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农历九月二十一。
刁美娘死了。死在生她养她的那个旮旯村。
那天,晴空万里。
村民们很是愤怒,责问苍天为什么不电闪雷鸣?他们如丧考妣,梨花带雨地涌到到刁美娘家。
刁美娘家处在整个村落的最边角,是整个旮旯村的地标性建筑,高大巍峨,富丽堂皇。
刁美娘的家里花团锦簇,张灯结彩。堂屋正中一个大大的“寿”字十分耀眼。灯台下面的那个蒲团垫子上,一个个圆圆的膝盖印还清晰可见。
刁美娘坐在太师椅上,死了,就这么死了。很突然,但是,也很幸福,因为,她的嘴角是上翘的。大家都这么说。
刁美娘是整个旮旯村的傲骄。
刁美娘没有一点女人特质,身高体胖,肚大腰圆,朝天鼻、招风耳、三角眼,尤其是那张有着麻点、嘴唇还带着浓密绒毛的脸庞,简直令人望而生畏。
小时候,刁美娘总是被同村小朋友叫做丑八怪、癞蛤蟆。丑八怪什么样子刁美娘不知道,癞蛤蟆的样子刁美娘很是熟悉。每次哭鼻子跑回家的时候,暴躁的父亲都会责骂她,甚至拿杀猪刀要捅她,说她无用,是个哭包。母亲则会走过来,一脚蹬开暴躁的父亲,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我的娃是最漂亮的,是美娘。你爹说的对,下次哪个再骂你丑,你就回击他,就狠狠地打他。
后来,每次听到对方辱骂,刁美娘都会一边高叫,我不是丑八怪,我不是癞蛤蟆,我是美娘,刁美娘,一边揪着对方的长辫子,拳脚相向。那些个侮辱她的小子见她河东狮吼,满面狰狞,心中已然生起几分畏惧,再加上刁美娘天生有点蛮力,腰间还别着把杀猪刀,几个小子每次都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刁美娘由此知道,美与不美要想自己说了算,那就得要学学父亲的那股杀猪劲。
刁美娘的辫功就是在这种思想催生下炼成的。
刁美娘的长发及腰,乌黑锃亮,更叫人叹为观止的是她那条辫子力道极大。
刁美娘上不得学堂,就跟着屠宰卖肉的父亲打下手。有一次,父亲忘带了捆绳,从主家拿来的绳子力度又不够,刁美娘毫不犹豫地低下头,用自己还显稚嫩的辫子和绳子一起捆扎在猪蹄上。父亲一刀下去,她的头随着猪的嚎叫挣扎而左摇右摆,头皮拽得钻心疼痛,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晚上回家,父亲第一次给了她一个拥抱。数月后,父亲再屠宰生猪的时候,就不再带捆绳。有一次,同村的两个小子故意想试一试刁美娘辫子的厉害,他们从后面出其不意地双手抓住刁美娘的辫子,想将其撂倒,没曾想,刁美娘条件反射地根根毛发乍竖,硬生生将两家伙拽倒。
更神奇的是,刁美娘的辫子不但能像切刀一样,一甩就能将肉板齐刷刷地切开,而且用辫子扣住切下的肉块,掂量一下,就能分毫不差地说出具体分量。
刁美娘卖肉——只用辫子,不用刀秤。旮旯村声名远播。
声名远播的刁美娘最容不得的还是有人对她美貌的质疑。有一日,听得一外村顾客一句吐槽,刁美娘一辫子过去,摔得对方牙齿脱落,连肉都顾不得要,落荒而逃。
刁美娘的声名传到左宗棠耳朵里,平叛西北回民起义过程中,左大人还特地绕道百里来到美娘肉铺,看见美娘真容,见识了美娘的辫功后,哀叹一声:“可惜不是男儿身。”策马而去的时候,嘱咐手下,为刁美娘家修葺府邸,以示肯定与褒奖。
刁美娘的夫君也是她的辫子征服过来的。所谓王二麻子不如天下人意,天下人不如王二麻子意。整个旮旯村没有哪个男人能看上刁美娘,刁美娘也看不上村落里的哪个男人婆。直到十五岁那年,一个流浪汉,昏昏沉沉地倒在刁府门前。刁美娘对这个看上去一表人才而孔武有力的流浪汉一见倾心,执意让做了捐官的父亲将流浪汉带进衙门当了差,要求流浪汉入赘为婿。流浪汉不从,刁美娘二话不讲,甩头就用辫子说话。三番五次,流浪汉不得不拱手称臣。刁美娘最得意的是这离经叛道的做法,在别人身上,也许整个旮旯村早就闹翻天了,可她刁美娘这事,整个旮旯村保持集体沉默。
刁美娘出阁很有排场,长辫子、短辫子、粗辫子、细辫子,官员、乡邻、亲友、商贾济济一堂,各种贺礼,各种祝福,那真是令人目眩。刁美娘也喜不自禁地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不过,她的喜悦瞬间被镜子中那张脸给击垮。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照镜子,也是生平第一次看见这张脸。连日的兴奋劲骤然降到冰点,大骇的刁美娘怒砸了柜面镜。从此,刁府无镜子成为一条铁律。
婚礼上,刁美娘仍然是笑容可掬。她始终以最美的姿态展示在众人面前。
婚后的刁美娘,连生三儿两女,日子倒还滋润,但仍不愿放弃抛头露面的机会。一有机会,就会展示一下自己了不得的辫功。
刁美娘没想到的是,原以为风光一世的她,也有倒栽葱的时候。
那一日,辛亥革命枪响,帝王统治结束,清王朝的旧臣要遭清算。一对官兵来到旮旯村的时候,不少居民带着官兵涌到刁府门前,齐声吼道:“丑八怪,癞蛤蟆,全家出来走两步。”刁美娘父母龟缩在府内,大气不敢出。平时唯唯诺诺的夫君刚想出门,被刁美娘一把拉到身后。
刁美娘走出大门,刚一伸展她的辫子,官兵领队的那一颗子弹就不偏不倚地从长辫中间穿过。刁美娘的长辫悄无声息地一断两开,静静地滑落在地,就像一片大幕被悄然拉上一样。
刁美娘大骇,弯腰捡起辫子,痛哭不已。
就在村民们额手相庆,认为村里一害已除的时候,官兵领队突然冲向刁美娘夫君,又是作揖又是打恭的。人们这才知道,刁美娘的夫君是西北回民起义领军人物,是个颇有建功的抗清义士。
于是,村民再次涌进刁府,庆祝刁美娘再次成为旮旯村人心中的傲娇,祈祷刁美娘成为旮旯村永远不倒的丰碑。
可是,现在,这座丰碑倒了,就这么瞬间倒了,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倒了。村民们实在不能接受。因为就在刚刚,大家还齐聚刁府,为刁美娘花甲之年庆生。大家各种祝福、各种膜拜,包括叩头行礼的场景都还历历在目。怎么就这么说没就没了呢?村民们不解。
奴仆,哦,应该是佣人说,不知道。老太太在查看大家呈送在面前的礼品时,看到一幅画,十分高兴,指着画作就问大家,画上这个洗衣服的女人是谁?这么美?有人回答,给您的寿礼,应该就是太太您啊!太太闻言两声大笑,坐在太师椅上就再没了声息。
后来,那幅画作和半截辫子随刁美娘一起下葬的时候,有人认出,那幅画是清初画家顾见龙的《西施浣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