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的纬线上,北魏时期宛如一颗璀璨的星辰,静静地镶嵌在丝绸之路上,这条路既是一道国际贸易的大动脉,也是文化和艺术相互渗透的舞台,更是漫长历史长河之中耀眼的的文化共鸣。
在这繁星之下,东西方的文化交流如同无声的诗篇,透过一段段流光溢彩的金色韵律,在人们的耳边低吟浅唱,诉说着东西方文化交融的故事。
今日,当我凝视着大同博物馆中陈列的这对北魏嵌宝石人面龙纹金耳饰,仿佛还能透过它,聆听丝绸之路上驼铃叮咚,漫远悠长……这对耳饰用其华美的光芒,照亮了历史的夜空,她是装饰品,更是跨越国界的使者,她携带着时代的印记和异域的风情,见证了那一段辉煌的岁月,将北魏时期的辉煌与文化交融,永久地镌刻在人类文明的画卷上。
2011年,大同市恒安街考古发掘了一座北魏墓葬,地表的尘土在考古队员们的忙碌下悄然飘起,随着深入的探寻,一对金耳饰跃然呈现在大家眼前。
匠心独具 金与宝石的艺术交响
金匠们巧妙运用其精湛的冶金工艺,熔铸了中西文化交融的独特魅力。他们借鉴了来自西亚和中亚的黄金冶炼技术,将纯金融入火的热情,冷却后塑造成姿态万千的金饰,再打磨光滑细腻,每一个细节都饱含对生命与自然的敬意与颂扬。我们眼前的这对金耳饰,它的主体呈圆环形,环身两侧斜上方焊接链条状装饰,通高约长14.6厘米至17厘米的链饰,每一处细节都蕴含着对生命和自然的敬畏与赞美。环身主体的环是用一根中间粗、两端细的小金棒,经过捶打、圈制而成,环身内径4厘米至4.5厘米,上部为圆细状,下部则捶揲成扁宽状。在环内12点钟方向装有一个向内的机括,以便于佩戴,在圆环内6点钟方向錾刻一个人物形象,人物造型深目、高鼻、鬈发,面露微笑,呈现高浮雕的效果,颈部佩带联珠纹项饰,肩部以下錾刻佛教中常见的覆莲花瓣纹。从耳饰背面可见人物的头发从中间梳向两侧。环身两侧以人物为中心各錾刻龙形纹饰,两侧的龙相貌一致,圆眼,小耳,长角弯曲,牙、毛发、鳞片都清晰可见,龙角上则用10颗金珠焊缀成联珠纹做装饰,两侧的龙,皆张口面向人面,人物双臂外伸至相对的龙口内。
圆环的侧饰为三幅掐金丝而成的图案,通长6.3厘米,由三个相互独立的部分组成,分别焊接于圆环环身一侧的上部、中部和下部,三幅图案自上而下依次为花卉、人面、凤鸟,内嵌各色宝石,图案外圈用联珠纹做装饰。环身下方焊接两个小环,铆合而成。每个小环正面又各自焊接一个掐丝而成的水滴状装饰,水滴状外围装饰两周联珠纹。
环身下方两个小环分别扣接两个坠饰。其中一个主体是一根小金棒,小金棒上依次穿有扁金饰、珍珠、绿松石珠、花草纹镂空金饰和玛瑙珠;另一个坠饰是稍大一圈的花草纹镂空金托,中间还内嵌着一颗水滴状的紫水晶。
金耳饰身姿妙曼,温暖且坚固,繁复工艺运用其中,正是匠人们滴落的每一滴汗水、挥出的每一次锤炼凝结而成,采用锤揲、錾刻、掐丝、镶嵌及金珠焊缀技术打造出的艺术珍品,正是匠心独具的完美追求。
龙腾盛世 民族融合的时代
史书承载着千年的智慧,沉淀了时代的记忆,每一个字眼都凝聚着先贤的思考与笔墨的灵魂,就让我们翻开《魏书》,跟随着史籍中记载的隽永文字,一探究竟……
北魏如同一块绚丽的织锦,将各民族文化交织在一起,编织出一幅生动的历史画卷。北魏王朝由鲜卑建立,鲜卑属于东胡的一支,是我国古代北方的少数民族,由多个部落构成的部落联盟鲜卑族在西晋“八王之乱”爆发后纷纷南下,建立政权。公元四世纪初,鲜卑族的拓跋部活动的范围大体上逐渐集中到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凉城和山西大同一带。《魏书·太祖纪》中记载:登国元年正月(公元386年),拓跋鲜卑首领拓跋珪复建被前秦所灭的代国,称代王,迁居盛乐(今内蒙古和林格尔)。登国元年四月,拓跋珪改称魏王,自此国号魏。天兴元年七月(公元398年)“迁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始营宫室,建宗庙,立社稷”,道武帝拓跋珪称皇帝,大赦。命朝野皆束发加帽。天兴元年八月,即迁都的次月,拓跋珪“诏有司正封畿,制郊甸,端径术(道路),标道里(里程) ,也就是进行了城市建设的规划。
