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那些洗净晾干的蒲公英像往年一样放坏被扔掉,我将那团晾晒过后瘦了身的、变了色的、蜷缩纠缠在一起的、长出白色绒毛种子的蒲公英装进袋子里,带到办公室,立志一定要把它们熬水喝掉,绝不浪费任何环节的任何用心。
春日的一个周日,先生提回家一袋子肥硕的蒲公英,说是婆婆从老家那个闲置的院子里薅的,说院子里那些用来铺地的砖缝里,长了很多的蒲公英,密密麻麻。我仿佛身置其中,看到了那些绿色的叶子和黄色的小花,看到那些叶子和小花毫无顾忌地扩展着地盘,以至于连地上的砖,都快要看不见了。
好多天,不,是好多年,我都没去过那个院子了。
那是我结婚的院子。
院子里一所坐北向南的青砖瓦房,三间;东侧,两间水泥墙面的平房;出了平房的门,就是那砖铺的地面,宽约两米,从红色的铁大门口延至三间堂屋的房前;砖铺地的西侧至院墙,留着一些地,里面种过草莓、杏树,肯定还种过别的什么,只是,我不记得了。
我们的婚房是那两间平房,面积不大,家具甚少,打理起来实在方便,只是夏天里,太热。犹记得我穿着豆青色的孕妇套装,流着大汗在屋子里拍打蚊子。如果蚊子的一生可至百年,如果那蚊子当年未被我拍成白墙上的一个红血痕而侥幸还活着,那,它今年已是一只二十余岁的蚊子精了。
当年,公公尚年轻,不过五十多岁,但黝黑的皮肤和茂密的胡子,给他画上了很沧桑的浓妆。可是,即使是这沧桑的浓妆,也挡不住他谦逊谨慎的眉眼,因为那眉眼里,总是透着温和与慈善的光。他经常往那个院子去,存取一些干农活的物品,雨雪天气里给我送饭,还在那铺砖的门口,给我讲为人处世之道,要谦、要恭、要让、要团结、要和气。他慢条斯理地讲,是老师?是家长?但好像又都不是,像一个自言自语的孤独人,又像一个不温不火的老朋友。在公公去世后,我多次有过同一个念头,觉得自己更像是公公的女儿,像他,与世无争、风平浪静,绵软得像一只静默的羔羊。
儿子出生后,我们就从县城的出租屋住回到院子里的那两间平房里。冬天,屋子里放一个煤球炉子,可烧热水,也可取暖。一次睡醒后,我浑身无力,极欲呕吐,原来是屋子里密封太严、煤烟太大,我忙开了门窗,又拍打尚在熟睡的儿子,听到他哇的大哭,悬着的心才算落地。待儿子稍大,能转头寻物,先生在正对着床头的白墙上,用墨汁画了一只大熊猫,惟妙惟肖,好像还斜斜地抱着一枝竹子。我们就经常抱着儿子,让他寻找大熊猫。
过了两年,儿子渐大,常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地往那院子里去。一日,在通往那院子的小径上,不知何事,儿子违拗了我的意见,我指着红色的铁门威胁道,不听我的话,就把你关在门外面。儿子又哇的一声大哭,小小的身体颤抖地控诉着我这个母亲凶神恶煞般的失职。
在城里买了房后,因为资金的匮乏,我们将结婚时的床和衣柜也从那个院子移步至县城的房子里。至此,那个院子,我好像再也没有回过了。
今天,拉开抽屉来,去取那袋蒲公英,解开袋子的一瞬间,我却看到了生长这些蒲公英的那个院子,青砖青瓦的堂屋、水泥粉砌的平房、被蒲公英掩盖了面目的砖铺地。那砖铺地上,曾留过公公的大脚印,曾回响过他对我的谆谆教导,那平房的墙上,有一只大熊猫,那是儿子已经忘记但至今还未丢失的玩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