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文化传承的地方,变得荒芜是自然的必然,去了也是吃饱了,撑着的结果。”
“据传朱元璋,做和尚广罗天下时,游历过泉安古寺,还作过诗呢!怎么会没有文化传承。”
“若是两棵千年古樟还在的话,结果可能会不一样。”
“看来你们是尘缘三月不再春,野岭秋风方知冬!若是泉安寺有‘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境界。我们就不会有‘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的感觉。”
儿时绰号叫狸子、毛乃、瘦柴、长发四人说起话来那么随意,原来打小就在一起玩泥巴长大的老铁们,今日不知道是谁冒出来的议题,还是那根神经搭错了线路,竟然没在麻将桌上消遣时间,而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一早便朝泰吉岭深山野岭的泉安古寺方向一路赶来了。
如今,他们算得上是泰吉村走出去的有头有脸的人物,狸子是七年前退下来的正厅级干部,毛乃则是五年前从副厅级位子上退下来的,瘦柴向来嗜酒如命,干了二十几年科级职位工作,在副处级位子上工作没几年便退了,长发则一直在体制外谋生,没有退不退休的话题,他是四人当中年龄最小,却在文坛上有些名气,否则没有资格与他们凑成一桌麻友关系。
“嘭、嘭、嘭——”泉安古寺里铿锵有力的古钟嗡隆声,随风从泰吉岭高山窝窝中悠悠传来,静谧的山谷跟着骚动起来,接着成群结队的斑鸠闻声凌空直飞,从一个山头飞向另外一个山头,翅膀抖动掉落下的轻盈羽毛,如同雪花般飘向深不见底的山谷,落在山涧溪水的旋涡里面,似乎还在留恋母体那丝余温,久久不愿意离开,可是风儿没有在意它们沉溺石底,还是附岸挣扎,抑或随波逐流,最终要看自己的选择。
从古到今,泉安古寺的钟声一直有着令人不可抗拒的神奇魔力,这时正好打断狸子他们口无遮拦的啐话,个个变得心情沉重起来,原来他们的私心底下,还有那么丁点土生土长的情感,不约而同地想着如何帮村子里做点公益事业,弥补在位时的遗憾,只是一时无从下手,现在反而显得那样苍白无力,谁也不愿意捅破这层愧疚的窗户纸。
长发向来是个心思慎密角色,立即看出他们三个沉默不语的心事,风趣地说道:“泰吉岭,高山峻,妖魔鬼怪想吃人,吼一声,丢了魂,现原形,原来是只老妖精。泉水冲,草木深,来了一个朱八重,先要饭,后修行,鸣不平,号令天下称英雄。连心桥,金刚身,不怕风雨任骑行,腰板硬,炼真金,敢问真,是非曲直历史论。牛皇宫,古钟鸣,悠悠岁月难平静,一剂针,学问精,万物醒,日照万里河山青。”
长发才思敏捷,以顺口溜的方式,一口气把泰吉村的人情世故、风土人情和历史人文地理故事,概述得淋漓尽致,狸子却不但不领情,反而厌烦地说他不是。
“长发!你就是喜欢搬弄一些酸文,不认识你的人,都以为你是疯子。”
“我要是跟你们一样当高官,就摆一摆身上的酸财哟!”长发反嘴相唇。
毛乃见狸子被长发“酸”得目瞪口呆,迅速转移话题,幽默地说道:“瘦柴!你的文才不比长发弱,要是腰板子圆一点,名气比他还要大。”
瘦柴误会了毛乃的意思,接话:“我是被你们两个给带坏的,从一开始就认为官场上,始终要经得起‘酒精’考验,结果金砖没给捡到,满地银子却是流水,想吃吃不着,想捡捡不起来。”
他们四人再次开启玩笑,似乎回到了儿时的自己,不管是上树掏鸟蛋,还是下河摸鱼虾;不论是弄坏人家菜园,被父母拿着竹条追打,还是跟同学打架,被老师批评罚站,有着说不完的往事回忆,当他们不知不觉地来到泉安古寺里面,脸孔上那丝无拘无束的笑意,片刻被寺庙的庄严给僵住了。
泉安古寺建筑群占地面积有三千余平米,宫殿高大雄伟,气势磅礴,雕廊画栋与其说古色古香,倒不如说日久修而陈旧破败。相传寺庙始建于唐未宋初,声名远播源自于朱元璋率兵起义前,游历到这里时,得到了寺庙中僧侣们的扶助,他留下《泉安寺》曰:“泉安香樟连云天,清泉石上满人间;法寺藏匿声幽远,佛理精深法无边。”
