试,月儿都会悄悄把写着重点的纸条塞给他,他却从不看。他想靠自己的本事,不想让月儿觉得他笨。有一回数学考试,他考了八十分,是这辈子最好的成绩,他攥着试卷,第一个跑到月儿面前炫耀,月儿笑着拍他的肩膀:“牛哥真厉害!以后肯定能考一百分!”他挠着头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春天,坡上的荠菜冒了芽,嫩生生的,带着点清香。周末一到,两人就挎着竹篮去剜菜。月儿蹲在前面,指尖纤细,专挑叶片肥厚的嫩荠菜掐,嘴里还哼着老师教的歌;牛哥跟在后面,眼睛却没往地里看,净盯着月儿垂在肩头的辫子。那辫子是月儿娘给梳的,用红绳扎着,走起来就晃悠悠的,扫在她的后背,也扫在他的心上。趁月儿不注意,他就把自己篮里大颗饱满的荠菜往她篮里塞,等月儿发现了,皱着鼻子嗔怪:“牛哥,你又给我!”他就挠着头憨笑:“我不爱吃这个,你多剜点,给婶子包包子。”其实他最爱吃月儿娘包的荠菜包子,皮薄馅大,一口咬下去全是清香,他就是想让月儿多带点回家,想让月儿娘知道,月儿跟他一块玩,不会吃亏。

夏天麦收后,麦茬地成了两人的乐园。金黄的麦茬立在地里,好像一片矮矮的森林,黄雀落在麦茬上啄麦粒,蹦蹦跳跳的,机灵得很。月儿踮着脚追,衣角在风里飘,如同一只花蝴蝶。她跑得慢,跑几步就喘着气喊:“牛哥!你帮我抓!抓住了给你编个鸟笼!”牛哥便故意放慢脚步,假装追不上,听她在身后咯咯地笑。那笑声比地头上的野茅草还甜,能让他把所有的累都忘了。

有一回,月儿追着一只黄雀跑,没注意脚下的石头,“扑通”一声摔了一跤。膝盖擦破了皮,渗出血珠,她疼得眼圈都红了,却咬着牙没哭。牛哥急得脸都白了,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腿,用袖子擦去膝盖上的泥。然后,寻找了一棵毛蓟菜,用手掌揉成一团,再轻轻敷在膝盖上,说:“毛蓟消炎、止痛。”月儿心里好暖。

秋天苞米熟了,玉米秆还嫩的时候,是两人最惦记的。牛哥总会趁生产队的人不注意,偷偷砍两根最粗、最嫩的玉米秆,拉着月儿躲到后面的杨树林里。两人坐在土坡上,用手撕掉玉米秆的外皮,露出里面的秸秆,再咬去硬皮,“咔嚓”一口咬下去,清甜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甜到心里。月儿总会掏出那块绣着粉桃花的小手绢,替他擦嘴角,小手绢是她自己绣的,针脚歪歪扭扭,桃花的颜色也不均匀,却是她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买的细布做的。牛哥把那块小手绢当宝贝,后来月儿借给他擦汗,他用完后,偷偷用清水洗干净,在小手绢绣了个歪歪扭扭的“牛”字。他不会绣花,是跟着村里的绣娘学了好几天才绣成的,针脚粗得像小虫子。还给月儿时,月儿的脸一下子红了,攥着小手绢,低着头跑回了家,连玉米秆都忘了拿。

冬天来得快,几场雪一落,村里就白茫茫的一片。学校放假了,两人不能天天见面,牛哥就每天揣着两个地瓜,跑到月儿家的院墙外,往里面扔小石子。月儿听见动静,就会从屋里跑出来,隔着院墙跟他说话。雪落在他的头上、肩上,把他变成了个“雪人”,月儿看着心疼,就把自己织的手套扔给他。那手套是用粗毛线织的,一只红,一只绿,针脚也不齐,却是她攒了好几个晚上织的。牛哥把手套戴在手上,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就算在雪地里待上一个时辰,也不觉得冷。

村里的规矩严,男女到了十六七岁就得避嫌。自打月儿过了十六岁生日,月儿娘就很少让她出门了,说“姑娘家大了,得注意名声”。 那时候,地已经分开种了,两人碰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大多是在村口的井边、地头上,远远地看上一眼,说不上两句话。

