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一年前后,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敌后战场地下工作的斗争形势日益严峻。就在这年春天,组织安排了我一项任务。
(一)
从临泉府“义盛隆洋货店”的仓库去海子边,虽然比较近也顺直,但我还是走泰山庙、过校尉营、穿三圣庵,绕了几条小街窄巷才进入中山公园。现在的中山公园已被改为“新民公园”了。五六百年以来的人文湖景,如今飘起了“膏药旗”。今天是礼拜天,文瀛湖畔盛开着春天的花朵,但人影却依然稀少。
我懒散又机警地沿着湖边慢慢向后湖走去……心里回想着交通员给我的提示和暗号。
果然,在不远处翠柳旁的长椅上,有位戴着细框眼镜的女子在独自看书,她淡蓝色的旗袍外,套着一件灰色开襟毛背心,黑色浅口皮鞋与酱色长筒袜很协调。
可能我进入了她的余光,她微微扭脸朝我这边看了一下,她三十出头,仪态静雅,眼神不俗,不像太原本地人。她左手拿着一本日文书,手腕戴着一只坤表,右手捏着一支紫丁香。
我问自己:“这是要接头的人?”
昨日交通员怕我出差错,反复提示:暗号是“空位有人吗?”回答若是“没人”就出事了,若对方说“有人”,那就对了。这时候你不能站着,必须坐下,这样她才认为你是自己人。临走再三叮嘱我:记住“没人”不坐,“有人”坐。
这时,几个踏着木屐、穿着艳丽和服的女人和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男人,向我们这边走来……我倚着柳树,望着湖岸翠影中的“万字楼”,吃着手里卷纸筒中的樱桃,注意力却集中在耳朵,直到这群东洋男女,叽里咕噜、嘻嘻哈哈地远去……
接头准确无误。
未婚的我紧挨着这位女子坐下,多少有些不自在。她抬头环扫了一下周围,轻声地直接说道:“组织同意你回去奔丧。你明早坐八点多的火车到古城站下车,出站有人接你,暗号没变。”
她拿着丁香花在鼻子上闻着说:“牺盟会被阎锡山取缔后,形势变得更加严重,上级要求我们做长期斗争,用灵活的斗争方式与敌人周旋,在缓冲区争取伪军中有良知的人、控制两面派、打击作恶分子……这个精神要传达到武工队和民兵自卫队。”
她抬头望着天空说:“日军在太原小东门附近所谓的‘工程队'是个集中营,里面有三万多抗日战俘和大几千进步学生。鬼子每天拿活人做刺杀训练和病毒实验,这个‘工程队'也是华北日军的血液库,一批一批的人被抽血而死,下个月要将三四千身体强壮的人押往东北。这个情报你要亲自送到边区。二是……”
湖边来了几个拿着画板写生的学生,他们身后跟着两个不像老师的黑衣男人。为安全起见她没再说话,而是接过我手中的樱桃卷筒,挽起我的胳膊向玉桥方向散步……
她紧贴着我继续说:“二是日伪军要在麦收后,对太岳区中南部进行二次大扫荡,目的是粮食……”
我们走到花坛后面,她蹲下从长筒袜里抽出几张小纸片,插入樱桃卷筒里,连樱桃一起递给我说:“详细情况都在里面,你今晚要全部记在心里,然后烧掉。”她从兜里拿出两个通行证,说:“这是商会和警务厅签发的,符合你商铺店员身份,这个是日军独立混成四旅团和伪绥靖署签发的,这个通行证不要轻易拿出来,因……”
她没有再说下去。
她侧身把手中的紫丁香抛进湖里,用平静严肃的语气说:“路上风险很大,要有最坏的准备。”
我坚定回答:“请组织放心,坚决完成任务!”
她挽着我走出公园,在桥头街拐弯处分手时说:“回去后有人会与你联系。”
……
(二)
出了首义门,东升的阳光与城墙平行,直射着正太街。在丁字口往南一拐就看到了这座法式火车站了,车站的三个高大券拱式长条形玻璃窗和镶嵌钟表的钟楼,是太原城墙外东南角最高大的建筑。车站前面有一大片用欧式铁栅栏围着的洋灰地面,进入铁栅栏内才能进入候车厅。在这宽阔的地面上,不时有挎军刀的日本军官或身着西服马褂的达官显贵,从轿车或洋车下来。
高高的钟楼顶端,飘着白红“膏药旗”,三个拱圆长条形窗户下的站名,已经不再是“正太车站”了,三年前已被改成了“太原驿”,建筑外墙挂着“共建东亚新秩序”白底蓝字的标语牌,候车厅门口站着日伪军,旁边停着日军三轮“电蹦子”。
在进站口和售票处四周墙上,贴着“东洋牙粉”、“三井味素”和樱花美女等广告,尤其是戴拿破仑帽、留小胡子头像的大大小小“仁丹”贴画,在车站附近街巷,张贴得到处都是。
我向车站走近,压抑的气氛渐渐逼来,甚至出现了恐怖的情形。钟楼下方正中位置的候车大厅,中国老百姓不能进入,只能在距离候车室四五十米的铁栅栏外,西面露天的简易口,排队接受搜身检查和验证候车。
简易口两边布设着八字形铁丝网,旁边用粗大方木搭成的半人高的台架上,一个日军军官杵着洋刀站在上面,身边有一只吐着舌头的洋狗,他的眼神和狼狗一样凶恶阴森,机警地审视着候车的人群,架子下站立着一个刺刀闪闪的鬼子,车站西面和北面两个街巷口,也都站着日本兵。
三四个伪军和日本铁警对候车的人任意搜身、任意搜包,抽查着他们认为可疑的人和可疑的包裹,若稍微配合慢了,或表情带有一丝不满的,即刻被臭骂或捶打一顿,若他们认为你可疑,你就会被拉出去带走。
斜挎“二八盒子”的便衣也在人群中窜动,人们点头哈腰、赔着笑脸,几乎是屏着呼吸接受检查。被查后的提箱、包袱和行李,里面的东西七零八落地散了地,现场一片狼藉,人们恐慌地俯下身匆忙地收拾。
一个便衣走到我面前,我客气地主动递上“良民证”和车票。便衣上下打量着我,看着“良民证”问:“你是店员?”
