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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鲁大学特别党支部书记、辛亥太原起义司令姚以价长子;21岁的共青团山东省委书记、最年轻的中共山东省委委员;归国留学生,山东省第六专区保安司令部政治部副主任……这每一个身份,都是姚第鸿;这种种身份,最终定格为两个字:烈士。
烈士,是姚第鸿拥有时间最长的身份,是祖国和人民对他的青春、忠诚与牺牲给予的最高褒扬。
1938年11月15日,鲁西北重镇聊城。一粒罪恶的子弹,带着魔鬼般狰狞恐怖的尖啸,射中了姚第鸿的头部。
年仅27岁,却已是有着十年对敌斗争经验、成熟且坚定的我党地下工作者。鲜血如花,在鲁西北大地上绽放出青春生命最灿烂、也最凝重的颜色。
身体倒向大地的瞬间,姚第鸿深情望向巍峨耸峙的光岳楼,望向身边并肩作战的战友,望向空中——他今生今世再也无法抵达的关中小城邠县(后改称彬县)。那座小城里,有他年迈却豪爽的父亲,有他年轻正患病的妻子,有他刚满三岁、丫丫学语的儿子,有他相濡以沫的家人——他们热切期盼着,他将侵略者驱离国土后,能平安回到他们身边。
姚第鸿不愿离开这鲜活美丽的世界,喜欢传统艺术也喜爱现代摄影技术的他,济南大剧院的舞台上有他扮演的周瑜风流倜傥,蔡司相机镜头下有他喜爱的瀑布飞珠溅玉……然而,黑色的死亡,瞬间吞噬了这一切。他艰难地扯了下嘴角,轻轻摇摇手,轰然倒向养育他的大地。
1937年秋天,刚刚从日本留学归国的姚第鸿,按照党组织安排与父亲意愿,来到聊城,加入“铁血将军”范筑先领导的第六抗日游击区,成为“裂眦北视,决不南渡”的聊城抗战团队核心成员。
动身去聊城前,姚第鸿对前来送行的堂兄姚文蔚说:忠孝不能两全,大敌当前,守土报国是万事之先。他深沉的目光,越过头顶的流云,投向天边南飞的雁阵。
留学期间曾一度失去与组织的联系,他是那只渴望归队的鸿雁。
全面抗战初期,在国民党守军纷纷溃逃的背景下,以聊城为中心的鲁西北地区,成为众望所归的抗日根据地,在范筑先手下一度聚合起人数达十万之众的抗日游击队,他们配合徐州会战和武汉会战,袭击敌人机场,狙击日军汽车队,破坏铁路阻挠日军南下……鲁西北的抗战烽火,像一团烈火引燃了国人救亡图存的热情,也引起了日寇的极端仇视。日寇把鲁西北抗日根据地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1938年11月中旬,日军纠集三千余人从三面扑向聊城。以善于打仗著名的范筑先将军,得知敌人即将进犯,立即召集众人研究作战部署,准备以“席卷战术”拒敌于城门之外。之后,部队、群众按计划有序撤出。然而,正当范将军准备出城时,别有用心的国民党右翼分子来到聊城,以商讨部队整编为由拖住范将军。本已出城18里的姚第鸿,与共产党员、少将参谋张郁光,奉组织派遣返回城里,催促范筑先出城指挥战斗。右翼分子依然缠住范将军喋喋不休,姚第鸿几次催促未果,急得屋里屋外来回转圈。当右翼分子终于乘车离去,出城道路已全被日军火力封锁。范将军只好率区区几百守军固守。
血战一天一夜,聊城最终城破,长髯飘飘的范将军举枪自戕,张郁光、姚第鸿和近七百守城将士为国捐躯。范筑先、张郁光、姚第鸿三人,后被誉为“华北抗战三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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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城保卫战中,战斗打得极为惨烈,只有范筑先秘书田兵(新中国成立后曾任贵州省作协副主席、文联副主席)等极个别的幸存者,侥幸逃出城外。幸存者少之又少,加上战斗的激烈残酷程度及个体观察视角所限,这场血战的许多场景与细节模糊难辨,漫漶不清。对姚第鸿牺牲的具体情形,就有至少两种以上版本的叙述。一种版本是,姚第鸿冲出西城时,被敌人机枪射死于水井之畔;另一种版本是,姚第鸿等7人被进城后的日军从状元街民宅内搜出,枪杀于万寿观广场。
烈士牺牲不同版本的流传于世,指向一个极其冷峻而残酷的事实:姚第鸿确实牺牲于聊城保卫战,然而牺牲的具体情节难以完整还原,他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是一团血色模糊的记忆。
这也是聊城保卫战中众多血战而死的将士几乎相同的命运,令人深深遗憾,却又倍感无奈!
