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牵牛花还在国画里留白着,那天车上一晃过,紫得像明清的茄皮紫釉,民国时期的许之衡《钦流斋说瓷》里面讲到“茄紫一色始于明末。小长假初几天,还艳阳高炽,夏装长衫仍裹着秋天的皮囊,松阳河仍绿着,银杏的小扇子边缘有点黄渍的痕迹,只是玉米已囤满了农家的铁丝圈儿,金灿灿的,花生也干透了,庄稼们纷纷逃离田野,像孩子一样,迎回到村庄。想起小时,牛车在路上溜达着,一边是荷锄而归的行人,各行其道,互相礼让,没听说牛车冲撞人的案例,它偶尔哞哞高昂地叫几声,是背负粮草跋涉的辛苦,还是无韵律的呐喊?现在的乡村,机器正切割着传统农耕,坐牛车去田地收获青红的秸秆,品尝井水般的汁液,是万物留给我们的,另一种母性的清甜,告诫奔跑于野的孩子,秋天的悲慨。
日头跑得真快,影子越拉越长,中午饭后,午休常常略了。前几天雨水勤快,滹沱河的水涨了不少,泄洪了,不少人去看秋水。往日慈悲的绕指柔,呈现出猛兽的爪牙,白浪滔天,只是水草飘摇,沙洲矗立,鹭鸟斜飞,守城英雄与中山国的青铜俱湮灭在夯层下,看看水吧:眩晕的、自然的大河,却托唤不出夜晚云层背后的月亮。我翻出夹,又拿出棉,雨水打在身上冷弦冷调,秋呵!放逐了日头,拔出他体内的箭簇,燕子恋别檐下的泥巢,像飞出一个个乡间老屋。
我想去找一片花海,芦苇在这场绵长的雨中,灰绿着,它的花朵像极了覆着微霜的华发。听人说,大地的毛孔已渐渐合拢,说话的人头顶也寒露闪烁。时间的冷气渐透进窗棂,棉花的香气令人依恋。华北的秋忒短了,骤然截了一段日色。许多衣物还停留在轻衫、长裙,就得马上翻捣出秋衣、秋裤、马甲、棉服,做多项选择题,试探着平平仄仄的温度,所以出门,短袖不小心就撞上了大袄。人们像留鸟、松鼠一样,开始放下起闲暇,觅草籽,藏松果,收花生,把小窝修建得严严实实。
北方树木的头冠却开始斑斓,在谢幕前,它们要插满头珠翠。脂粉盒里,所有的颜料都倾其所有,所以,你看到深秋的中年,穿着艳的衣衫,在季节的广场上放舞;松开手脚、歌喉,弹拨着激越的琴弦。夏的大开,秋要大合。秋是节令的压轴戏,她在幕布合上之前,将日子推上高潮,将油彩涂满天空,将果实挂在家门,将月亮喂得圆满,将游子唤回乡路,将思念的井水注满闲置的陶缸。
过了那座桥,几经雨水浸漫过的灰桥,曾经芦苇遍布沙丘,河水清如琉璃,有身体透明的鱼虾点缀其间,想起庄子“子非鱼”的快乐。河边捣衣的妇人,就背着荆条抑或杨柳篓子(那是她们在东坡的灌木丛或树塘里,镰刀割来,捋光叶子,一根一根编出菱形或麻花形的花纹),背上它——生活的容器,日子就盛着衣食,满载而归。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儿了,记得小时,有秋假,就是专为收秋放的。掰棒子,剥棒皮,刨茬子,摘豆子,拔长果以及铲地,拉耧,拉礅子,打稻子,劳作的清单排得满满当当。村里方言常用“打”来形容劳作,说明农活需下大力气的,来不得走马观花。
这些农活儿,都是秋天馈赠的,也是最贴地气的劳动课堂。农人没空儿抱怨农活粘稠,还有方圆十几里的芦苇荡等着他们。寒衣节后,鸟儿迁移,芦杆儿金黄,刀子一划,孩子们乐此不疲,就吹出呜呜的竖笛,此为童年一乐。割苇子,这次男人是主角,他们嚯嚯磨好镰,套上黑胶鞋,开镰至少要三日。芦苇堆成垛,其间,土褐的野免,少见的猫豹,甚至是狼,纷纷四处溃散,野趣故事不少,,像是一场古老的中山国——厝王的狩收图。运回家,一冬的活计才刚开张:破片儿,碾片儿,打皮儿,用扎满苇刺皴裂的手,编三六尺或六一丈各种花纹的苇席,卷成卷儿,运到集市,换成学费或油盐,铺到异乡陌生人家的炕上……
那时的秋是实打实在地里渡过,有时午饭也在地头解决。农人没有空儿胡思乱想,每天与作物厮守,与炊烟围坐,与河流交谈,所以,他们也极少抑郁,实在忙不过来,找人撺忙,要拿出最好的食材,要有酒,还有酒令,就是一通划拳,你看,他们活得热气腾腾,识字不多,但谈天说地,鬼怪狐仙,自有一套民间生活哲学,让自己在泥土生活中以苦作乐,获得大自在。深秋的节令白露,霜降就是自然的吆喝声,他们看着云彩,土地,山林,庄稼,研判天的脸色和收成。
回到现实吧:这几天终于放晴了,我寻找曾躲进落叶下避雨的蚂蚁,头雁正在组织南下,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天空卸载下那些湿漉漉地布帘,土壤终于喘了口气,再晾晾,平原地区该种越冬小麦了。我也重穿上秋的衣衫,树叶一样在赭黄。再抓一把秋天的尾巴,太行的山寨早已换上嫁娘一样的华服,白桦林,黄栌,楸树等众树喧哗,都在编织一个回家的黄昏。秋天的读书会,还在校园继续,书页沙沙,树叶的哗哗,我借鉴马歇尔博士的写作手法,末尾写了首小诗:
当我看到中年的你们
捧起谷穗样的书页
用春天的话语
一一打开灵魂的栅栏
用沟通击破陈年的坚冰
重新唤醒昏昏欲睡的爱和瞳孔
我想起泰戈尔的话:
不是锤的打击,而是水的载歌载舞
使鹅卵石臻于完美
守望者们,正拔去空虚的稗草
拔去根深蒂固,口中的利刃
拆除封闭的篱墙
点亮现实的烛火
撒播和而不同的种子
微风捎来睿智的朗诵
青春在秋天中年的脸上
缓缓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