只要月儿一出现,牛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平时他话少,闷头干活,可看见月儿,话就多了起来,眼睛也亮了,连扛锄头的姿势都挺拔了几分。要是月儿娘在井边挑水,他就会假装路过,抢过水桶:“婶,挑水呢?我帮你吧,你歇着。”要是月儿在场院晒棉花,他就会凑过去,拿起木叉帮着翻棉花:“月儿,这天看着要变,得早点收,别淋湿了。”月儿也总是笑着应着,脆生生地喊他“牛哥”,那一声“牛哥”,尾音带着点撒娇的甜,能把他心里所有的苦和闷都化了。

要是隔上三天没见着月儿,牛哥就蔫头耷脑的,跟丢了魂似的。他会坐在自家的门口,手里攥着锄头,眼睛却望着村东头的方向,能愣半天神。有一回,月儿去镇上的舅舅家走亲戚,住了五天。那五天里,牛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地里的庄稼荒了也没心思管,打零工也没了心思。第四天晚上,他实在忍不住,揣着两个地瓜,摸黑往镇上走。五里路,他走了半个时辰,到了镇上,却不敢去舅舅家找月儿,只在门口的大树下蹲了半夜,天亮前又悄悄回了村。直到第五天下午,看见月儿挎着个蓝布包从村口回来,他才像活过来似的,快步迎上去,话都说不利索:“你、你回来了?路上累不累?”月儿笑着点头:“不累,牛哥,你咋在这儿?”他挠着头,把揣在怀里的地瓜递过去:“给、给你留的,还热着呢。”

最让牛哥记挂的,初中毕业后,是月儿备战县中学考试的那段日子。红纸上的字写得清清楚楚:招收全县优秀毕业生,考上了就能去城里读书。月儿拿着招生简章,眼睛都亮了,拉着牛哥的胳膊说:“牛哥,我要考县中学,我要去城里读书,咱俩一块儿考!”牛哥看着她兴奋的样子,摇摇头,心里又高兴又难受。高兴的是月儿有志向,难受的是他知道,县中学在城里,离村子远,月儿要是考上了,就会离开这里。

月儿知道,如今,分开种地了,牛哥已经离不开地了。

从那天起,月儿就天天闷在屋里复习。她的房间在西厢房,窗户对着院子,每天晚上,油灯都会亮到后半夜,窗纸上总映着她低头写字的影子,时而皱着眉,时而咬着笔杆,时而露出一点笑意。牛哥每天傍晚都会悄悄往月儿家的窗台放两个煮鸡蛋。鸡蛋是他去镇上的集市,用攒了半个月的零钱换的,一共换了二十个,他自己舍不得吃一个,全攒着给月儿补身子。放鸡蛋的时候,他从不敲门,就轻轻把鸡蛋放在窗台上,隔着窗户看一眼月儿的影子,然后悄悄走掉。

有一回,他放完鸡蛋正要走,月儿突然推开了窗户,吓了他一跳。月儿手里拿着笔,脸上带着点疲惫,却笑着说:“牛哥,又是你放的鸡蛋吧?”他脸一下子红了,挠着头,话都说不出来:“我、我……”月儿从窗户里递出一块小手绢,就是那块绣着桃花的,小手绢上还留着他绣的“牛”字:“给你,擦汗。你天天来,辛苦了。”他接过小手绢,心里好像揣了只兔子,“咚咚”跳个不停,说了句“不辛苦”,转身就跑,跑出去老远,才敢回头看,看见月儿还站在窗户边,朝他挥手。

就在那段日子,村里最热心的张媒人找上了门。张媒人是月儿的远房婶子,在村里撮合了好几对亲事,说话直爽,嗓门也大。那天牛哥刚从地里回来,肩上扛着锄头,手里拎着一捆青菜,张媒人就挎着个蓝布包,风风火火地进了院,一把拉住他的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牛小子!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牛哥愣着神,把锄头靠在墙上,给张媒人搬了个板凳:“张婶,坐,喝水不?”