“是。”
“去哪下车?”
“古城。”
“去古城干嘛?”
“先要账,然后回去吊孝。”
他扫了一眼我左臂膀上的白纱和鞋上蒙着的白布。
这时,站在木台架上的日军军官,对着伪军和便衣“叽哩哇啦”地连叫带比划。随即他们把我从排队候车的人群中拉了出来,推向旁边的一小块空地,我心里略有点紧张,但又一想,我没什么把柄。
他们开始对我仔细搜身……便衣夺过我的通行证,递给台架下的日本兵,日本兵递给站在架子上的军官,军官迅速走下台子,来到我身边……
我第一次被鬼子军官面对面盯住审视,我使劲地在心里提示自己:“镇定……镇定!”
鬼子军官比我矮半头,我在中国人里面都是体壮的大个,他狰狞地上下打量着我,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推我在原地转了一圈。
我转身时看到周围候车的人,没有一个敢正眼看我一下,他们像瑟缩在鹰犬面前颤抖的兔子,似乎担心随时会发生殃及池鱼的大祸……
日军官让我伸出双手,又扒开我长衫的衣领看了一下我的肩膀,接着又核对了一下“良民证”照片后把证件递给我,向伪军和便衣们挥了一下手,转身又上了台架。
我有惊无险地重新站回到刚才的原处。
钟楼上的钟声响了八下,距开车虽然还有十分钟,但这每一分钟都无比煎熬,恨不得马上进入车厢。夜长梦多,鬼子无常,谁知道一会儿又会发生什么情况,钟楼上的指针仿佛不动, 慢得令人焦虑……终于检票放行了。
也许是等久了,或是逃避恐惧的缘故,人们本能地蜂拥而至,在检票口挤成一堆,日本铁警用棍棒维持着秩序,伪军用枪托捣砸着拥挤的人群……
(三)
我这是第三次坐火车。一次是完小毕业,叔父领我来太原报考国民师范;一次是学徒后跟着东家去天津办货,也就是那一年,我加入了党组织;太原失守五年后的今天是第三次。
站台的钢管遮阳棚光线阴暗,检票后的人们一窝蜂地跌跌撞撞向三等车厢疯跑。我没有随人流抢座,而是留意了一下停在道轨上的列车。这是一个较长的混列:客运、煤货和闷罐等车型共有八九节,装备机枪火炮的铁甲车依然在火车头的前面,车头后面依次排列客运车、邮差车、行李车,黑色的闷罐车和煤货车在最后。站台尾部,苦力们踏着架板把沉重的货箱、麻袋包和大量弹药背入闷罐车,一二百名穿着大皮鞋、扛着枪械的日军和不多的伪军,也正在登车。
我在连接邮差车的客车厢里,被挤得前后晃动,举着行李难以下脚,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终于坐了下来。
火车头“哧哧哧”地排着白气,穿制服拿煤油信号灯的人,在站台边来回踱步。不多时,汽笛吼叫,车窗外人影、建筑和树木开始往后移动,火车开动了。
窗外是晋中平原春耕的景象,老农、耕牛、犁耙和麦苗构成了生机盎然的绿色田野。这原本平静安详的生活,被侵略者的铁蹄践踏得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尽管朴实善良的中国农民,在自己的土地辛勤劳作,可夏收和秋后的粮食,他们又能得到几粒?
