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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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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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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化寺壁画:流失海外的珍贵文物与摹本的归乡路

说起稷山县的寺观壁画,稷山兴化寺壁画是绕不开的、承上启下的“里程碑”式的杰作。其艺术价值之高,足以彪炳画史。可惜,这座承载着瑰宝的寺庙早已湮灭于历史尘埃,我们今天已无缘再睹其绝代风华于原址之上,唯余叹息与摹本,诉说着往昔的辉煌。

兴化寺,俗称神画寺,曾静卧于稷山县城西南三十里的小宁村,距青龙寺仅二十余里。寺中珍藏着元代著名画家朱好古、张伯渊于元大德二年(1298年)绘制的惊世壁画。县志记载,兴化寺始建于隋开皇十二年(592年),比青龙寺(唐龙朔二年,662年落成)还要早整整七十年,其历史底蕴之深厚可见一斑。据黄文弼先生《山西兴化寺壁画名门考》所述,1926年前后,兴化寺格局尚存前、中、后三院。彼时,前院壁画已杳无踪迹,后院东西两壁亦斑驳剥落,唯余北壁壁画尚存,描绘八大恶神之像,手执器物,诸怪环伺,狰狞威猛之气似欲破壁而出。中院最为关键,东西两壁遗存壁画,可见宫殿巍峨、楼阁精巧、树木葱郁、山水逶迤。而南壁那著名的《七佛图》,在黄先生考察时已被剥离殆尽,只孤零零地残留下一尊佛头,默然凝视着寺院的沧桑变迁。后院北墙东隅,一行题记清晰可辨:“时大元国岁次戊戌(1238年)仲秋萱生十四叶工毕”,成为锁定壁画年代的重要坐标。如今,北京故宫博物院珍藏的《过去七佛佛会图》与远渡重洋、栖身于加拿大多伦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馆的《弥勒佛佛会图》,这两幅举世瞩目的壁画巨制,正是源自兴化寺中后二殿的墙壁。

稷山县原政协主席李建民先生痛心地为我们梳理了这段文物流失的血泪史: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那是一个国宝频频告急的动荡岁月。稷山县兴化寺的壁画,也未能幸免于难。境内不法古董商与觊觎中华珍宝的国际文物贩子沆瀣一气,将魔爪伸向了这些无价之宝。他们用极其野蛮的方式,将兴化寺精美的壁画残忍地割裂成块,从承载了数百年的墙面上生生剥离,然后偷运出国门,流散异域。中殿的《过去七佛佛会图》几经辗转,最终被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成为镇院之宝之一,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而后殿那气势恢宏的《弥勒佛佛会图》,则漂洋过海,永久落户于加拿大多伦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馆的展厅,成为海外中国艺术收藏的代表作,却也成了国人心中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令人稍感慰藉的是,1972年9月中日邦交正常化后,周恩来总理亲自关怀,从日本购回了四块同样出自兴化寺的壁画残块,分别是《太子降生图》《阿难近像图》《四海水帝巡游图》《仙人朝拜图》。1979年,稷山县博物馆终于得以派人赴京,将这批历经劫难的“游子”接回故土,郑重入藏。时间流转至2021年,稷山县为追寻那失落的文化记忆,经过与加拿大多伦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馆的多次艰难协调沟通,终于获得了《弥勒佛佛会图》的高清影像资料。同时,故宫博物院也慷慨提供了《过去七佛佛会图》的详尽信息数据。更是在故宫博物院的殿堂内,召开了意义深远的“稷山兴化寺壁画保护与利用座谈会”,让散落两地的壁画信息在学术的殿堂里实现了某种形式的“团聚”,为后续的研究、保护乃至可能的数字复原点燃了希望。

虔诚地捧着兴化寺壁画的临摹本,指尖抚过那些依据影像资料和故宫珍藏精心复刻的线条色彩,心中的感觉五味杂陈,翻涌不息。摹本再精妙,终究是影子,是回声,是隔着千山万水的凝望。那原壁上朱好古、张伯渊的笔触,饱含着元代画师的心血与信仰的温度,如今只能在冰冷的玻璃展柜后,或是遥远的异国他乡,接受着不同语言、不同目光的审视。风华绝代如斯,也终究敌不过时间无情的冲刷与历史风云的诡谲。人如此,作为文明载体的文物,又何尝能逃脱这宿命般的轮回?