“不喝不喝,先说正事!”张媒人摆摆手,拍着他的胳膊说,“我跟你说,我给你瞅了个好媳妇,保准你满意!”

牛哥心里“咯噔”一下,隐约有了点预感,却不敢往深了想,只是憨笑着:“张婶,我不急。”

“急啥急,这媳妇你指定急!”张媒人故意卖关子,顿了顿才说,“就是村东头的月儿!你俩从小一块长大,知根知底,月儿模样俊、性子好,学习还好,你呢,踏实能干,肯吃苦,你们俩凑一对,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月儿?”牛哥的心猛地一跳,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连耳朵尖都发烫。他这辈子没敢想过“提亲”这两个字能落在自己和月儿身上,激动得手都抖了,嘴里结结巴巴的:“张、张婶,真、真的?月儿她……她能愿意?”

“那还有假!”张媒人拍着大腿,声音更响了,“我昨天去跟月儿娘提了,你猜咋着?月儿娘没反对!说你这孩子实诚,靠得住,就是家里条件差点,可她也知道你不容易。她说等月儿考完试,问问月儿的意思,只要月儿点头,这亲事就算成了一半!”

牛哥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意融融,连身上的疲惫都没了。他搓着手,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紧张,嘴里反复念叨着:“太好了,太好了……”

“你也别太高兴,”张媒人又说,“月儿现在忙着复习,可不能打扰她,这事先搁着,等她考完试,我再去跑这趟腿。你呀,也好好表现表现,多关心关心月儿,让她知道你的好。”

“哎!哎!”牛哥连连点头,眼睛里满是光亮。

那天晚上,牛哥失眠了。他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和月儿有关的画面:小时候一起追黄雀,一起嚼苞米秸秆,月儿给他编的狗尾巴草戒指,他给月儿绣的小手绢……他甚至开始琢磨起将来的日子:要是亲事成了,他就把土坯房翻新一下,东边再盖一间厢房;他要多开几亩荒地,多种点麦子和玉米,再去镇上找个稳定的活,多赚点钱;等将来有了孩子,就教孩子种地,月儿教孩子读书,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多好。

接下来的日子,牛哥干活更有劲了。地里的庄稼打理得井井有条,麦子长得壮实;去镇上打零工,他总是抢着干最累最脏的活,因为那样工钱多。他偷偷攒钱,想着要是亲事成了,就用这笔钱给月儿打个新衣柜,再扯几尺好布,给月儿做几件新衣裳。他还特意去镇上的新华书店,给月儿买了几本复习资料,虽然花了他半个月的工钱,可一想到月儿能用上,他就觉得值。

送资料那天,他在月儿家院墙外徘徊了好久,才鼓起勇气把资料放在窗台上,压了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月儿,好好复习,加油。”没过多久,月儿推开窗户,朝他挥了挥手,脸上带着浅浅的笑,轻声说:“谢谢牛哥。”就这一句话,让他高兴了好几天。

考试那天,牛哥特意起了个大早,去镇上买了肉包子,揣在怀里,急匆匆往月儿家赶。月儿正准备出门,穿着一件干净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把肉包子递过去,小声说:“月儿,吃点东西再去,有力气考试。”月儿愣了一下,接过包子,眼睛弯了弯:“谢谢牛哥,你也吃。”“我吃过了。”他撒谎道,其实他早上只喝了碗稀粥。看着月儿咬了口包子,他才放心地让她走,站在村口,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直到看不见了才回家。

考试结束后,月儿在家等成绩,偶尔会出来跟村里的姑娘们聊聊天。牛哥总能“恰巧”遇到她,要么手里拿着刚摘的野果,要么扛着刚砍的柴火,假装路过,跟她聊上几句。月儿话不多,却会认真听他说地里的事、镇上的新鲜事,偶尔还会插一两句,声音软软的,如同春风拂过心田一样。

张媒人也没闲着,隔三差五就去月儿家串门,跟月儿娘拉家常,有意无意地提提牛哥的好:“牛小子最近可勤快了,地里的麦子长得好,镇上的砖窑厂都抢着要他干活呢,将来准能让月儿过上好日子。”月儿娘听着,嘴上不说,心里却也默认了几分。

牛哥满心期待着,以为这门亲事十拿九稳。他甚至开始盘算着请村里的木匠来打家具,连衣柜的样式都想好了。要带抽屉的,能放月儿的衣裳和书籍。可他没等到好消息,等来的却是张媒人耷拉着脑袋上门的身影。

那天牛哥正在院里晒麦子,看见张媒人进来,心里一喜,放下手里的木锨迎上去:“张婶,是不是成了?”