看到车厢百姓满脸愁绪和惊恐,想起昨日地下党组织交办的任务和密件上对时局的分析,脑海出现了几年前参加声援“一二·九”运动集会和游行的画面……想到这些,心里一阵一阵难受。“不抵抗”政策不仅丧失的是土地,更是祸国殃民。
车轮在道轨上滚动,“呜呜呜”的汽笛声,像是一个失去孩子、失去家人被凌辱后的女人,在投河前悲愤的呜咽。
突然,火车半途停了。人们疑惑地看着窗外,轨道边站着成群结队的日军,旁边有不少苫着白布的担架和躺在担架上的鬼子……这时候,已经有一二十个日本兵登上了车厢,他们军服衣袖开裂、沾满了泥土和一些血渍,有的眼睛闪着凶光,透着满脸杀气;有的一副垂头丧气、疲惫无力的样子,还有一些头上缠着绷带、胳膊绑着纱布、手上血迹斑斑……他们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汗臭、硝烟和血腥的浑浊气味。
一个随车铁警从后面匆匆进来,踩在座椅上高喊:“下车下车!全部下车!快点……从前面下……太君要坐!”
人们呼啦呼啦地赶紧起身,诚惶诚恐地挤向前面的车门。一车厢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被赶下车。人们六神无主地站在铁轨旁的路基上,女人和小孩吓得瑟瑟发抖。一位老者摇着车票央求着铁警:“老总,行行好,不要撇下我们,我们都是买了票的呀……”
那家伙怒目地说:“喊什么喊……妈的,不想活了!”
“喔喔”汽笛响了,人们惊惶地向铁警频频作揖央求:“不能撇下我们啊!不要这样啊……”
铁警晃动着手里的旗子骂道:“蠢猪!别叫了!”他看到日军最后一个担架上去后,用旗子指着旁边的邮差车,对着人们喊:“上那节车!”
站在路基上,邮差车的中门很高,人们你拉我、我拽你,连滚带爬地上了邮差车,算是没有被抛弃在荒郊野外。
邮差车比闷罐车狭小,人们宁可挤着站着、或坐在车底板上,也不敢坐在邮包、邮袋这些邮件上,唯恐被铁警打骂,甚至被踹下车。车厢两边的通道一边是刚才上来的鬼子,一边是满载着各种麻包、木箱等东西的行李车。通道门或开或关,巡查的日本宪兵、日伪铁警出出进进……
火车进入山区走得很慢,偶尔能看到铁道边土丘高处站着端刺刀的日军,道轨边还站着几十名抢修铁道的苦力,他们旁边还散落着被炸断的枕木和被炸弯曲的道轨,火车慢慢通过后,苦力们还要继续加固。
火车停在了东观车站,这个站人员多、货量大,因加水,停车时间也长,旅客有上有下,邮件装装卸卸,浑浊憋闷的车厢缓解了一些……
就在汽笛吼叫、邮差车中门即将关闭的瞬间,突然跳上来一个黑衣中年男人,他身形瘦削,弓背耸肩,敏捷地挤入邮件货堆的缝隙,又三蹿两跨找到这个角落,蹲踞在我旁边。他抬了下礼帽,向我点头微笑了一下,随即靠在车厢壁上,把帽子往下一拉,盖住了他半个脸。他没有行李,只斜挎着个包,短衣襟、束腿裤,黑牛鼻子鞋上都是泥巴,举止不太普通。
车轮在道轨上发着“哐当当……哐当当”的声响,我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但始终警觉着身边这位不速之客。突然,他用胳膊肘杵了我一下,问道:“给谁戴孝?”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问了他这么一句:“你为啥也坐到这里?”我专门把“也”字音发得重了点。
听到我这样问,他好像惊了一下,立刻侧过身盯着看我。
他疑惑地问:“你认识我?”
我笑了笑,故意说:“你像个有身份、见过世面的人嘛。”
“哦——嘿嘿嘿……”他的神经似乎放松了点,露着殷红的牙床和长而不齐整的黄牙,笑着问我:“小弟兄,你到哪下车?”
“前面。”我应付地说。
“你说对了,我是走南闯北过来的,当然见过大世面……”他双手抱着膝盖压低声音:“你知道不知道孙文、孙中山?……我在太原文瀛湖听过他讲话……你没听过吧,你,你还玩尿泥呢,哈哈哈……”
他擤了一下鼻涕,抹在邮包上,又问:“蒋光头你总知道吧?嗨,你连他都不知道?那你更不知道他为什么成了秃头。”他看了一下四周,把礼帽翘了起来。
这时我看到,他黄灰色皮肤颧骨突出,脸颊塌陷,脖颈细长,脑门上的抬头纹像店铺的布匹一层一层,黑白眼珠滑溜滑溜。
他左手揪起他宽大的上衣,遮住右手,拇指和食指形成个“八”字,神秘冷笑地说:“不懂吧,哼哼……我的老弟兄就是干这个的。”
此刻,我觉得这个人,十分危险。
他得意地问:“小伙子,你的明白?”
我摇着头。
他哈哈地笑了起来,嘴里喷出很臭的气味。火车又慢了下来,他猛地直起身子,竖着耳朵仿佛听到了什么,嘴里骂道:“他妈的,炸、炸、炸,都是‘八路'搞的鬼!”
