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下来翻看以前拍摄保存的老照片,忽然,一张家乡以前的老水磨照片从发黄的影集中飘然滑落,弯腰捡起它,便勾起了对那座老水磨的点滴回忆,也让我的童年记忆忽然鲜活起来。
我的家乡叫纳隆,本县的地名志上记载,纳隆是蒙语,意即沼泽。但这个地方和沼泽湿地无论如何也搭不上边,只是有一条小河在这里流过。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在推动老水磨转动的这条穿过家乡村庄的小河里游泳、摸鱼儿,和小伙伴们打水仗。老水磨经常没日没夜地、不紧不慢地、吱儿嗝儿地转动着,记得那时候小河的水量好像要比现在的大得多。老水磨已经被拆掉好多年了,因为它被历史淘汰,“失业”了,没有了存在的价值。但它在我们这代人的记忆深处,是一方越磨越亮的烙印。
老水磨的岁数可能及得上我的父辈。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它是属于大队的财产。它横跨在小河上,小河从它的裆下流过。它曾经是我们村的地标性建筑,是村子的灵魂所在。
水磨的主体用木板搭建,和一般的农村方形房屋不同,它的形状如倒扣的斗(俗称“升子”,以前量粮食的器具),上小下大,被隔成一大一小两间。大的是磨坊的主体,安放磨盘(俗称磨扇),小的是磨主儿的“卧室”兼“工作室”。磨坊主体下面让水流通过,打转木制的水轮,水轮咬合木头立轴带动磨坊里的花岗石磨扇转动,在磨扇轰隆隆的声音中把青稞磨物变成面粉。
每到农闲时候,磨坊里挤满了装满青稞的毛织口袋、尿素袋子、皮“阔什加”(一种用牛皮缝制的装东西的袋子)。俗话说“油坊水磨,前来后到”,就算你磨物送来的早,得不到磨主儿的首肯是不能搭磨磨面的,磨主儿一声“人家送来的比你早”就让你回家等着,任你家里断顿告急借隔壁家的干粮,所以平时得搭上一根香烟跟磨主儿搞好关系才行。大集体时代的磨主儿、饲养员、放牧员都跟生产队长没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是不能干上这些活儿的,那都是能稳挣长期工分并且不累人的差事呢。磨主儿还可以吃“派饭”,大早上上门来叫你“搭磨来”,顺便在你家吃一顿早饭,是看得起你的,中午、晚饭时亦可如此。
磨主儿最辛苦的是冬天。严寒天气,河道、水轮都结了冰,磨主儿要用安着长木柄的铁铲和长长的钢钎把河道上的冰凿开,把水轮和水槽上结的冰铲掉,保证水磨不会因为结冰而停转。磨主儿脚上穿着“挖泥儿”皮鞋(一种用生牛皮自己缝制的皮鞋),腿上套着羊皮皮裤,上身穿羊皮皮袄绑着布腰带,手上是自己编织的羊毛手套,头上戴着狐皮大冬帽,浑身上下全副武装,眉毛和胡茬子周围结了厚厚的霜,看起来像个圣诞老人。这个季节无论早晚,大家看见的都是磨主儿在磨前磨后冰面上凿冰的孤独的身影,这时候对磨主儿的羡慕恐怕已经荡然无存了。
水磨的保养主要是对磨扇的打磨,叫做煅磨。当磨扇转动到一定时间后,上面的棱条就被磨平,这时候磨出面粉的速度大幅下降,就得煅磨了,这个活儿必须由石匠干。但首先要把磨扇从立轴上面弄下来,叫“抬磨”。每当看到磨主儿跑上跑下叫人时,就知道要“抬磨”了。那实在是个力气活,磨主儿要叫上七八个人来抬,你想那厚厚的、直径一米多的两扇花岗石大磨扇,人少了还能行?不过只要是被磨主儿叫到的人,无论自己多忙也没有一个推辞的,那个时候人们觉得给人帮忙是天经地义的,帮人就是帮自己,更何况谁都离不开在水磨上磨面。
煅好了磨,又得抬上去,磨主儿又得跑开了叫人。方圆几百家人磨面,一年就得好几次煅磨。水磨其实有很多时候出现这样那样的毛病,不是叫石匠就是请木匠的,磨主儿确实也没有得闲的时候。
后来出现了电动磨,磨面的速度快,磨出来的面粉细,不需要依靠忽大忽小的水力,也没有了凿冰的辛苦,老水磨闲下来了。慢慢的,它因为得不到修缮而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没有人经营的老水磨被贱价处理掉,木板被人们拆去做家具做农具,不能用的当柴禾了;磨扇被刻上字镶嵌在村子的广场上了。当后来复古热流行,人们满世界找旧车轮、老水磨时,这些东西大都已经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