文物盗窃的罪恶屡见不鲜,除了那赤裸裸的金钱诱惑,驱使那些掠夺者的,恐怕更是其自身文明肌理中深藏的痼疾——一种对他人历史与美的贪婪占有欲,一种缺乏敬畏的病态。当承载着民族记忆与精神脉络的文物被生生割裂、强行掳走,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一块墙皮、一幅画作。那是一种历史的断裂,一种文化基因的残缺。没有这些见证物丰满历史的肌理,我们如同在迷雾中航行,无从对过去精准定位,那份对自身源流的迷茫,以及对未来去向的隐隐恐慌,便如影随形。历史的长卷,既记下了人心贪婪、丧心病狂的掠夺一幕幕,也铭刻了无数仁人志士为守护文明星火而奔走呼号、奋不顾身的英勇身影。正是这些守护者的存在,证明了人间永远有秦火焚不尽的诗书,有残暴扑不灭的文明火种。刀斧加身,或许能令文明的躯壳破碎受损,但那沉淀在民族血脉深处的文化传承基因,那深植于故土的文明之根,从未真正断绝。它们只是蛰伏着,如同寒冬的种子,一旦春风化雨,阳光普照,便会顽强地破土而出,重新焕发出蓬勃的生机,欣欣向荣。

凝视着摹本上佛陀低垂的眼睑、菩萨飘逸的衣袂、金刚怒目的威容,思绪仿佛穿透纸背,回到了七百年前的小宁村。兴化寺的殿宇想必不如皇家宫苑的恢弘,但那份匠心独运的精妙,却足以令斗拱生辉,梁枋含韵。朱好古、张伯渊们,或许也曾如我此刻一般,在晨曦微露或暮色四合时分,仰望过即将落笔的白壁。他们蘸取的不仅是矿石研磨的朱砂、石青、石绿,更是对佛国净土的虔诚想象,对人间至美的执着追求。一笔一划,勾勒的是佛相庄严,流淌的却是画师的生命与时代的精气神。那《七佛图》的宏大气象,《弥勒佛会》的未来憧憬,《水帝巡游》的磅礴水势,乃至《仙人朝拜》的飘逸灵动,无不凝聚着那个时代最顶尖的艺术智慧。

摹本虽好,终究隔了一层。它无法传递原壁上那历经岁月包浆后温润的光泽,无法复刻泥土与矿物颜料在漫长时光里发生的微妙交融与沉淀,更无法承载墙壁本身作为建筑一部分所蕴含的空间场域与历史重量。站在故宫的展厅里,仰望那幅硕果仅存的《过去七佛佛会图》,震撼之余,心头总萦绕着难以言喻的遗憾。它本应与《弥勒佛佛会图》比肩而立,共同构成兴化寺壁画艺术的完整世界;它本应沐浴在晋南故土的阳光里,与青龙寺的壁画遥相呼应,共同诉说稷山这片土地深厚的文化积淀。如今,它们天各一方,如同被拆散的孪生子,各自在异乡的殿堂里承受着无根的荣光。

这遗憾,也催生了更深沉的动力。稷山人没有沉溺于失落。当《弥勒佛佛会图》的影像资料跨越重洋归来,当故宫的专家们齐聚一堂共商保护利用之策,当新一代的画家和文物工作者拿起画笔,对着影像、对着残片、对着摹本,一笔一划地尝试接续那中断的血脉,一种新的希望正在萌发。摹本,不再仅仅是替代品,它成为了追寻的起点,复活的种子。稷山县博物馆里,年轻的画师们伏案临摹,屏息凝神,他们的笔尖试图穿越时空的迷雾,去触碰朱好古、张伯渊的笔意。每一次成功的复刻,都是对流失之痛的一次慰藉,对文化根脉的一次加固。

小宁村的旧址上,兴化寺的殿基或许早已融入农田,或深埋于黄土之下。但关于它的记忆,因壁画的命运而愈发清晰。村中的老人或许还能指认当年寺庙的大致方位,讲述父辈口中关于“神画寺”的零碎传说。这些口耳相传的故事,连同那些回归的影像、摹本和残片,共同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飘散的历史尘埃重新聚拢。稷山的枣林依旧苍翠,汾河水依旧流淌,它们见证过兴化寺的香火鼎盛,也目睹了它的劫难与离散。如今,它们又默默守望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如何以坚韧和智慧,去守护那些残存的文明印记,去努力拼凑那失落的文化版图。

捧着摹本,如同捧着一份沉重的嘱托。它提醒我们文明传承的脆弱,也彰显其生命力的顽强。流失的壁画,是心头永远的痛,也是警钟长鸣。而摹本的回归与新生,则是一盏不灭的灯,照亮我们回溯来路、守护根脉的决心。兴化寺的墙虽已倾颓,但其壁画的精魂,正通过这种方式,在故土重新获得呼吸,在人们心中续写着新的篇章。这份对美的执着,对历史的敬畏,对文化的珍视,才是真正无法被掠夺、永远属于这片土地的永恒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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