他脱下鞋磕着上面的泥巴,自言自语:“这世道,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爷,靠算命能挣几个钱?连老婆都娶不起,哼!不得不……”他朝我又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心想“拐门子?”“贩烟土?”这次我真不懂他手势,我摇了摇头。
他挽起袖口,用感叹的语气说道:“唉!坑蒙拐骗不要偷,吃喝嫖赌不要抽,哼哼,狼心狗肺算个球……”
正说着,车厢通道门开了,走在前面是一个戴着日军军帽的汉奸,后面是一个伪军,第三个是胳膊上戴有“宪兵”袖标的鬼子。
这个黑衣男人马上把帽子拉下,又遮住了他的脸。
三个日伪汉奸,挨着个检查良民证。那个戴着日本军帽的汉奸,走到我坐的角落,我主动起身递给他证件,他还给了我。
“你,说你呢,站起来!”汉奸对我旁边的黑衣男吼叫着,用短枪枪管挑掉了他的帽子。
大叫一声:“太君,他在这!”
日本宪兵和伪军迅速围拢过来,伪军一把揪住黑衣男的衣领,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
“你往哪儿跑……”
“叭叭叭”紧接着又连扇几个嘴巴。
黑衣男连连求饶:“我是良民……我是良民呀!太君……”他哆哆嗦嗦地掏出良民证递给日军宪兵。
鬼子看也没看直接撕碎扔到他脸上,“八嘎!”鬼子怒道。
“你他妈的勾连游击队!”那个汉奸使劲往外拽他。
“花麻吊嘴敢骗皇军,来来来……你不是爱跳车吗?”伪军扭着黑衣男一只手腕,脚踢着他的屁股:“跑!跑!再跑!”
“死啦死啦地!”日本宪兵叫着。
汉奸和伪军把黑衣男拉到邮差车中门,一人揪着他的一只胳膊……宪兵把车门拉开,猛烈的凉风“呼呼呼”地吹进车厢,宪兵绕到黑衣男身后,掏出王八盒子枪,朝着黑衣男后脑勺“叭”的一枪,黑衣男一头栽下车去……
邮差车上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整个车厢弥漫着毛骨悚然的肃杀气氛。
(四)
下午一点多,我在古城站下了车。出站时,日伪军不看我的车票和良民证,只检查通行证。出了站略微透了口气,端刺刀的鬼子和便衣比太原少。然而,讨吃要饭的乞丐和插草标卖儿女的,还有盲瞎的和缺胳膊少腿的都比太原多,心里极不是滋味。
在古城西门外一块破石碑坐下歇息,看到在路边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肩头的“捎马子”上缀有五颜六色的布条,他不停地拦住路人卖他的东西。他见我坐在破石碑上,便走到我面前问:“掌柜的要颜料不要?”
听到他问,我本能地看了一下四周,问他:“染布用的?”
“对对对,染布用的。”他嬉皮笑脸地回应。
“有藏蓝的没有?”他愣了一下,收起笑容很认真地说:“有,到店里取。”
我站起来跟着他进了城。城内原本喧嚣热闹的市井不复存在,许多店铺上了板儿、黑塌闭户,街上冷清萧条。穿过几条街巷,在一个两人侧身才能通过的狭长巷子内,拐进一处小四合院。进入正房有两个人迎候我,卖颜料的自我介绍说:
“我姓刘,这都是自己人。”他介绍,戴眼镜中年男子姓陈,在中学任教;二十多岁女同志姓段,在文印社当学徒。
老刘对我说:“先生,这里很安全,咱们边吃边谈吧。”
葱花醋调和、辣椒洋柿子(西红柿),一大碗“包皮面”,吃着吃着想起了我的老妈,心里一阵酸楚,我克制住思绪,放下碗筷,喝了口面汤,我继续说:
“……去年鬼子‘铁壁合围'很凶猛,但被我们袭扰得没达到目的,今年夏收后鬼子还要进行大扫荡,一定要让百姓把粮食藏好,现在根据地最缺的是咸盐、药品和纱布,你们能筹集多少算多少,想办法送过封锁线,越快越好,这是最当紧、最当紧的任务。”
他们三个均表示,尽一切努力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陈老师说:“你往家走的路上查得非常严,越往西、越接近根据地哨卡就越多,只要不顺眼或有怀疑,就过不去,十分危险。”
“我是女的我送先生一程。”小段说。
“不行,你一个人返回更危险!”我立刻拒绝。
小段边擦抹着饭桌,边思索,她突然问:“古城到汾阳的火车,现在还能不能坐?”
陈老师摇着头感叹地说:“唉,汾平铁路是同蒲的支线,我记得民国二十五年通了车,第二年就被鬼子控制了,现在是鬼子运货运兵的专线,不行。”陈老师皱着眉说。
老刘说:“不要急,咱们再想想,再想想……”
陈老师手里卷着烟丝,用不肯定的语气说:“你们看,我姑父每礼拜三去一次汾阳,有时拉煤有时拉货,让先生坐我姑父的马车走,你们觉得行不行?反正先生是奔丧的,搭个人情顺车,有啥不正常的?”
