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

抗战老兵李老爷子已连续两晚都彻夜未眠了。

第一夜白天，先是其孙小军，从学校回来后，就一直对他纠缠不休。

“爷爷，爷爷，你就把你那件宝贝拿出来叫我同学们瞧瞧嘛，省得他们总在背后说我骗人，也不信你真的打过鬼子。”

“哼，活该，谁让你嘴长呢……我说过多次，不要对外张扬那件东西，可你就是不听……算了，我另取些东西拿给他们看吧，会让他们信你所说的那些话了。”说罢，老爷子转过身去，在一板柜里摸索了半天，便取出一包东西递给了孙子。

“哇——，是枪的弹壳呀，太好啦!我看他们还敢乱说不!”小军卷起那包东西，头也不回，飞也似的冲向门外。

孙子走后，老爷子沉思片刻，忍不住地，又从箱底摸出了那件宝贝——一把日式的战刀。他抚摸着凝视了半天，思绪倾刻飘向数十年前的一场惨烈战事——那年，他所在连队，为了阻击偷袭团部的一个鬼子特战中队，奉命掩护团部转移，在苦战两天一夜后，终以幸存一个班的代价而完成任务。在那夜最后突围中，他从一个鬼子尸体爬过时，无意中触摸到了这把战刀，就顺手拎在了身边。他想让此物为这场战斗做个见证......。那天晚上，他独自沉浸在往事之中，一直待到天亮。

“爸，你就把那东西卖了吧，那玩意早就用不上了，放那也是放着……”，谁知第二天中午，在城里打工的儿子，回来后也为此事跟他掰扯起来。

原来，儿子有个发小叫作“秃子”，一直热衷于各种收藏，闻知老爷子至今还保存着一把日式战刀，便对好友许诺，说要重金收购。老爷子闻听此言后，便气不打一处来：“啥?又是‘秃子’！就那货色！你咋还跟他搅和一起?你忘了那年，他将我一张战地照片，说是借去展览，却以高价倒卖给了别人......就这德行，还能拉啥好屎?”

“哎呀，老爸啊，现在都啥年代了，早都市场经济啦，谁不追求一点实惠？你把你那些破铜烂铁一直压在箱底，到底在图啥嘛，能有多大价值呢?”

“有没有价值这不是你说了算的……几年前，县‘文博馆’的老张就曾对我说过，单凭刀上的那几个字，都值个万儿八千元呢。”

“真的!啥字，我咋没看到过呢?爸，你能不能拿出来让我再瞅一眼呀?”

“瞅啥瞅，不就是些破铜烂铁么!”老爷子没好气给了儿子一句，头也不回，径直朝门外走去。

瞧着老爷子远去的身影，儿子心里直犯嘀咕，到底是什么字啊，这么值钱！在强烈好奇心驱使下，他便将老爷子卧室，立马给翻了个底朝天，终于从放在角落里的一个箱柜里摸出了那把战刀。他拿着战刀，从刀身到刀柄，仔细扫视一遍，很快在刀柄根部，发现了一行刻于上面的文字：南京，役杀，一〇七人。他皱着眉头嘀咕道：“不就是个战况记录嘛，能有啥值钱的呢?”在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便用手机将其拍下，发给了他的发小“秃子”，想从他那探询一下情况，可等了半天也无回音，就又将战刀放回原处，也去了街上。

到了第三天中午，又一夜未眠的老爷子，吃罢午饭后，刚坐在凳子上抽烟，忽见儿子火急火燎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见老爷子，嘴里便不住地喊道：“发啦!发啦!我们这回可发大啦!”老爷子见状，轻轻在凳子腿上磕了磕烟锅，翻他了一眼，没好气道：“又抽啥风呢，啥把啥发啦?”

“爸哎，你说得没错，那玩意还真是值钱!而且不是一般的值钱!我打听过了，现在已经有人想用一千美金收购它呢，这下我们可以大翻身啦!”

“啥玩意，你疯抽够没有?谁有那么大能耐出这么多钱收购?”老爷子闻听此话浑身一颤，抽搐着脸，目光咄咄地逼视着儿子，静闻其言。

“我听‘秃子’说，是个日本人想……”，儿子话刚出口，突见老爷子“叭”的一声，狠劲磕了一下烟锅，大声吼道：“想个屁！做梦!门都没有……你也别钻钱眼啦，该干嘛干嘛去!”

一脸冰霜的老爷子，让兴奋异常的儿子，霎时呆若木鸡，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随即也对老爷子发起火来。“我说爸呀，你至于冲我这么吼吗?你脑子若能稍微灵活一点，就你这一级战斗英雄，又怎会落此窘境，我妈又何会因病早逝，你孙子又何以靠周转上学，你儿和儿媳又何必在外四处奔波，还又何必麻烦我六婶为你长期洗衣做饭……”，儿子一口气把多年的积怨，一股脑儿地都发泄出来。老爷子听后，虽然胸口阵阵锥痛，但却不再训斥儿子。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望着儿子语重心长地说：“没错，你说得这些都对，你所受的委屈老爸也有一本心账，可你老爸并不糊涂啊，还能分清一些黑白曲直……你可知道，这把战刀可不是一把普通战刀，这上面刻载着我们的国耻，若和那些委屈相比，就根本不值一提，莫说是一千美金，就把富士山变成金山拿来，也休想把这国耻买去……另外，我还要郑重给你说明，这把战刀，我已委托‘文博馆’老张，捐给了国家军事博物馆，他昨下午已经拿走了……”

“啊——，爸呀！你咋能这样子呢?这不是一点希望都没了吗?!”儿子一下沮丧到了极点。

“谁说没有希望？只要你们后人，都能铭记住那些国耻，这——就是希望！”李老爷子的这番豪言壮语，俨如铁锤钢钎，重重撞击着儿子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