古寺里面至今保存的这首打油诗,然而是不是朱元璋当年所作,已经无从考究,但是历史人文故事就是妙趣且横生无穷,因为世人总是喜欢说故事里的故事是也不是,不是也是。当然最重要原委是朱元璋确实建立了大明王朝,并且当上了开国皇帝,其历史事实不容他人争辩,否则泉安古寺的人文历史故事,不可能流传到现在,这样让人津津乐道,甚至添枝加叶,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弯的说成直的。
泉安古寺坐落在泰吉村高山峻岭东南面,山上山的山窝窝里面,距离山脚下的泰吉村,有十余里的山路,其二米多宽的山路全是石砌台阶,象条忽隐忽现,匍匐前行的巨龙,穿梭于山岭延绵当中,远远望去,如同幽路通曲,能够牵着你的灵魂漫步。
人们能从石块的风化程度上看得出来,有着千百年来的雕凿痕迹,足以认定这些石砌台阶,因寺庙的原因垒砌出来的,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反向论证了古寺历史久远幽深,而寺庙里的雕廊画栋,有着唐宋建筑风格记忆,同样印证了血脉相通的古今时代气息。
狸子四人是土生土长的泰吉村人,小时候便是泉安古寺的常客。多数村民知道,任寺庙主持的圆石和尚,民国时期便独自在这里主持香火,并维护寺庙的修补工作,后来是老光棍张驼背以拜师为名,继承了圆石和尚的衣钵,他实际是有个安身之所,随着泉安寺周边的十几户人家,断断续续搬到山下后,这片山岭变得安静多了,同时也变得荒芜多了。
古寺门前有数十亩稻田和周边百余亩山地,原是寺庙的产业,新中国建立后,土改并划归村民集体所有,随着现代社会经济突飞猛进,这里的薄田瘦地渐渐丧失了单纯的农作物栽种价值,特别是山窝窝里的年轻人一旦娶不到老婆,迟早会演变成绝户人家,由此住户纷纷搬下山后,土地逐步荒芜而草长莺飞,若不是张驼背常年维护通往寺庙这条十余里石砌古道,早就淹没在厚厚的柴草里面,只是如今的他年迈体弱、人单力薄,山路两旁杂草丛生,同样成了进地道似的羊肠小道。
狸子他们今日突然造访泉安古寺,对于张驼背来说,迎来了四位贵客,急忙热情奉上香茶,因彼此熟悉,没有相互介绍的必要,长发率先嘘寒问暖:“张庙管,身体还好吧!”
“没有好不好的说法,感谢党和国家的照顾,年年安安,岁岁如此!”
狸子放眼打量了整个寺庙后,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年轻时参加工作,离开泰吉村生活在城里后,至少有三十年没有来过泉安寺了,说:“圆石主持人还在的话,应该是个百多岁老人了,记得小时候上山砍柴,每回到庙讨茶喝,他就喜欢说我拜他为师。”
“是有这回事。”毛乃接着说,“我记得圆石主持,跟我们说得最多的是‘石头故事’。”
瘦柴也记忆起儿时的往事,便说:“记得小时候,圆石主持说我额头方圆,下巴尖,是只喂不饱的狼,现在才知道我是只不吃肉,喝酒的野狼。”
“圆石主持慧眼识珠,说我一生穷酸,最适合出家,有缘侍奉菩萨。”长发打趣地说道,“我是儿时就被他给说穷的,落得至今寒碜,全身如洗。”
“说我一生波折,是有点那方面的预言味道。”毛乃说,原来他大学毕业后参加分配工作,因能力出色,二十八岁就被提拔担任乡镇一把手,四十提拔为县级干部,随后十几年里三起三落,担任了一届厅级领导后退了休。
“阿弥陀佛!圆石主持当时的委婉说事,是希望有人继承他的衣钵。”张驼背突然摆出一副出家人的神态接过话说,“有就是无,无就是有,有无均是一念。原来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现在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毛乃好奇地问:“张驼背!你是怎么知道?”