老刘想了想说:“我觉行,到了汾阳就走了一半了,遇到关卡你姑父也能照应照应。先生,你看怎么样?”老刘问。
“老陈,你姑父平时来往接触的人怎么样?”我问。
“五十多了是个老把式,他在古城“马儿社”干了二十来年了,常走这条线,哨卡上的日伪军都认得他,能应付两下,人靠得住,没问题。”老陈肯定地说。
小段插话:“明天正好是礼拜三。”
我对陈老师说:“那就按他平时的时间走,我也叫姑父?”
老刘说:“不行,最近查问的可细呢,一问就露馅了,你是他侄儿的朋友,叫大爷就行了。”
……
第二天,卯时(清晨五点)我坐马车出了城。路上,凡是岔口、桥头都有地堡和哨卡,如果是要道,还建有炮楼。偶尔有日军汽车奔来驰去,卷起干燥的黄土,把大爷的骡马惊得仰头跳动,大爷死死地抓着缰绳,嘴里“吁——吁——”地安慰着。
过汾河、过磁窑河、过文峪河,三次过河、三次检查盘问,一次比一次严,一次比一次细。看到凶神恶煞带班的日军曹长或伍长时,大爷总是笑眯眯地给鬼子鞠着标准的日本躬。
赶车大爷是个老江湖,也深知奔丧人的心情,他除了中途停车解套遛遛马、喂喂料,昼夜赶路,一路兼程。他说:“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途中还省了一宿骆驼店(车马店)的钱,因下雨泥泞,我们不得不在冀村的骆驼店住了下来。
早上,天气放晴,大爷给骡马加料饮水后,我们再次启程。快到禹门桥时,大爷告我:“汾阳的鬼子比古城多,城周围的大村大镇都住着日本兵,有骑兵、有炮团。我们赶车的都知道,光骡马牲口就有一两千头,听说驻着一个什么队?……噢,联队。”
大爷的话,我很清楚。在牺盟会训练班时,八路军教员曾讲过,吕梁山东麓的汾阳,是交通要塞,产粮又多,把守住汾阳就能南控平阳、西扼太岳。这是日军重兵驻扎汾阳的原因。
只见禹门桥头,两个碉堡一高一低、一前一后夹着一座石桥。大爷对我说:“这里的鬼子更坏,伪军也都是些王八蛋。”他叮嘱我不要下车,坐着别动。
我看到大爷走过去,听不清说了些啥,然后他频频鞠躬点头,满脸堆笑地捧上纸包里的牛肉,这时,我却听见:“太君,米西米西?”
鬼子很不耐烦,两眼怒目,把刺刀一横,大吼道:“开路!”
大爷赶紧把牛肉转递给伪军,一甩鞭子,我们过了封锁桥。
……
接近中午,走到距汾阳城不远一个村子东口,眼前的场面令我极其意外。成百的日军和几十匹战马聚集在田里,到处散落着马镫、马鞍和草料袋,田埂上码架和摆放着枪支和小钢炮,鬼子们有穿着军服,有脱成白衫,修马掌、刷马鬃、刮泥垢,叽里咕噜地大嚷大叫,在没有太阳的朦胧光线下,黄褐色、骝栗色和黑白色将鬼子和牲口混为一体,一片阴森恐怖。
将要走过这个村子的西口时,更让我万分惊愕,眼前的场面惨不忍睹。在打谷场北面立着三根柱子,柱子上捆绑着三个人,每一个人的头上都套着个布袋子。练兵的鬼子端着刺刀,在教官指导下,猛刺柱子上的活人……鬼子每刺一刀,柱子上的人惨叫一声,每惨叫一声鬼子们就发一阵大笑,像是欣赏有趣的声音……教官还要对受训日本兵的刺杀动作做一次指导,柱子上的人喊叫几声后,不再发出声音……三个柱子下面一大滩鲜血流淌着……
我知道鬼子杀人不眨眼,但是,这场面第一次亲眼看到,我的眼睛憋烧憋烧的,胸口上不来气,心被乱针扎穿,我恨不得跑过去拿起他们的机枪,扫了他们……
大爷不让我看,用鞭子紧抽着牲口快走……
走了好长一段路,我的手才不再颤抖,呼吸也平稳了些,不由得低声吟唱起,在牺盟会学会的《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听到我带有哭腔而坚定有力的声音,大爷老泪横流……
(五)
文峰塔剪影高耸入云,汾阳城就在眼前,若不是暮春天长夜短,城门早关了。东正街“晋西客栈”门口挂着两个灯笼,只有一只亮着昏暗的光。大爷是这里的常客,用大爷的话说,热水管用、舍得加料,消息也灵。可进来后,却没见几驾卸了辕的车,空大的驿厩也没几头骆驼。
大爷看我疑惑的样子,苦笑道:“今非昔比呀,谁家的大车是风刮来的,说是征用就是明抢,谁敢来?咱这是给东洋人拉货,要是我的套车,我也不来。”
心里有事寝食难安,加上这天夜里,日本宪兵和伪保安连着来店盘查了两次,客栈的鸡叫第一声之前,我就醒了。早上,谢别了大爷,出汾阳西门,向山区方向走去。
回家的路熟悉又亲切,“离汾线”则是必经之路,现在,离石到汾阳的这条线,线南面山丘是阎军,线东北部平川是日占区、线西北部山区是根据地、线北中部丘陵是三方交汇的游击区,我的家是距离下堡镇最近的小村庄,就处在游击区内。
自从日寇推行“铁壁合围”和大扫荡以来,鬼子在所控制的交通要道和军事高地,新建了许多大型碉堡,有些地方还在继续修建,鬼子换防也很频繁,魔鬼军曹这些老油条们被安插在要害据点,强化了对哨卡的把守和盘查。
所幸的是,我一连通过了三泉镇、苏家庄两个大据点和东曹村小据点。走得我浑身发热,在小石崖边有一股清流的阴凉处坐了下来。
三五头毛驴背上驮着炭筐子,“丁零当啷”地由远到近向这边走来。驮夫向我招手说道:“哎,小伙子!小心山风凉着啊。”他叫停了驮驴,在清溪里洗着他的黑脸黑手。
我问他:“驮的高阳炭?”他说:“黑沟窑的。”
他看到我戴着孝,问:“你家谁不在了?”