北魏前期的都城——平城,是在汉代平城县的基础上改扩建而成。《魏书·食货志》中记载,京畿范围是:“东至代郡(今河北蔚县),西及善无(今山西右玉县),南极阴馆(今山西代县),北尽参合(今山西阳高)。”这一范围大致相当于明清时期大同府的辖境。根据《元和郡县志·河东道》云州条中描述,平城的郊甸范围是“东至上谷军都关(今北京市昌平县北),西至河(黄河),南至中山隘门塞(今山西灵丘县东南),北至五原(今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西),地方千里。”
独特的地理环境,包容开放的民族性格,造就了北魏这个民族大融合的时代,这个时代既是中华文明发展历程中一个重要的里程碑,也是中国北方草原文化和农耕文明碰撞融合的典范,更是丝绸之路沿线各国文化交流的窗口。
丝绸之路 风格的融合与碰撞
北魏鲜卑拓跋氏定都平城后,作为魏都城长达97年,平城人口迅速增加,一是拓跋鲜卑八部十姓都云集于此,二是被征服地区的人被强迫迁徙此地。当时的平城(包括畿内)居住着鲜卑、汉、匈奴、羯、氐、羌、宾、高车、柔然、高丽等十几个民族的人民约一百余万。“人口上百万,地方越千里”也成为了当时平城社会发展的真实写照。如此众多的人口,除了北魏统治者为加强对全国各地的控制,防止所征服的各国复辟,而先后将他们从全国各地大批迁移而来,也包括在东汉末年中原统一政权分解后,从边塞涌入黄河流域的汉族生活区的大量少数民族。几次大量移民,不仅使北魏平城的人口骤增数十万,而且也荟萃了各种各样的人材,使得平城内各行各业的发展有了急速的进步,此时中国北方各民族的迅速融合,并为建设一座宏伟壮观的城市提供了人力和技术条件。
历六帝七世的开拓与经营,平城成为商旅云集、使者不绝的国际化大都市,不仅人烟稠密,市井繁华,而且经济也极为发达。据《南齐书·魏虏传》和其它一些史料记载,随着城市的建立与扩大,农业和城市内部不可缺少的“铁作、木作、纺织、酿酒”等手工业也很快发展起来。另外铸铜、制铜、首饰等手工艺品也很繁盛。1988年市电焊器材厂工地(城南七里)北魏墓出土的金耳环、金戒指等出土文物提供了有力佐证。特别是铜器工艺,除了一般的铸制外,进而还能冷打、热打、烘打,不但能制造寻常铜器,而且还能制造工艺水准相当高的响铜和铜乐器。其中,铜驼铃便是闻名遐迩的产品,不仅形制精巧,而且音色悦耳宽远,传及数里,因而畅销于内蒙古及西北各地。银矿开采业也有了发展,城东的白登山(今马铺山)便是当时全国主要的产银地之一、随着农业、手工业的发展,大同的商业也逐步发达起来,并且很快成了一座繁华竞逐的贸易城市。来自西域和中亚细亚一带的龟兹、乌孙、鄯善和来自东北地区的契丹、高丽等国的使者和商人也往来不绝,更是增添了这座城市的繁华景象,1970年在大同城南关迎宾东路北侧一处北魏建筑遗址(原市农用轴承厂厂区),曾出土一批具有浓郁希腊风格的海兽纹八曲银洗、鎏金高足铜杯、鎏金刻花银碗及附近出土的玻璃器皿等,此类器物应是北魏政权南迁洛阳之前由西方输入的中亚或西亚的物品,这充分表明自汉代以来的丝稠之路的端点曾向东伸延到当时的北魏都城。
北魏极为重视与西域诸国的交往,太武帝时期北魏开始经营西域,太延五年(公元439年),北魏灭北凉,统一北方广大地区。《魏书·西域传》记载:“太延中,魏德益以远闻,西域龟兹、疏勒、乌孙、悦般、渴槃陁、鄯善、焉耆、车师、粟特诸国始来献。”自太平真君五年(公元444年)至太和四年(公元480年)左右,为北魏与西域稳定发展期,这种关系持续了长达40年之久。太武帝拓跋焘曾遣使六赴西域,西域诸国也遣使来献,北魏积极开展外交活动和对丝绸之路大力经营,直接促成了丝绸之路的繁荣,也使得平城真正意义上成为北魏时期丝绸之路的东端起点。
北魏时期的丝绸之路横贯中亚和西亚,通往拜占庭帝国。在大同地区的墓葬和遗址中发现了包括金银器、玻璃器、波斯银币等等大量与丝绸之路有关的文化遗存,我们的主人公金耳饰主体錾刻精美绝伦的“一人二龙(兽)”图案,正是与阿富汗北部席巴尔甘地区出土,公元前1世纪的大夏至贵霜时代的墓葬器物一脉相承,极具中亚风格特点,充满了浓厚的异域色彩。也许正是“驼铃古道丝绸路”的开拓,这样的纹饰及金饰工艺在平城流行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人二兽”的构图,最早出现在公元前3400年至公元前3300年埃及的耶拉孔波利斯装饰墓的壁画中。这样的构图不仅是装饰,更像是一种理念的碰撞与体现。金耳饰上的二龙造型,它们与人的互动,或是寄托了王权神圣不可侵犯,被赋予了权力与尊荣的象征,体现了皇室的至高无上,也被笼罩了一层神话般的色彩。