姚第鸿牺牲情形的不同记述,其实已经蕴含了另一种结果:烈士忠骨难寻,埋骨之所成谜。笔者看到的资料表明,姚第鸿的遗骸和其他抗日烈士的遗骸在抗战胜利后被集中重新安葬在聊城郊外先烈墓,1948年秋天,我华东野战军三纵队攻入国民党军队据守的聊城后,官兵们列队凭吊了抗日烈士墓园——当然,这些资料提供的信息,也是非常笼统,语焉不详,除了葬在聊城这一点外,我们无法获知姚第鸿烈士安葬的更多具体情形。
《将门虎子》是《寂寞国士姚以价评传》一书的第八章,是姚第鸿专章,在搜集资料及写作成文的前后一年里,笔者注意到了关于烈士牺牲情形的不同叙述,但从来不曾想到这一层:烈士可能忠骨无觅,这偌大的世上,并没有一座带字的墓碑,可以明确告诉后来者,眼前这微微隆起的黄土之下,有名作姚第鸿的抗战烈士,在此永远安眠。
或许这是笔者的一种选择性忽略——基于潜意识底层的自我保护机制,对于我们不愿承认、不愿看到的事实或结果,我们有时会有意无意地选择回避或忽略。
2025年的5月4日上午,专程北上聊城寻找姚第鸿埋骨之所的姚氏家族成员、姚国绚庄静恒夫妇,在微信里告诉我们:经过实地查勘,并和聊城烈士陵园管理部门反复沟通,目前不能确认姚第鸿烈士的埋骨之所,烈士忠骨无觅!
我抬眼向天,烈士身着戎装的身影,如海浪一样,从天边涌来又退去,退去又涌来……
我的双眼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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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第鸿牺牲的噩耗传到邠县狮子巷12号院时,妻子张敬文因肺结核患病卧床,已很少走出她与儿子居住的东房。全家人商量后,选择了一致对她隐瞒消息,直至那个悲凉的暮春张敬雯撒手尘寰,年仅27周岁,与丈夫牺牲时同龄。
老年丧子的姚以价,将儿子生前遗物与儿媳葬在一起,又找了一块方正青石立于墓前。这位性格刚强的老军人,眼泪沿着双颊滚落下来,砸在冷冷硬硬的青石上,滚落入脚下的黄土里。
1947年2月,姚以价在西安病逝,因战火蔓延,灵柩无法送回老家,只好暂厝西安兴善寺,外面砌砖封存。
1951年冬天,姚以价灵柩被送回老家安葬。遥想将军长子、13年前血洒疆场的姚第鸿烈士,当地文化名人澹台文素曾含泪拟写了一副对联:“魄散西天欣归里,魂羁东土怅趋庭。”被赞为“父为共和,子为人民”的姚以价、姚第鸿父子,是这方水土的骄傲,想到子先父去、魂羁东土的遗憾,老先生思绪翻滚,心头生出无尽的疼惜:孔鲤在孔子之先英年早逝,姚第鸿也没有机会为父亲扶灵送葬,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之憾之痛,怎不令人唏嘘悲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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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岁即担任太原辛亥起义军司令、率领千余名士兵成功实现太原光复的姚以价,是姚第鸿的第一个人生偶像,也是他在日后成长中渴望逾越的那座“高山”——在每个少年长大成人的过程中,父亲充当的角色,首先是被崇拜的对象,然后成为青春觉醒后的有志少年奋力超越的目标——完成这艰难超越的那一刻,他才能完成自我的确立,最终成为他自己,成为与父亲同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姚第鸿的成长过程,无疑深受父亲姚以价的影响;而时代风雨的雕刻,最终让他走上一条与父亲完全不一样的道路,成为一名坚定的中国共产党人。
青少年时期在北平读书时,北平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心,给姚第鸿提供了大量新鲜而丰富的思想滋养。在人生观确立的关键时期,孙中山先生的“医人不如医国”,让姚第鸿很早就将医世救国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因为担任冯玉祥部高级参谋的父亲姚以价,姚第鸿曾有缘亲睹共产党人刘伯坚、邓希贤(邓小平)的风采,“共产党人多才俊”,这是他对共产党人的最初印象,并因此产生了深深的景慕向往之情。