“父亲。”
“看你这样子,路上走了好几天。”
“是。”
“哪个村的?”
“过了胡家窑就是。”听到胡家窑三个字,他提示说:“哦,胡家窑……当心点啊,小日本和二鬼子坏得很!”
胡家窑是我二姑家,村里的老枣树比房子高,核桃树比井口粗,最高兴的是我们六七个娃子爬到一颗老枣树上,你吃我的炒料豆,我吃你的酸杏干。再就是村子坐落在小山包的垭口上,观瞧着垭口下三叉路的车马行人。
过几天就是谷雨,走近胡家窑却看不到一丝绿色。
两年前,上太原来的村人告过我,日本人把封锁线沿线的枣树、核桃树和梨果树全砍光了,村里的老树也一颗不剩,说是怕隐藏八路军,还逼着村民挖丈五宽、丈二深的封锁沟,造孽呀造孽!
走到牛岭头,我已经看到了胡家窑的炮楼,这是孝义敌占区和游击区边界最大的据点,驻有十来个日伪军。过卡的大都是方圆几十里的百姓,商贸车马不许通行,拉柴拉煤的也稀少。这是我要过的最后一个关卡,就在家门口,心情格外复杂,想到我一路惊心动魄的经历和心中的任务,内心萌生着一种自信和一丝的激动。
炮楼和吊桥就在眼前,炮楼下面空地停着一辆挂太阳旗的三轮偏斗“电蹦子”。哨卡两边都是铁丝网,留出通过的口子很窄,口子东西两面有十来个男女老少,排着队接受日伪军搜身和检查。这工夫人们不由地看一眼,封锁沟边柱子上绑着的人。只见那人光着膀子,浑身是伤口,满是血痂子,脑袋垂到了膝盖,头上和溃烂处爬满了绿头苍蝇,还有一些嗡嗡嗡地围着他飞,偶尔有一股腥臭的味道飘来……
人们哆哆嗦嗦、没有声音地任由鬼子搜身,年轻女人吓得两臂紧抱在一起,她们护着自己的胸时,日伪军或戏谑或猥亵一下,便哈哈大笑。
一位小脚老太太手里的提篮,被鬼子一把夺过,把东西一下翻倒在地上,里面的玉米饼掉在土里,十几个鸡蛋全被摔烂……
老太太哭叫着:“老天爷啊!我儿媳坐月子……”
人们替她拾起弄脏的饼子和空篮子,劝慰她赶紧快过。
一个伪军从一位老汉身上搜出一包咸盐,边打边骂:“妈的,你不知道这是禁限品吗?出来……跪下!今天饶你一条老命!”说着翻起后衣襟蒙住老汉的头,用酸枣枝抽打老汉的脊背,老汉声嘶力竭地嚎叫着……
鬼子向人们示意着柱子上的人:“土八路,死了死了地。”
“这就是八路的下场!”伪军帮腔喊着。
突然,一个络腮胡胖鬼子用手指着我,另外两个鬼子没查我的证件,上来就反捆了我。我高声嚷着:“怎么回事?我是良民!我是良民!我是回家奔丧的,回家奔丧的……”
鬼子不容我申辩,连踢带打把我头塞进摩托车偏斗,我耳朵里只有“突突突”得声音,尽管脑袋被颠簸磕碰的昏昏沉沉,但心里自问自己,我暴露了?被出卖了?去宪兵队?最后我横下心来:我是店员,什么也不知道,若牺牲的时候到了,那就豁出去了!
时间不太长,摩托车停了下来,我被从车斗拉出来。眼前是一个破庙,庭院堆放着枣树、核桃树和松树等圆木,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虽然我是本地人,也没来过这个破庙。
胖鬼子跟庙里的两个伪军说了几句,就和另一个鬼子开摩托走了。
一个伪军叼着烟敞着怀,解开我的手,说道:“这么壮实,好好干,别他妈偷懒,你要是耍奸,别怨我不客气!”