张媒人叹了口气,坐在板凳上,接过牛哥递来的水,喝了一口才说:“牛小子,这事……黄了。”

“黄了?”牛哥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就像被冻住似的,“咋、咋会黄呢?婶不是说月儿娘没反对吗?”

“月儿娘是没反对,可月儿不愿意啊。”张媒人皱着眉,“我今天去问月儿,她说她想考县中学,想出去读书,不想早早嫁人,耽误了前程。她说她知道你对她好,可她真的想抓住这个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牛哥的心仿佛被一把钝刀子割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月儿有志向,知道读书是她的盼头,可心里那点刚冒头的希望,还是碎成了一片一片,扎得他生疼。

“月儿娘也劝过她,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没用,不如找个踏实人过日子,可月儿性子倔,认准的事就不改。”张媒人又说,“牛小子,你也别太难过,月儿这孩子心高,咱留不住。村里还有好姑娘,婶再给你留意留意。”

“没事,婶,我知道。”牛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沙哑得厉害,“月儿有出息,是好事,不该耽误她。”

张媒人走后,牛哥蹲在地上,看着满地金黄的麦子,突然觉得眼睛发酸。他攥着那块绣着桃花的小手绢,被他揉成一团,上面的桃花就像是哭花了脸。

后来,县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全村人都来道喜,月儿家热闹得如同过年一样。牛哥也去了,站在人群外,看着月儿手里的通知书,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他也跟着笑,可笑着笑着,眼泪就差点掉下来。他没上前道喜,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就悄悄走了……

现在,夜深了,院角的蟋蟀还在叫,牛哥翻了个身,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顺着脸颊滑进枕套里。他知道县中学是月儿的梦想,他该为她高兴,可一想到她就要走了,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他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似的,空落落的。

他再也躺不住了,猛地坐起来,摸黑穿上布鞋。脚步轻得像猫,沿着小街往村东头走。夜风吹过,带来田地里的麦香,还有远处池塘里的蛙鸣,可他心里却像堵了块石头,沉得慌。

月儿家的柴门虚掩着,门闩没插,大概是为了方便明天早起赶路。他站在门外,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犹豫了足足有一袋烟的功夫,才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门板:“笃,笃。”

门“吱呀”一声开了,月儿娘探出头来,看见是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是牛小子啊,这么晚了有事?”

“婶,我、我找月儿。”他局促地搓着手,粗糙的手掌互相摩挲着,连说话都有些结巴。

“月儿在屋里收拾东西呢,我叫她。”月儿娘朝屋里喊,“月儿,牛哥找你。”

屋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没等多久,月儿就披着件蓝布衫走了出来。她刚洗了头,头发用红绳松松地扎在脑后,发梢还带着湿意,滴落在肩膀上。脸颊被热水蒸得红扑扑的。

看见柳树下的他,月儿的眼睛弯了弯,快步走过来,鞋底踩在泥土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牛哥,你咋来了?这么晚了还没睡?”

“听说你要走了。”牛哥的声音有些发颤。月光落在他脸上,照出他眼底的红,还有藏不住的不舍。

“嗯,明天一早就走,得赶六点的头班车。”月儿点点头,双手背在身后,手指绞着,月光落在她脸上,看上去是那么柔和,“我娘给我煮了二十个鸡蛋,说路上吃,还让我带了点干粮。”

“你要是能留下……”牛哥喉结狠狠滚了滚,鼓起毕生的勇气,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留在村里,该有多好。没有你,我、我会很孤单。”他不敢看月儿的眼睛,头垂得低低的,能看见自己磨破的鞋尖,还有地上被月光拉长的、孤单的影子。