16岁那年,姚第鸿进入河南开封省立第一中学读书,曾被推选为学校学生会主席,是同学中公认的进步分子。也是在开封读书期间,姚第鸿结识了中共地下党员杨献珍老师。中国成立后,杨献珍新曾多年担任中央党校党委书记兼校长,是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理论家、教育家。在杨老师指导下,姚第鸿开始系列阅读马列书籍,这些书籍为他打开了认识社会的另一扇窗,越读心里越亮堂。环顾辛亥革命成功多年后国内依然军阀割据、民不聊生的现状,姚第鸿意识到,父亲姚以价那一辈,用武力推翻了君主专制政体,确立了民主共和政体,改写了中国自夏朝以来近四千年的“家天下”历史,是他们了不起的丰功伟绩;但积贫积弱的中国要走向振兴与富强,征途依然漫长,这希望就在以马列主义为行动指南、一心在为人民谋福祉的中国共产党人身上。
1930年,由于领导学生运动,姚第鸿遭到逮捕,在狱中被敌人毒打,始终没有屈服,狱卒了解他的身世后,夸他不愧“将门虎子”。 经姚以价多方周旋,姚第鸿获释,转入济南省立高中读书。姚第鸿很快与济南党组织取得联系并加入共产党,是济南地下党组织负责人胡允恭(胡萍周)来到济南后最初找到的十名党员之一。在第一次党内会议上,最年轻的姚第鸿慷慨发言:“十人就十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们共产党人不怕牺牲,一定能够完成任务!”这坚定的话语,从19岁的姚第鸿口中说出,令胡允恭数十年后依然铭记在心;在日后的相处中,姚第鸿与其年龄不太相称的成熟与干练,也让胡允恭不能不对这个“另类”的官宦子弟刮目相看,将党内一些重要任务交给姚第鸿。1931年8月,姚第鸿考入齐鲁大学国文系,任齐鲁大学特别党支部书记。在20世纪30年代初严重的白色恐怖氛围中,姚第鸿利用父亲“山东省高级参议”的身份和家庭的特殊地位,为党做了大量别人无法做到的工作。后来军警在姚以价专列上搜出油印机及传单,上海《申报》、南京《中央日报》等均刊载消息,姚第鸿身份暴露,被反动军警通缉,逃到青岛、威海一带过了一段流亡生活。1935年秋天,姚第鸿被父亲送往日本留学。日本侵略者意欲蛇口吞象全面侵华,姚第鸿愤慨至极,1937年夏毅然中断学业,投笔从戎。
2025年五一假期期间,为完成辛亥志士后裔口述史访谈项目,我和爱人对姚以价幼女姚金宇、长孙姚国综、幼孙姚国绚分别进行了多轮访谈。就在访谈过程中,我们了解到一件事情:为支持鲁西北抗战事业,姚第鸿偷偷将家里的钱拿出来,购买了一辆货车运输军用物资,害得家里无米下锅。
“是购买货车吗?在那个年代,以个人之力购买一辆货车,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很有些惊讶。曾在许多回忆资料中读到过,姚第鸿为了接济党内同志,经常向继母孟贵贞夫人及佣人借钱告贷。1931年4月5日,中共一大代表邓恩铭等21名中共山东党的领导干部被敌人枪杀于济南纬八路刑场(遇难者共22人,其中省委委员、青岛市委宣传部长郭隆真因高呼口号在衙门里被勒死),史称“济南四五惨案”。惨案发生后,济南地下党组织分批组织党员前往吊唁,由姚第鸿出钱并商请慈善会出面掩埋遇难烈士遗体。
“就是购买的货车,当时是奶奶在管家,伯父不知怎么从奶奶手上拿到存折,把家里存在银行账户上的钱全部取走了,购买了一辆货车,用来运送军用物资。事情发生后,爷爷很生气。爷爷不是不同意伯父为抗战做事情,伯父去范筑先部队,一个因素是受山东党组织派遣,再一个因素就是因为爷爷与范筑先曾经同在冯玉祥军中做事。抗战要支持,可一大家子人也得吃饭呀!眼看家里揭不开锅,奶奶说爷爷气得当时把枪都拔出来了,最后还是被奶奶和爷爷的副官劝住了。这应该是1937年后半年的事情。”
“奶奶和大姑天宇,都给我讲过这件事。错不了。”姚国绚回忆说,在“错不了”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聊城党史资料记载了姚第鸿的另一件小事,说是有一次聊城军政干部学校有名老师因病请假不能上课,请姚第鸿临时代课。到了课堂,姚第鸿先做自我介绍,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姚第鸿”三个字,他故意把“第”字的最后一撇,向下向前拉出一尺多长,逗得学员们哄堂大笑,教室里的沉闷气氛一扫而光。