他向木料后面一个小伙子招手:“过来!”小伙子十七八岁,一脸哀愁,乖乖地站到他面前。
伪军对他说:“你爹死了,这不又给你找来了一个?你告他怎么干!这一堆全部锯解开,太君说了,明天早晨军车要拉走,不睡觉也得解开,完不成要你们的脑袋!”
我庆幸没暴露,原来这是缺了拉大锯的人了。
伪军离开后,小伙子低声告我,他父亲前几天在架子上拉锯时,突然吐血死了。这些圆木要锯解成板材,用于修建炮楼的隔层和楼梯。
我看小伙儿饿得很,想给他点吃的,发现行李和布包没有了,最焦虑的是良民证和两个通行证不在身边,哨卡鬼子拿了,还是押我来的时候掉在路上了……
“干活!站着干嘛!”伪军叫嚷着。
小伙用墨线盒在圆木上崩了线迹,我和他吃力地把圆木滚上拉锯的木架,他熟练地在圆木两头敲了四个扒钉。
小伙让我在下面,说他上去锯得歪不了。我只见过上面站一个、下面站一个,用大锯把粗圆的木料锯解成木板,但从来没干过这活儿。
一根接一根,连着锯了两根,我已大汗淋漓,不得不脱成光膀子。四肢在出力拉锯,心思却想着怎么逃跑,眼睛看着破墙的豁口,注意着两个端枪的伪军……
突然,庙门外响起了两辆摩托车声音,心想鬼子又来了。只见三个被捆着手的苦力,被两个日本兵和一个“二鬼子”,揪扯地推进了门。那个胖鬼子随后进来,他叉着腰站在木料堆上,骂那两个伪军,“二鬼子”翻译着,意思是进度太慢,若加了人到时间还完不成,统统枪毙!
胖鬼子转身向我摆手,叫道:“你的过来。”
我忽然看到地上我的行李和布包。胖鬼子手里捏着我“不要轻易拿出来”的那个通行证,对我查验核实着,二鬼子翻译:“姓名?”
“田生义。”
“年龄?”
“二十九。”
“职业?”
“学徒店员。”
“现住址?”
“太原临泉府巷义盛隆洋货店仓库。”
“原籍?”
“山西孝义下堡镇玉米村。”
“何事由?”
“父亲去世。”
胖鬼子把通行证晃了晃递给我:“你的,大大的良民,开路的!”
我十分意外,赶紧点头鞠躬、穿好衣服,拿起行李和布包、给小伙留了食物,离开了破庙、离开了魔鬼。
(六)
山里的天,黑得早黑得快,过了胡家窑就算走出了敌占区,夜色再怎么漆黑,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去。弯月的微光照着寂静的山路,虽然有野狼在远处嚎叫,但身子感觉轻松了,脚步也有了节奏。
村狗“汪汪”地叫,似乎迎接着我,但朦胧月影下错落的村舍老屋,没有一处映现着烛光,疑惑的是整个村落全然漆黑死静。
我轻脚走近家门口,听到屋里的咳嗽声,我敲门:“娘。”
既没有问,也没有答,门直接开了,黑暗中一声:“臭宝儿!”
我和娘哭出了声,我抱着娘的腿,跪倒在地上……
娘点了麻油灯,给我馏了两个玉米高粱二面石窝窝,我饿坏了,三口两口就下了肚。
我问:“娘,上上个月捎话说我爹挺好,怎么这么突然?”
娘叹了口气:“唉……怨我,全怨我……”
娘抹着泪说:“鬼子去年到今年,不停地来,能拿的都拿走了,能抢的也抢光了,全村现在连一只鸡也没有。阴历十七,天还没亮,八路军急匆匆地告说鬼子要来了,不远了,让赶紧藏粮,你爹不知道这一回该往哪藏,两半袋子面和一圪撮黑豆,心慌得就藏在空鸡窝里了。跑到半山你爹不放心,他返回去想换个藏的地方,刚进村口就让鬼子看见,被鬼子枪打了……”
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的说:“我该拦住他来……我没有拦……冤呀,冤……”娘的声音惊醒了我小妹妹,她很懂事地抱住我。
娘说:“没想你能回来,明早去坟上看看你爹吧。”
突然有人敲门,娘吹灭了灯。娘问:“谁?”
“二婶,我。”
进来的是堂兄生根。
我问:“你咋知道我回来?”