月儿的脸“唰”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如同蝶翼似的轻轻颤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牛哥,这不可能的。县中学是我盼了好久的地方,我想考大学,想将来有出息,能让我娘过上好日子,也能让村里的人看得起。”她顿了顿,声音软了下来,如同春天融化的溪水,“谢谢你,牛哥。张婶之前跟我说过提亲的事,我知道你的心意,也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真的不能留下来,我得去读书。”

牛哥的心猛地一沉,如同掉进了冰窖里,凉透了。他早就猜到了答案,可从月儿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他疼得厉害。他吸了吸鼻子,努力把眼泪憋回去,声音沙哑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是我糊涂了,不该说这话耽误你。”

“不是的,牛哥。”月儿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带着歉意,“你是个好人,以后一定会找到比我更好的姑娘。”

“嗯。也许……会的。”牛哥点了点头,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看着月儿,突然想起小时候两人一起在麦茬地里追黄雀的场景,那时的天那么蓝,风那么暖,笑声那么甜,可现在,一切都要变了。

“我得回去收拾东西了,明天还要赶路,行李还没收拾完呢,书本也得好好装起来。”月儿看了看天色,轻声说。

“好,那……那祝你前程好,考上大学。”牛哥勉强笑了笑,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失落。他看着月儿转身的背影,衣角在风里轻轻飘,如同一只快要飞走的蝴蝶,再也抓不住了。

月儿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好像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只是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进了院子。柴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把两人隔在了门里门外,也隔在了两个世界。

牛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月儿家的灯灭了,才慢慢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刀子似的刮着,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小街边上的野草沾着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也浑然不觉。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月儿的身影,还有她说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回到家,土坯房里还是空荡荡的,冷冷清清的。他坐在炕沿上,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他攒的钱,还有给月儿买的、没送出去的花布。他把花布拿出来,摸了摸,又放了回去。他躺下来,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鸡刚叫头遍,牛哥就醒了。他穿上衣服,跑到村口的柳树下,远远地等着。他想送送月儿,却又不敢上前,只能躲在树后面。没过多久,月儿和她娘就背着行李走了出来,月儿穿着那件碎花褂,背着一个粗布书包,手里拎着一个布包。

月儿娘看见了躲在树后的他,朝他招了招手:“牛小子,过来啊。”

牛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挠着头,憨笑着:“婶,月儿,一路顺风。”

“谢谢你啊牛小子,以后月儿不在家,还得麻烦你多照看照看家里。”月儿娘说。

“哎,放心吧婶。”牛哥点点头,看向月儿,“路上小心点,到了县城记得给家里报个信。”

“嗯,知道了,牛哥。”月儿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点不舍,“你也好好的,别太累了。”

说完,月儿就跟着她娘走了,沿着小街,一步步走远。牛哥站在柳树下,看着她们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慢慢转过身。村口的风,吹得他眼睛发酸,他抬手擦了擦,却擦不掉满脸的泪水。

后来的事,就像村里刮过的台风,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月儿走后,牛哥消沉了大半年。地里的庄稼荒了,野草长得比麦子还高;镇上的零工也不打了,每天就坐在院子里发呆,手里攥着那块绣着桃花的小手绢,一遍遍地摩挲着上面的“牛”字。村里的人都劝他,说“你这是何苦呢,天下何处无芳草”,可他就是听不进去。

直到半年后,邻村的李媒婆又来了。李媒婆挎着个红布包,进了院就说:“牛小子,这回我给你找了个实在人,保准你满意。”说的是外村的三妮,男人在工地上出事了,留下一个三岁的儿子,叫小石头。三妮性子老实,能干活,家里条件也不好,就想找个踏实人过日子。

李媒婆把三妮夸得天花乱坠:“三妮那姑娘,勤快得很,洗衣做饭、种地喂猪,啥都会干,而且心眼好,不嫌弃你穷,也不嫌弃你没爹娘。”

牛哥没心思听,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心里有月儿,可月儿都走了,不会回来了,你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李媒婆叹着气,“三妮带着个娃,可那娃懂事,将来也能给你养老送终。你就见见吧,见了再说。”

在李媒婆的再三劝说下,牛哥还是答应了见面。两人在李媒婆家里见了一面,三妮穿着一件灰色的粗布褂,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低着头,话不多,只是不停地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小石头躲在三妮身后,怯生生地看着他。

李媒婆在一旁撮合:“你看,三妮多实在,牛小子,你倒是说句话啊。”

牛哥看着三妮,又看了看小石头,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爹娘走后,他也是这么孤单。他心里那棵树倒了,娶谁好像都一样。“行,就这么定了。”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李媒婆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哎!这就对了嘛!我就说你们有缘分!”