百度百科“姚第鸿”词条如此介绍姚第鸿在鲁西北抗日根据地时的工作状态:“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整天不知疲倦地为党的工作奔忙……”
只是可惜,热爱生活、青春洋溢、幽默风趣、爱说爱笑的姚第鸿,到聊城一年后就牺牲了,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27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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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第鸿牺牲时,烈士遗孤姚国综只有3岁。
姚国综对父亲本人的记忆,非常模糊,好在他身边存有两张父亲的照片,忠实记录了父亲的影像,每次思念潮水汹涌奔腾时,他就会对着照片,在心里默默呼喊着“爸爸”。这两张照片,一张是父亲的军装照,头戴军帽,鼻梁上架一副眼镜,军装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的。另一张照片,是父亲和母亲结婚时的合影,母亲一头短发乌黑发亮,父亲没有戴帽子,着便装,书卷气更重一些。在姚国综看来,两张照片中的父亲都很帅,便装的父亲显然比戎装的父亲更具亲和力,也许是那身军装让父亲显得严肃了。
在彬县读小学时,姚国综就知道父亲是为了打日本而牺牲的,学校的老师们也都很关照他,说:“这孩子父亲战死,母亲病死,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太可怜了。”彬县城南寺庙空地前那座父亲的衣冠冢,姚国综跟随爷爷和家人去过。让姚国综印象很深的,是墓碑上的几个大字“烈士姚第鸿和妻子张敬文之墓”,墓碑的左侧,刻着家人名字及当地驻军的番号。
“父亲是极疼爱我的,我从父亲小时给我拍的照片中感受到了。”电话中聊起父亲,姚国综对我说。
舐犊情深,世上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何况姚第鸿又是一个重情重义、感情丰富的堂堂七尺汉子!
英雄也同普通人一样儿女情长,只是在外族入侵、民族危亡的关头,他们选择了国家大义在前,儿女情长靠后。
1947年2月姚以价病逝时,长女姚天宇18岁,儿子姚第海11岁,小女儿姚金宇5岁,长孙姚国综12岁。形势动荡,生计困顿,他们这个家也如无根的浮萍,离散飘荡,最终,姚国综大学毕业后去了新疆,孟夫人和子女们则随大姑爷辗转去了他的老家福建,一个大西北,一个大东南,一家人自此天各一方。
姚国综想念父亲,一直设法打听父亲的事迹。1966年6月,他与上海某高校马列主义教研室的袁敏取得了联系。袁敏曾是张敬雯济南女师的同学,也是姚第鸿济南工作时的战友。袁敏给他写了两封信,信中介绍了她与姚第鸿、张敬雯的交往,以及姚第鸿营救她出狱的情形。令人惋惜的是,此后不久,袁敏在那场政治运动中被红卫兵诬为叛徒遭受批斗,不堪受辱,也为了自证清白,她选择了跳楼自杀。
1983年,在新疆农科院工作的姚国综,从乌鲁木齐来到聊城,寻访父亲战斗生活的遗迹。
在聊城,姚国综见到了父亲鲁西北工作时的战友、《武训传》作者李士钊。李士钊因写作《武训传》而受到不公正批判,获得平反后的老作家,搜集了大量姚第鸿的资料,他告诉姚国综,自己准备为姚第鸿写部传记。不料回到新疆不久,姚国综就得知李士钊患脑溢血去世的消息。李士钊先前搜集的姚第鸿资料也泥牛入海,不知所踪。
姚国综曾经发给我一张照片,是他那次去聊城时与李士钊的合影。照片中,姚国综与李士钊一左一右,分立范筑先白色塑像两侧,塑像后面的墙壁上,是介绍聊城抗战的资料及图片,画面中很显眼的地方,是姚第鸿的那张军装照,表情沉着而坚毅。
在视频访谈中,谈及那次聊城之行,姚国综遗憾地说:“应该把父亲的资料拍下来,可惜当时没想到这层,也因为那时相机不普及,拍照不方便。如果能像现在一样,可以很方便地用手机拍摄,那该有多好!”