“过卡子时我看见你了,不敢出声。我绕山后走北川河床过来的,明天是我二叔的“三七”我们一起去,我是专门来告你的。”生根说。
“好。”
第二天一大早,生根和另外一个堂弟、还有生根三个朋友来了家里,他们帮我戴了孝帽,穿了麻衣。他们腰上也系白布,小妹妹拿了纸钱,我们踩着露水、朝着晨雾的山上走去……
自从日本鬼子来了,村里的墓地多了许多新坟。我扑在父亲的坟头失声痛哭。“爹呀,想不到我父子俩会在这儿相见啊……爹啊——你小心了一辈子,谁也没得罪过呀……”我哭说着。
我一张张地焚烧着祭钱,幽幽的火光里仿佛有一双眼睛看我,我的眼睛更是模糊发花。这时,我恍惚看见父亲在集上只买了一个糖饼给我吃,他却笑着哄我说他也吃了一个……我在雨后的河边耍水,把刚做的新鞋就冲走了,父亲没有一句重话,只摸了摸我的头……在地头歇晌,父亲喃喃说:“咱家要是有头牛,娃就不用跟着受累了”……他常挂在嘴边的是“人家有孙子我也会有”……可现在,却被日本鬼子残暴地射杀了。
想到这些我泣不成声,祭奠的纸灰随风飘起,脸上流着爱恨情仇的泪水,我咬牙切齿地发誓要报仇雪恨,抗战到底!
我被他们扶起,缓缓告别了坟下的父亲……
回来后,我娘已经蒸熟了窝窝,熬好米汤。在屋里,生根向我介绍他的三个朋友:中年的姓高,镇上完小的老师,两个小伙儿是生根挑担卖水的伙伴,也是高老师的朋友。
吃过饭,大家闲聊。一直不怎么说话的高老师,突然说:“生义,我没去过晋阳府,这……晋阳府,是不是有些规矩挺日怪的?”
我愣了一下,说:“我没感觉有啥日怪的,你指甚说?”
“比如说,就你现在坐的这个长凳,这儿空着个位子,能坐一个人。我问,这个空位有人没有?你咋回答我?”高老师的语气,像是在讲台上提问学生。
我没想到,在远离市井战乱、山乡僻壤我的老家,突然听到这熟悉又意外话。我一下敏感起来,他显然话里有话,更觉得他在等我的回答。瞬间,我想起那位女子在桥头街拐弯处分手时说的,“回去后有人会与你联系。”
我看着这位高老师,高老师也看着我,我俩互相注视着。
我微笑着说:“看见位子是空的,实际有人。”
高老师又问:“说有人就是没人,说没人就是有人,这就是晋阳府的规矩?”
我问:“那你该咋呀?”
高老师说:“就像现在,我就坐下了。”他从对面走回来坐在了我身边。
他们几个听得一头雾水,有点莫名其妙,我给生根和堂弟使了个眼色,让出去看得点,他们心领神会地出了门。
我和高老师互相握了手。他真诚热情地说:“生义同志,路上辛苦了。”
高老师向我介绍他身边的小张小郑,这两个小伙儿都是区小队的,小张用手示意:“这是我们高队长。”
“你们来得正好,抓紧时间,我把上级的精神传达给你们,有些情况组织需要我送到边区,你们的任务是把这个精神传达给区队民兵们,还有就是护送我上渡船。”
高老师问:“过黄河到陕北?”
我微微点了一下头。
“轰”!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把窗户纸震得哗哗响。
小张、小郑反应很快,迅速掏出枪,一个跪在炕上,凑近窗台边透过窗户纸向外看,一个迅速站到了门后,开了个缝隙窥视外面。
不一会儿,看见生根双手揪着两个半大小子的耳朵回来了。原来这两个十二三岁的娃子,捡了颗手榴弹,他们想听听声音有多大,拉了弦就抛到坡下。
他俩淘气听响声,却引来了二鬼子和伪保长,生根和高队长他们迅速撤散,娃子玩耍能咋?不了了之过去了。
两天后,我告别了娘和小妹,顺利渡过了碛口古渡,终于踏上了陕北——全国敌后抗战政治指导中心这片热土,圆满完成了任务。
尾 声
十年后初春的某一天,“全省社会主义爱国增产节约动员大会”在海子边人民大礼堂召开。大会还没开始,我在休息室吸烟,突然在饮水台旁边长椅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孔,啊,真是“无巧不成书”。
我走过去问:“同志,这里有人吗?”她抬头一看,惊喜地站了起来,故意说了一句:“有人。”我们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说:“一晃整整十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贵姓芳名?”
她矜持智慧地说:“我不告你你也能知道。”
我们聊着聊着,我很慎重严肃地问:“我有一个疑惑,当年你提到第二个通行证的时候,为啥欲言又止,没再往下说呢?这件事,我这么多年都没有琢磨明白,究竟是咋回事儿?”
“噢,你说的是混成四旅团和伪绥靖署的通行证吧?”
“对,就是那个。”
她很认真地说:“那个通行证,当年属于‘特别通行证',普通人不可能有,也不可能拿到,在印刷厂的咱地下党,给日军印制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多印了几张,又复制了印章,实际是有风险的,所以我提醒你:不要轻易拿出来。”
“哦,原来如此。”
开会铃声响了,我俩握手后,分别进入会场,我找到座次坐下,只见她径直走上主席台,坐在铺有白色台布的某个位置……
2025年7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