三妮也愣了,抬起头,看着牛哥,眼睛里带着点惊讶,还有点感激。

婚礼办得简单,没有红烛,没有鞭炮,甚至没有新衣裳。只有两桌酒席,请了村里的几个亲戚和邻居。三妮的嫁妆是一个掉了漆的木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裳、一床打了补丁的棉被,还有小石头的几件旧衣服。

新婚夜,牛哥坐在炕沿上,看着三妮抱着小石头缩在炕角,心里空落落的。三妮很拘谨,低着头,不敢看他。小石头已经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泪痕,大概是认生。

“你……你睡吧,我睡地上。”牛哥说,拿起一条毯子,就要往地上铺。

“不用,”三妮突然开口,声音很小,“炕大,能睡下。”

那天晚上,两人就那么躺着,中间隔着老远,谁也没说话。牛哥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全是月儿的身影,还有小时候的那些事。三妮也没睡着,轻轻拍着小石头的背,发出轻微的叹息。

第二天一早,牛哥醒了,发现三妮已经起来了。院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水缸也挑满了水,厨房里传来了做饭的声音。他走进厨房,看见三妮正在灶台前忙活,小石头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乖乖地看着。

“醒了?”三妮看见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很实在,“饭快好了,煮了粥,还有昨天剩下的馒头。”

“嗯。”牛哥点点头,心里有了点异样的感觉。自从爹娘走后,就再也没人给他做过早饭了。

从那以后,三妮就撑起了这个家。她每天早早起来做饭、打扫院子、喂猪喂鸡,然后跟着牛哥去地里干活。她干活很卖力,比男人还能扛,地里的野草被她除得干干净净,庄稼也打理得井井有条。小石头也很懂事,不吵不闹,跟着三妮,慢慢也认了牛哥,虽然不怎么说话,却会在他从地里回来时,递上一块擦汗的布。

牛哥的心,慢慢暖了起来。他不再每天发呆,开始用心种地,也重新去镇上打零工。三妮从不抱怨,不管他回来多晚,都会给他留着热饭热菜。有时候,他看着三妮忙碌的背影,还有小石头熟睡的脸,会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安稳,踏实。

一年后,三妮给牛哥生了个儿子。牛哥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心里百感交集。他给儿子取名叫“星儿”,三妮没问为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脸。看见星儿,当然会看见月儿,只有牛哥心里才会明白。

日子一天天过,星儿慢慢长大了,小石头也成了半大的小伙子。两个孩子都很懂事,跟着牛哥种地,帮着三妮做家务。三妮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院子里种了花,养了鸡,热闹了不少。牛哥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再是以前那个闷葫芦,跟村里人也能聊上几句了。

只是,他从来没跟三妮提起过月儿,也没提起过那块绣着桃花的小手绢。小手绢被他藏在床底下的木箱里,跟爹娘的旧照片放在一起,偶尔夜深人静时,他会偷偷拿出来看看,摸一摸上面的“牛”字,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去。三妮也从不问,她知道牛哥心里有块柔软的地方,不愿意触碰,便守着这份默契,日子过得平淡却安稳。

星儿和小石头都很争气。小石头初中毕业后,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去了城里打工,踏实肯干,几年下来就成了小工头,娶了个城里姑娘,在城里安了家,逢年过节都会带着媳妇孩子回来看看,给牛哥和三妮买些吃的用的。星儿则继承了牛哥的踏实和月儿的聪慧,学习成绩好,高中毕业后没去上大学,而是回了村,说要在家乡干一番事业。

那时候正好赶上政策好,鼓励农民搞家庭农场。星儿跟牛哥商量:“爹,咱们把村里的闲地承包下来,种有机小麦和蔬菜,再养几头牛,搞个家庭农场,准能行!”牛哥一开始有点犹豫,怕赔本,可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念想,便点了头:“行,爹听你的,咱爷俩一起干!”