对早早失去父爱的姚国综来说,那是一个可能让他更多了解父亲、认识父亲的极好机会。可是,造化弄人,眼看父子俩的距离很近了,他的指尖似乎可以触碰到父亲那双温暖的大手了,可平地一场无端而起的狂风,又把父子俩如此无情地隔开。
同样令他深深遗憾的,是那次没能找到父亲的墓碑或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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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姚第鸿,不只姚国综一人。
姚志锐,西安碑林区某中学退休教师,其父亲姚文蔚,在姚以价荐举下,20世纪30年代担任山东省省长韩复榘机要秘书,与韩复榘同室办公。姚文蔚与姚第鸿年龄相仿,韩复榘不在办公室时,姚第鸿常以向他学习书法为由,来到他办公室有意无意翻阅桌上文件,搜集对党组织十分宝贵的信息。新中国成立后,姚文蔚回到老家,20世纪80年代成为河津县政协(通化镇西毋庄原归河津县管辖,20世纪70年代划归万荣)文史委员,撰写了一些回忆姚以价、姚第鸿父子的文章。姚志锐像父亲一样喜欢文史,根据父亲的讲述,又大量收集报章资料,撰写了两万多字的《姚以价生平述略》,系统梳理了姚以价、姚第鸿事迹。
对姚第鸿忠骨的下落,姚志锐注意到这样一件事:范筑先将军的家乡馆陶,在新中国成立后的行政区划调整时,由原归山东省管辖,改为划归河北省管辖,1953年,应范筑先将军家乡父老吁求,范将军灵柩迁至位于河北邯郸的晋冀鲁豫烈士陵园。范筑先将军与姚第鸿情同父子,又同时牺牲于聊城保卫战,据此姚志锐提出,姚第鸿的葬骨之地,可能也随同迁葬晋冀鲁豫烈士陵园。
2015年秋天,根据姚志锐提供的这一信息,我和爱人驱车来到邯郸。然而,头顶热辣辣的秋阳,循着一块块墓碑依次搜寻过去,却始终没能见到期待中的那个名字。在陵园管理处最终确认了结果之后,心有不甘的我们,当即调转车头返回聊城——聊城是烈士最后生活战斗过的地方,我期待在这里,在烈士流尽最后一滴鲜血的土地上,完成与先烈的对话。
那天,盘桓于聊城古街,我们在古城飒飒的秋风中用心谛听守城将士的呐喊;在范筑先纪念馆的展板前驻足,从那一页页烽烟与热血交织的文字中,捕捉并不遥远的历史记忆;在邓小平同志题写的“民族英雄范筑先殉国处”纪念碑前,追思英烈们的奋斗与牺牲。那座曾作过乾隆行宫、也曾作过范筑先将军临时指挥所的光岳楼,依然古朴大方、巍峨壮观,游人们在“天下第一楼”的石碑前抚今追昔,拍照留念。不远处的东昌湖碧波荡漾,金光万点,大人孩子泛舟游览,怡然自得。街边广场上,乐声悠扬,红绸翻舞……硝烟远去,生活在太平盛世的人们,尽情享受着生活的美好。
虽然最终没能找到姚第鸿烈士的墓碑或墓地,但我感到了烈士强大的生命气场,在他牺牲77年之后依然旺盛如路旁挺拔壮硕的绿树。泪眼朦胧中满是烈士充满欣慰之情的面庞。那是我与烈士之间距离最近的一次心灵对话。
除了家族成员,烈士的生前战友和家乡父老,也一次次来到聊城,寻访先烈遗迹:
胡允恭,姚第鸿在济南从事地下斗争时曾经的老领导,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专程与夫人陈恒乔(也是姚第鸿战友)北上山东凭吊先烈,多方打听姚第鸿后人下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胡允恭在病榻之上尚对妻子反复念叨姚第鸿,追忆风云激荡充满艰险的峥嵘岁月(详见王炳毅文《山西辛亥起义军司令姚以价之子的传奇生涯》);