高鼻深目人物的形象泰然自若,与二龙的活泼矫健,形成鲜明的对比,构成了一幅画面生动而富有动态感又充满戏剧性的张力的画面,这种平衡与冲突,或许是北魏时期人们内心世界的写照,亦或是对理想世界的向往。它真实地反映出北魏时期开放心态的展现和当时对外来艺术形式的接纳与融合。人物造型上的联珠纹项饰,肩部以下錾刻的佛教中常见的覆莲花瓣纹样,也都是中外文化交流的见证和中西方文化融合的产物。源自于波斯萨珊王朝的联珠纹样主要由一串彼此相连的圆形或球形组成,排列成一字形、圆弧形或S型,通过丝绸之路传入平城,在北魏工匠的吸收与融合之下,逐渐形成了具有独特风格的装饰纹样。它不仅丰富了我国古代装饰纹样的素材、样式和结构,也为我们窥探中西方文化交流提供了借鉴。
北魏时期佛教兴盛,在北魏社会中有不可小觑的影响力。它不仅丰富着人们的精神生活,还对政治和社会生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和平初年(公元460年),佛教活动得到了北魏文成帝拓跋浚的大力支持,他接受昙曜的要求,在平城西武州山开始开凿云冈石窟,镌建佛像。这种对佛教的支持,使得佛教在文化、艺术等多个方面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促进了佛教在社会各阶层的传播。与佛教有关的纹样也因此广为流传,护法力士、狮子、忍冬纹、莲花纹等装饰元素均与佛教文化有着密切联系,尤其是莲花纹样。佛教中,莲花与佛教义理相融,莲花也被称是“净土”,因其在佛教中被赋予特殊含义而盛行。在我国喜爱莲花之风自古有之,诗经中有云:“彼泽之陂,有蒲与荷”。人们常常通过欣赏莲花来表达对自然美的赞美和对高洁品质的追求,莲花纹样的广泛使用,更像是对佛教所宣示的无争平和境界的美好憧憬。
金耳饰侧面的花卉纹、人面纹以及凤鸟纹等元素的完美融合,则充分展现了北魏艺术的卓越成就和深厚底蕴。花卉纹以其曲线优美、变化无穷的特点,广泛出现在北魏的金饰上,它的形态犹如生命的脉络,蔓延生长,象征着生生不息的自然之力和永恒的生命循环。这种源自西域的装饰元素花卉纹也为金耳饰增添了灵动与生命的气息。人面纹刻画得庄严且神秘,极有可能代表着先知、祖先或是神灵的化身。这种纹饰揭示了人们对未知世界的敬畏,对智慧和力量的崇拜,展现了北魏时期人们对于人性与信仰的精神表达。凤鸟常常被视为祥瑞的象征,在金耳饰上的凤鸟用红宝石、绿松石等做点缀,寓意吉祥如意,凤鸟纹的运用,展示了北魏人民对安宁和幸福生活的向往。
平城,在其作为都城时期,涌动着异国情调的商品交易,丝绸、瓷器、香料,汇集自五湖四海,沿着蜿蜒的商道流向远方。东西方的商人在这里相遇,他们的语言、习俗、艺术相互渗透,孕育出丰富多彩的文化景观,形成了一个多元文化共生共荣的都市。在这里,鲜卑人的豪迈与汉族的文雅、西北游牧民族的剽悍与中原地区的恬静,乃至来自中亚、西亚的异域风尚,共同塑造了独特的城市气质。
在广阔的丝绸之路上,北魏时期的金耳饰,是丝绸之路璀璨文化的一部分,也是金与宝石结合的巅峰之作。一人二龙、花卉、人面和凤鸟这些纹饰在小小的金耳饰上共同编织了一个时代的风貌,传播着各自地域的风俗与信仰,向我们无声地诉说着北魏文化的博大精深。
历史回响 耳畔的故事与传承
沙漠鎏金,惊艳时光,古往今来,饰品里珍藏着无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美好信念。穿越千年,这对北魏“嵌宝石人面龙纹金耳饰”的光芒依旧耀眼,正所谓:“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铛”。我们不难想象,北魏女性佩戴这些精致巧妙的耳饰,有着多子吉祥的美好寓意,既表现出对自身身份地位的印证与象征,也是对她们对美好生活的眷恋与神往。
日月交替,星辰疾驰,随着时间的流转,北魏金耳饰承载的故事,依然在我们的耳畔轻轻响起,在博物馆的灯光下,她们闪烁着昔日的光芒,静静诉说着那个久远的时代……她见证了繁华盛世下,北魏王朝兼融并蓄、海纳百川的弘大气象,也成为探究北魏文化密码的钥匙,
引领着后人去追寻那一条由民族融合造就的互动、互鉴的文明之路,去聆听那一段连接东西文化的金色韵律,去领悟那一份超越时空的文化共鸣。
(原载《平城》2025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