爷俩说干就干。星儿跑前跑后,找村里签承包合同,去镇上办手续,还特意去县城学习种植技术。牛哥则带着几十年的种地经验,在地里忙活,选种、耕地、施肥,每一道工序都亲力亲为。三妮也没闲着,每天给爷俩做饭送水,还帮着照看地里的蔬菜。

一开始很难,资金不够,星儿就去银行贷款;技术不过关,爷俩就熬夜查资料、请教专家;遇到病虫害,两人几天几夜守在地里,琢磨解决办法。有一回,小麦刚抽穗,突然遇到了病虫害,大片的麦子叶子发黄,牛哥急得满嘴起泡,星儿也睡不着觉,两人带着样本去县城找农业专家,跑了好几趟,终于找到了防治的办法,保住了麦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一年农场就有了收成。有机小麦颗粒饱满,蔬菜鲜嫩多汁,很快就被县城的超市和饭店订走了。爷俩赚了第一笔钱,给农场起了个名字——“金穗家庭农场”,金灿灿的麦穗,象征着丰收,也象征着希望。

日子越来越红火,土坯房换成了砖瓦房,院子里盖了宽敞的仓库和牛棚,家里买了拖拉机、收割机,还安了电话、电视。牛哥也老了,头发白了大半,背也微微驼了,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皱纹,可那双眼睛,还是跟当年一样,亮得很,透着一股子踏实劲儿。三妮身体不太好,常年吃药,却总是笑着,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晃四十年过去。

月儿在县城当了一辈子老师,教过的学生遍布各地。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教学上,退休前还被评为“县优秀教师”。退休后,她突然想念起老家的日子,想念村后的土坡、田野上的野草,还有那棵老柳树。于是,她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回了村。

刚进村口,月儿就愣住了。曾经的土路变成了平坦的柏油路,土坯房换成了砖瓦房,村口的老柳树还在,旁边却多了个醒目的牌子,上面写着“金穗家庭农场”,红漆大字,格外显眼。她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是牛哥和他儿子开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涟漪。

村里的变化很大,很多年轻人她都不认识了,可老一辈的人还在。王大爷的儿子接过了家里的小卖部,看见月儿,愣了半天,才认出她:“这不是月儿吗?你可回来了!”围过来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跟她聊天,说她当年是村里的骄傲,说牛哥现在日子过得红火。

月儿跟着众人往村里走,路过一片麦田,金黄的麦穗随风摇曳,仿佛一片金色的海洋。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地里指挥着收割机,身材高大,眉眼间跟牛哥有几分相似。有人喊他:“星儿,看看谁回来了!”

星儿回过头,看见月儿,愣了一下:“您是……”

“我叫月儿。”

星儿随即笑着走过来:“噢,月儿阿姨,我爹常提起您。”

月儿心里一暖,点了点头:“你是牛哥的儿子?”

“嗯,我叫星儿。”念月挠着头笑,“我爹在家呢,我带您过去。”

跟着星儿往家走,月儿心里有些忐忑,也有些期待。四十年了,不知道牛哥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走到一栋砖瓦房前,院子里种着花,养着鸡,很是热闹。三妮坐在院子里择菜,看见星儿带着人回来,笑着站起来:“星儿,这是……”

“娘,这是月儿阿姨,爹常说的那个,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星儿说。

三妮愣了一下,随即热情地迎上来:“是月儿啊,快进来坐!牛哥在屋里呢!”

月儿走进屋,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椅子上,戴着老花镜,看着一份报纸。听见动静,老人抬起头,看见月儿,手里的报纸“啪”地掉在了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半天没说出话来。

是牛哥。

他老了,头发白了,脸上的皱纹深了,背也驼了,可那双眼睛,还是跟当年一样,亮得很,只是此刻,里面充满了惊讶和难以置信。

“牛哥。”月儿轻轻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

牛哥猛地站起来,快步走过来,围着她转了一圈,嘴唇动了动,半天才说出话来:“月儿……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退休了,想回来看看。”月儿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如同一朵盛开的菊花。

三妮端来一杯水,放在月儿面前:“月儿,快喝水,一路累了吧?”