一个普通的西毋庄村民吼吼(音),只读过小学,十多年前去济南办事,途中他特意在聊城下车,寻到姚第鸿半身塑像前,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
2021年6月,建党百年前夕,河津市委党史研究室一行,北上聊城,凭吊先烈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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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愿为国家和民众牺牲一切个人利益乃至生命的人,国家和民众也会把他的名字与事迹,铭刻于史,也铭记于心。每逢清明节及重大纪念日,聊城当地群众与学校师生都会来到烈士安息的地方,举行隆重的悼念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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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市仓山区建设局干部姚国绚,脑子里有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去聊城寻找从未见过的伯父姚第鸿。
当然,姚国绚实际要寻找的,是姚第鸿的墓地。
他期望的图景是这样的:一方突起的墓冢,一块方正的石碑,石碑上的文字记载着他熟悉的那个名字,他冲着墓碑深深弯下腰……
这幕图景,他想象了无数次,他想代表远在新疆90高龄的堂兄,还有整个家族成员,还有家乡的父老,完成那个87年至今未了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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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定假日加上调休,2025年的五一假期比往年略长——5天。对这个假期,姚国绚提前进行了细致精当的安排:在这短短的5天里,他和妻子庄静恒、妹妹李国丽将自驾先赴山西河津,在此与先期乘机抵达的姑姑姚金宇汇合后,再同回万荣县通化镇西毋庄老家省亲;然后,他和妻子继续自驾北上山东聊城,寻找伯父、著名抗战烈士姚第鸿的墓地,而姑姑和妹妹则乘机返榕。这北上和南下的行程,纵贯华东、华中、华北的八九个省份,加起来近4000公里,要保证行程的安全、经济、高效,车上用品准备、酒店餐食预定、活动内容安排,每一个环节都要斟酌再斟酌,核对再核对,确认再确认。
1985盛夏第一次回老家时,姚国绚还是一个正读中学的15岁少年。那次回老家,是因为福建、山西两省政协经过沟通与赴闽采访,确认了祖母孟贵贞辛亥太原起义司令姚以价遗孀的身份,同意为他们回老家探亲给予一定的费用资助。意外的是,就在商量返乡探亲的过程中,祖母突然离世。祖母患有哮喘,特别怕风,家里的每道窗户缝都要用胶带粘好糊严,但这个病冬天最难捱,祖母却在相对安全的盛夏季节突然走了!