“圆石主持圆寂时告诉我的,哪里晓得你们个个都有出息。”
张驼背跟狸子他们一样,打小是泉安寺的常客,不过那时的他因家里贫穷,没有钱治病,老母亲经常带他到泉安寺求菩萨保佑,久而久之,他跟圆石和尚结了缘,难怪他大字不识,也能说出“有无均是一念”的道理。
张驼背小时候来寺庙里面求“千方药”治病,在外人眼里,跟他出家当和尚不沾边,直到现在,村民还是认为他在泉安古寺,只是找个安身之所而已,算不上真正的出家人,因为他一说不了道,二布不了施,三没有文化,每天除了打扫寺庙里里外外的卫生,敲敲鼓,撞撞钟,修一修通往山下这条石砌路,说明这里还有座千年古寺的存在,或者说他还一直活着。
至今没人知道圆石和尚来自哪里,源于何方人氏,师从何人,什么时候出家来到泉安寺做主持,念的是哪家的经,布的是哪家的道,除了他的衣冠埋葬在寺庙后山上,多数人只知道他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和尚”,没有任何有关他的身份信息,于是有人怀疑他是民国时期,落泊的隐世富家子弟,甚至有人疑心他是被国民党抛弃,没落在大陆的“特务”,或是为情所困,出家为僧的“痴情男”等等,原来他也在寺中留下了一首诗《幽路通曲》:“山高路远天涯悬,进退维谷是非缠;莫道世俗风云浪,沧海一粟是人间。”
“大概五十年前吧,圆石主持圆寂时,说你们是泉安寺的四块石头,一块放在博物馆里面,一块放在银行门前,一块放在菜市场,一块放在小巷道……”
狸子四人被张驼背这番话,说得面面相觑起来,好象儿时的自己,就被圆石和尚的“金口玉言”,在无形中给锁定了人生的起起落落。张驼背接着说了一些他知道的,有关圆石和尚生前的事情,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懂医说法、乐善好施”,那时人们的整体生活水平落后,而泰吉岭深山野岭里面,到处生有草药,成了最为常见的草药治病资源,泰吉村及周边各地的村民,或多或少获得过圆石主持的草药恩施,泉安寺的香火也由此络绎不绝。
张驼背接着指了指寺庙门前不远处,四十年前便被蛀虫蛀倒的两棵千年古樟所在地,说:“可惜了,太可惜了——”
张驼背欲言未语,久久没有后话,但“可惜了”三个字,隐含着大量无言胜似有言的信息,因为狸子他们依旧清晰地记得,儿时经常在两棵古樟下面玩耍,四人不知道多少次牵手丈量其大小,特别羡慕高耸入云的古樟上,年年有成群结队的长尾花鹊,在树稍上筑巢孵化雏鸟,眼馋地望着枝丫上一只只庞大鸟巢,却只能幻想自己哪天能够长上翅膀,飞上去掏鸟蛋。
“张驼背!你舍年纪了?”狸子问询张驼背的日常生活。
“八十有六,活不了几天了!”
“吃穿方面都有保障吧?”
“我是五保户,吃穿有保障,要感恩党和国家照顾。”
“你的年龄比我大了二轮,寺庙的香火——”毛乃望着冷冷清清的寺庙,有话却一时间说不出来。
“哪天我跟圆石师傅去了,寺庙到时会跟门前两棵千年古樟一样没了。”
“届时我提着酒壶,到寺庙来当你的徒弟,要不?”瘦柴开玩笑说。
“圆石主持常说,出家人要有结缘,留得住自然留得住,留不住自然留不住,他说我打小跟泉安寺有缘。”
狸子他们就这样闲聊着,在泉安古寺折腾了一天,黄昏时分带着各自的心思离开后,似乎忘记自己前来的目的,却又变得没有目的。不久后,瘦柴因嗜酒的恶习,毛乃却因在任时的经济问题,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前来观光泉安寺,而狸子因独生女儿留学时,嫁到国外因回不了国内,妻子气急去世后孑然一身,他与张驼背做了一段时间“青灯”伙伴,张驼背却跟着圆石和尚走了,他从此成了当年的圆石,自取法号“圆成”。
长发却一直活跃在民间,只是原来的一桌“麻友”,他因职业原因总是“三缺一”,现在成了“一缺三”的自己,加上年近花甲的他,再也没有青春年少时的“轻狂与奢望”,每回望着窗前那棵三十年前栽种的梧桐树,一岁一枯荣的轮换岁月,时不时想起“画家的葡萄树”中,七片叶子的时光,哪怕有人出于一片好意,偷偷用牙纤栓住最后那片黄叶,始终逃不过自己骗自己的那片风吹落叶。
令其感叹人生历经阳光也好,历经风雨也罢,历经霜雪也成,生命的起点便是走向终点,终点也就成了起点,最终不过是笑与哭的结晶。因为岁月从来没有偏袒过谁,时间从来没有诓骗过谁,苍天从来没有溺爱过谁,恶与善,对与错,是与非,不过是风吹落叶的辩证关系,在生命万物的天地经纬过场中,意义在于有人记得,愿意为你延续而不会轻易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