“不累,谢谢嫂子。”月儿接过水杯,看着三妮,心里有些愧疚,可三妮的笑容很真诚,没有丝毫的敌意,让她松了口气。

那天,两人聊了很久,聊村里的变化,聊这些年的经历。牛哥说他开了农场,说星儿很能干,说小石头在城里安了家;月儿说她教了一辈子书,说她的学生很懂事,说她退休后想回老家养老。三妮在一旁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给他们添水,气氛很融洽。

从那以后,月儿就在村里住了下来,陪伴着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她把老房子翻修了一下,简单布置了一番,院子里种了些花草,日子过得清闲自在。她常去农场看看,帮着三妮择择菜,跟牛哥聊聊天,有时候还会给农场的工人讲讲城里的新鲜事。星儿很尊敬她,常跟她请教问题,说她有文化,懂得多。

这天晚上,月光格外好,清辉洒满了整个村子,仿佛铺了一层薄薄的霜。田边上的野草带着露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池塘里的蛙鸣此起彼伏,很是热闹。月儿吃完晚饭,想着出去溜达溜达,便顺着小街往村西头走。

走到那棵老柳树下时,月儿突然停住了脚步。柳树下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个手电筒,正照着柳树根,好像是在找什么。月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是牛哥。

“牛哥,干啥呢?”月儿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笑意。

牛哥回过头,看见是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把手里的手电筒往身后藏了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啥,这棵树老了,我来看看。你也出来散步?”

“嗯,月光好,出来走走。”月儿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抬头看着老柳树。柳树比以前更粗了,枝繁叶茂,长长的柳条垂下来,在月光下轻轻摇曳。

两人就站在老柳树下,随意扯着闲话。

“今年的麦子收成不错吧?”月儿问。

“嗯,挺好的,比去年多收了三成,星儿说要扩大种植面积,再建个烘干厂房。”牛哥笑着说,说起儿子,脸上满是骄傲。

“星儿是个好孩子,能干,踏实,像你。”月儿说。

牛哥挠着头笑:“他比我强,有文化,脑子活。”

“你也不差,当年要是有机会读书,说不定比星儿都厉害。”月儿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真诚。

牛哥摆摆手:“不行不行,我脑子笨,不是读书的料。”

两人聊起当年的事,聊春天剜的荠菜,聊夏天追的黄雀,聊秋天嚼的苞米秸秆,聊小时候一起上学的路。牛哥说起当年给月儿塞地瓜,说起给她包扎伤口,说起偷偷给她放鸡蛋,说得眉飞色舞,简直像个孩子。月儿听着,嘴角带着笑,偶尔插一两句话,补充着那些被遗忘的细节。

“还记得张婶给咱们提亲的事吗?”牛哥突然问,声音有些低沉。

月儿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记得,那时候光顾着复习功课,没心思想别的。”

“我那时候可高兴了,以为能跟你成一家人,还琢磨着给你打个新衣柜呢。”牛哥笑了笑,眼神里带着点遗憾,却没有抱怨,“不过现在也挺好,你有你的事业,我有我的家,都好好的。”

月儿看着他,心里有些发酸,却也有些释然:“是啊,都好好的,就够了。”

风一吹,柳叶“沙沙”响,就像是在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月光透过柳叶的缝隙洒下来,斑斑点点落在两人身上,仿佛是四十年前,麦茬地里的光影。

张媒人提亲的事没人再深提,没说出口的心意也没说破。有些感情,不必占有,不必强求,放在心里,也是一种圆满。就像这老柳树,扎根在岁月里,见证了他们的童年,见证了他们的离别,也见证了他们四十年后的重逢。

“不早了,该回去了,三妮该担心了。”牛哥看了看天色,说。

“嗯,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别太累了。”月儿点点头。

两人并肩往回走,沿着小街,脚步缓慢而从容。月光洒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偶尔有风吹过,带来麦香和草香,安静而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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