孟夫人的突然离世,改变了原定安排,探亲由计划的分两批进行,变成了延期十多天之后的同时返乡。姚国绚随着父亲、大姑、小姑他们,先转火车,再换汽车,最后在通化坐上一辆专程来接他们的牛车,慢慢悠悠进了村。在那个陌生而亲切的乡村,他们和乡亲们一起,将携带的祖母骨灰安葬在祖父身边。这是祖母最后的心愿。那次故乡之行留给姚国绚的记忆,是村庄四周绿油油的玉米地和挂着一串串鸡蛋大小青绿果子的苹果园,是骄阳下脚丫子烫得不敢伸展、踩上去噗噗噗直冒黄烟的沙土,还有那碗今生吃过的再好吃不过的西红柿鸡蛋面——父亲疼惜地说他那是饿过头了,才会觉得那原本普通的饭食竟如此美味,如此充满诱惑。
这次时隔四十年之后的返乡,是姚国绚的第二次故乡之行。四十年的光阴流转,将一个略带稚气的少年,变成了略显沧桑的中年汉子,也让印象中那个物质匮乏的乡村,蜕变成趋向文明富裕的现代乡村模样。两组镜头在脑海与眼前交互快速切换时,姚国绚双眼有些发潮——他和他的父亲姚第海均没有在老家生活过,但这里的黄土地上延续着家族的血脉,眼前这平坦干净的水泥巷道、装修讲究的二层小楼,让他打心眼里高兴——祖父与伯父们的奋斗,就是想让家乡人,以及许许多多和家乡人一样的普通百姓,过上吃穿不愁、悠然幸福的好日子。
在运城的一天半时间里,姚国绚和姑姑姚金宇、妹妹李国丽、妻子庄静恒,一起去看了祖父念念不忘的龙门山和鲤鱼化龙的龙门,观赏了楼身没用一颗铁钉的“中华第一木楼”飞云楼。特别让他激动的,装修一新的西毋庄党群服务中心,专门在二楼两个房间开辟了姚以价、姚第鸿生平展室。万荣县政协主席尉艳梅、副主席潘新会,通化镇党委副书记、镇长张永金,以及万荣县政协、通化镇工作人员和西毋庄的村民代表,站了满满一屋子。面对墙壁上的先贤先烈,众人分别深深三鞠躬。姚国绚觉得,在浓浓的乡音里,在这片陌生却熟悉的黄土地上,他离祖父、伯父更近了。
回到老家,当然要去看望祖父祖母。可是,祖父祖母的坟墓已被平掉,种上了庄稼,地面上看不到任何突起的标志。这让姚国绚心里五味杂陈。
接下来的聊城之行,让他的心头,更感到些许难以言说的失落——虽然对最后的寻找结果,他们早有心理准备。
从运城未出发之前,综合各方面了解的信息,我们都感觉他接下来的聊城之行,不会有太大收获,而假期剩下不足两天,要先去聊城再回福州,路途太远,人也太累,建议他取消聊城之行。姚国绚的态度没有丝毫动摇,他对着众人笑笑,又看看身旁的妻子,说:还是要跑一趟,哪怕能找到一些资料也是好的;再说,路上我俩换着开,没事的。他淡然谦和的笑容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伯父牺牲87年了,作为伯父唯一的侄子,他想知道,伯父的墓地到底在哪里,说不定这次能找到一些线索呢。
2017年,反映鲁西北抗战的32集电视连续剧《铁血将军》,在央视八套上映。剧中的姚郁光,就是以姚第鸿为主要原型。那段时间,只要没有特殊安排,姚国绚每晚都会准时守在电视机前。
身高一米七八的姚国绚,腰板笔直,长胳膊长腿,有着一张和祖父、伯父非常相像的国字脸。大姑天宇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对他说:小早呀,你长得最像你第鸿伯父,你第鸿伯父就像你这样,瘦瘦高高的,特别爱笑,像个大孩子一样。
小早是姚国绚的小名。
顿了顿,大姑又说:从侧面看,你和你伯父的面部轮廓最像。
大姑看着他,眼神有那么一丝丝飘移,那是往事,不由分说、很有些任性地拽着她的思绪,往那些遥远的岁月走。
姚国绚通过网上发布的资料见过伯父的军装照,曾对着镜子和照片中的大伯进行过一番仔细对照。他笑着问我和爱人:“我和伯父是很像吧?”姚第鸿的照片在我们脑海里印象太深,大脑将储存信息快速调阅分析一番,嗯,确实很像——也不奇怪,本来就是亲叔侄嘛。
姚国绚出生那年,伯父已经牺牲32年。大姑、祖母在世时,常会对姚国绚讲述伯父和家里的一些事情。自己长得特别像伯父,冥冥之中的这种巧合与安排,让姚国绚觉得自己与伯父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神秘而奇特的链接,让他产生了进一步走近与了解伯父的渴望。
5月3日中午,参观完运城博物馆出来,姚国绚走向停在路边的“途观”黑色越野车,落座,从座椅斜上方拉过安全带系好,降下车窗玻璃,他冲站在路边送行的我们挥挥手。车子稳稳向前开去,渐渐汇入街头的浩荡车流。
