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送来一些甜瓜,极甜。我问,哪里买的?她说,八一路。
八一路!
我已经好久没走过八一路了。
自大儿子县初中毕业后,我几乎不曾再到那里去。
不,父亲生病后,在县医院住院治疗的那些日子,我还是常从八一路经过的。我骑了电车,或带些日用品,或单人一个、两手空空地去医院。我总是把电车骑得很快、很慌,无论黎明还是黄昏,总是匆匆忙忙的,匆匆地去医院见父亲,匆匆地回家看孩子,完全没有高中时期行走八一路时的惬意和悠闲。
高中时,县一高门前的文化路尚未开通,也不知道城里面的捷径小路,每周往返学校,八一路都是必经的。课后转街,逛个书店,买个小日用品,去老街的浴池洗个澡,也必经八一路,所以对八一路的地理环境特别熟悉。路西的县初中、卫校、县医院,路东的进修学校、小西湖市场、神路市场,那自然是门清的。哪里有理发店,哪里有什么吃的,当然也是无所不知。
2022年元旦的凌晨,从市医院回到中医院的父亲,突然被医生扯了被子盖住脸庞。姐姐开始呼喊、哭泣。
虽然父亲生病已久,但是我们从没想过他会离开。一阵慌乱中,姐姐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咱爹还没有衣服呢,快,谁熟悉地方,快去买。
我熟悉!我自告奋勇。
八一路,走,八一路!
八一路的西边,是县医院,医院的附近,除了卖礼品和餐饮的,就数卖寿衣的多了。
凌晨的八一路上,去县医院的那个拐角处,一家寿衣店的门关着,但里面的灯是亮着的。我们喊开门,说明了情况,上了年纪却身体硬朗的老夫妻利索地给我们安排好,有一些灯烛、纸钱,但这些都是附带品,重要的,是安排了父亲最后的几套衣服,连同帽子和鞋子。父亲个子高,得要最大号的,父亲爱讲究,得要质量最好的。
想不到,父亲最后的衣服,买得这么仓促。
不过,是在八一路买的,是在县城买的,是上档次的,父亲,应该是满意的吧?
父亲对八一路,当然也是熟悉的。
倒着推算,对父亲行走八一路,我也是有些记忆的。
高三那年秋天,父亲骑着二八型的旧自行车,经过八一路,去到学校,给我带去了一玻璃瓶的酱豆。待他离开,我打开包裹着瓶子的布袋子,发现袋子上粘了一截褐黄色的带有泥土的麦秸秆。捏着那截麦秸秆,我竟舍不得扔掉,想它是从家里来的,带有家里的泥土,想它是和父亲一起来的,感受过父亲的颠簸和劳累。
高二那年寒假前,在广州打工的二姐回家来,和父母一起来学校看望我,然后,我们又经过八一路,来到老街的一家照相馆,照了一张四人的合影。照片中,父亲很瘦,母亲很年轻,黑头发大眼睛,高高的鼻梁,很是漂亮,二姐穿一件粉色的长袄,我身上穿的,是大姐二姐或三姐穿过的蓝棉袄。
1993年秋,我开始上高中。
父亲送我去县一高报到时,背着铺盖卷的我们在哪个地方下的车?步行走了多远的路?我已经没有印象了。记忆清晰的,是父亲路经八一路时,特意拐进了路西边的一个家属院,那里住着他一个邻村的老朋友。
父亲为什么要拐到那里呢?是炫耀自己的女儿考进了县一高?是想让老朋友对自己的女儿多加照顾?或者仅仅是单纯的老朋友间的走动?
以前,我从未思考过,今天想要探个究竟时,却已无人回答了。
吃了一个姐姐送来的甜瓜后,我突然想,父亲若没有被医生蒙了脸庞,若还是穿着他寻常的旧衣,哪怕仍半靠在床上,或坐在轮椅上,姐姐一定就会把甜瓜送到他的面前,满怀期待地说,爹,你尝尝,甜不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