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就叫大河,至于它是跟谁相比较得来的这么个宏伟的名字,没有谁能准确溯其源。
小时候不知道长江黄河,只知道老家的大河。
大河自西向东八百里,起源于遥远的西边某山沟壑深处,置身于两岸蔓延的极具黄土高坡特色的山岭之间,像一把利刃切割开来的齐刷刷的伤口。两岸山岭中间极窄的一条断断续续的川地,这是黄土高原上祖祖辈辈们引以为傲的良田,其它坡地上的小块土地要么陡斜、要么偏远、要么狭小,都是与川地难以匹敌的。两道川正中间贯穿着大河。河沿到河底有十二三丈深,绝大多数地方坡度逼近九十度,在整齐的山川切口上难免有些坍塌拥堵出来的不大成型的地方,被羊群首先发现,在牧羊人和过河的行人一掘一铲的挖掘踩踏下,最终在杂草荆刺中形成一条洁白的缎子一样羊肠小道,从大河这边七扭八拐地连接到大河那边。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大河确实名副其实,其宏伟与其名字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油房庄以北分别有两条通往对岸的小路。在庄子的东北,一溜的川地坍塌走土成烂糟糟的地貌,在坑洞、斜坡、泉眼各种地貌中一条小路左拐右拐蜿蜒着徐徐下到河底,再以同样的姿态攀爬到河对岸。西边是大河上游,那条路是在陡峭的河崖上硬生生铲出来的,斜刺里从河沿上只戳河谷底,仅能容下两只脚的宽度,从河沿到河底直挺挺地先向东,到半腰的时候回头直戳戳地刺到水里,河沿上的路口和河底的路口垂直在一条线上,站在上头丢出一疙瘩土坯,不到三秒就能到另一头,但行人上下得要半个来小时,除了放羊老汉和他们的羊群,不是迫不得已,很少有人走西边这条道。
东侧的小路虽然好走些,但路两边碱滩、湿地、窟窿众多,有些被野草和菡薄覆盖,很难发现,每年总会有那么几只时运不济的羔羊失蹄,有的拐折了腿,有的掉进窟窿。不幸掉进窟窿里的畜生,大多是羊羔,也有牛和驴,牛和驴掉进去的情况鲜见,但它们只要掉进去,大概无法活着出来。而羊羔身轻个小,只要有掉坑里的,放羊老汉就扯开了嗓子呼叫,“哎,拉羊来!拉羊来”。附近凡是听到的人,不管是卸磨、停驴,还是放下饭碗,亦或者赶紧提起裤子,都会赶来。有拿棕绳的,有抗撅头的,有拿铁锹的,三五个或者七八个男人轻而易举就能将羊羔拽出洞来。至于上来时羊羔是活蹦乱跳的还是今晚上餐桌的,就得看牧羊人尤其是羊本羊的造化了,只要掉下去的姿势正确,不折折脖子这类重要的部位、不被泥巴堵住嘴巴鼻孔的话,十之八九这羊最多被同伴们嘲笑几天,于傍晚回圈并无大碍。
没看过钱塘江的大潮,大河雨后奔涌而来的第一个浪头同样震撼不已。
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耐人寻味,藏着数不尽的秘密。单说它的吞吐能力,它能吞三天三夜的小雨,能吐出一摞一摞的麦垛子。但遇到暴雨的时候,它却奈何不了多久。秋收那段时间最易,上午艳阳高照,晒得担麦子的男人胸膛黢黑肩膀泛红,热得厨房烟囱里升起的炊烟都想躲回去,晴空万里无一丝云彩。吃过午饭,晒了一中午的麦捡子就差燃烧起来了。眼见西北的山头上泛起一抹云彩,众人七手八脚地摞麦子,麦垛子刚用槟草盖好,刚才还在天边招手的暴雨已经当头倾盆而下。感受这个季节的暴雨就像鼠洞内的老鼠被灌出来的时候一样,防不胜防。我们被迫躲在屋檐下,免去母亲为我们找干衣服的苦恼。
这时候,最期待的就是雨后爷爷带我们去大河河沿上看潮头。从上游比猪大肠的褶皱还密集的沟沟坎坎间汇聚起来的雨水,越来越多,在河底越来越高越来越宽,本来平日里只有两三尺宽不足一扎深的清澈河水,短时间内涨成老黄牛那么高,又急剧膨胀成麦垛,最终成为一座小山丘,从上游奔腾而来。我们尾随着爷爷不知跌倒了多少次,依然毫无顾忌地奔到河沿边上,在爷爷允许的范围内极目眺望。在山坡上往下滑的时候,到处细小的水流在树杆上、草丛里、水渠里丝丝拉拉地汇成嗡嗡的一片响声,刚下到川地的时候,嗡嗡声很快消隐。又走了没多远,隆隆声出现,越走越清晰,快到河边的时候,轰隆隆的响声在河沟里聒噪着,脚底发麻像是被这声响震慑的。我们瞬间沮丧起来,大河里的浪潮已经向东走远了。及至河边上,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附身望去,浑浊一片,河底的泥沙在奔走,同平日恬静的河水成天壤之别,属实震撼。正当我们心满意足地按下观潮的兴奋劲时,只见爷爷在旁不紧不慢地用铲子铲出一块干土来,悠闲地坐到河边上。
“看着,浪头下来了!”爷爷异常平静地提醒我们。
须臾,忸怩的河道目所能及的地方,咆哮起来,那声音瞬间笼罩而来,如硕大的血盆大口将我们的脑袋含起来一样,声音震耳欲聋,味道血腥压抑。突然,一片洁白如白日如明镜如白绫一样的山体从两岸吸足了水份水灵灵的褐色之间沸腾着燃烧着飞奔而来,当我辨别出这堵白色愈来愈高大的山体是上游奔腾而来的浪头的时候,它已经近在眼前。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奔跑和膨胀,朝着河沿边上攀爬而来,近到我的鼻尖,我能清楚地闻到河底沉积的淤泥的腐味的时候,眼见着它要将岸上的所有人吞噬。
潮水回归河道,似乎归于原先的高度,从我们眼前脚下的大河里义无反顾地奔走,视我们为无物。
它独展开翅膀、张大嘴惊吓了我。
它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我们毫发无伤,反而是它,涤净了大河里沉积一年的脏腐。它离开时,万里长空,万里飘香。
2025.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