这将是姚国绚在伯父牺牲87年后第一次走进聊城。聊城是伯父姚第鸿抗战杀敌的战场,也是他27岁的青春生命燃烧激情华章的热土。
启程赴聊城之前,姚国绚和范筑先纪念馆、聊城烈士陵园管理处,电话联系过几次。闻知他们是姚第鸿烈士的亲属,工作人员很热情,回答了他们关心的一些问题,欢迎他们随时过来,可以实地了解更多情况。
5月4日上午,风和日丽,凉风宜人。这是一个属于青春的纪念日,伯父曾是山东省团组织早期领导人,姚国绚觉得在这个日子寻找伯父姚第鸿,是对伯父最好的纪念。
姚国绚和妻子庄静恒早早来到位于东昌湖附近的范筑先纪念馆。他们的安排是,先在这里搜集一些资料,然后再去不远处的聊城烈士陵园,寻找伯父的墓地。这两处纪念场地,是他们此次北上寻找活动的主要地点。
4日中午,他们将按预定计划踏上返闽路途。庄静恒是一所职业技术学院的老师,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上午,有四节课等着她,有学生们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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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时代,为人们提供了即时、便捷的沟通条件。5月4日上午,姚国绚、庄静恒夫妇通过微信照片、视频和文字,为远在山西、福建、新疆的家人,同步分享了他们的寻找过程。
09:45,庄静恒发来在范筑先纪念馆拍摄的一组照片:
范筑先将军手持望远镜的半身画像;
1937年8月至1938年3月,中共山东省委、北方局山东联络局派遣到鲁西北参加抗战的干部名单,姚第鸿名列第一位;
中共鲁西特委高级统战小组成员名单:袁仲贤、张郁光、齐燕铭、姚第鸿、胡超伦、赵伊坪;
接着是长约1分钟的短视频,镜头从“鲁西北青年抗日挺进大队殉国烈士纪念碑”,摇到第二展室标牌及室内展板;
接着又是第三展室反映聊城保卫战的一组照片;放大的张郁光、姚第鸿头像照片,鲁西北地方抗日武装与日军对峙形势图,聊城保卫战油画作品……
10:15,姚国绚、庄静恒又发来载有姚第鸿牺牲情形的数张展板照片,特意说明,已和工作人员要了报纸,拍了全文,回忆文章出自姚第鸿战友姜克夫之手;
10:41,发来一组泛黄的报纸照片;
12:15,庄静恒发来在聊城烈士纪念馆和聊城市革命烈士陵园管理服务中心拍摄的一组照片:介绍姚第鸿生平事迹的展板文字、姚第鸿半身塑像,特别说明,这里写的牺牲位置与范筑先纪念馆不一样,笼统说姚第鸿于激烈巷战中牺牲;
12:32,又发来一张老馆的姚第鸿生平文字,记载姚第鸿被敌人枪杀于万寿观广场;
13:01,庄静恒发来一张烈士陵园园区导览图和一段说明文字:在烈士墓南区,有四十几位烈士有遗骸,所以就前两排有墓碑刻字;其他及北区全是空碑。
微信群里,一片沉默。
下午13:30,我拨通了庄静恒的电话。庄静恒说,他们已经返程了,虽然没有最终找到姚第鸿墓地,但也不失望,因为对这个结果早有心理准备。庄静恒接着告诉我:聊城烈士陵园正在推动“烈士回家”活动,他们向工作人员提供了烈士遗孤姚国综的联系方式,方便后续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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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毋庄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姚国刚,十分理解烈士家属的心声,他说:我们要在各级政府和相关部门支持下,尽快把姚以价、姚第鸿墓碑立起来,在村里完善姚以价、姚第鸿相关纪念设施。这样做,就是要让先贤与英烈的精神回家,让他们的精神永远在家乡扎下根!
能够面对姚第鸿的烈士墓碑,深深地鞠个躬,这是烈士家乡父老和家人们的心愿;如果找不到烈士忠骨,能在姚以价将军墓旁为烈士建个衣冠冢,让英烈回归故里,与家人团圆(姚第鸿生母黄桂珍棺椁已于1951年冬从山西赵城迁回西毋庄)——能以这样一种方式实现父子、母子团聚,对烈士英魂也是一种告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