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老了,老得像外曾祖父留下的那本泛黄医书,边角卷起岁月的褶皱,墨迹在时光里晕染得模糊,脊梁弯成了祖父老宅前那棵老桂树的虬枝,再难托起我关于永恒的幻想。
六十多年前,十一岁的父亲攥着全县第二的成绩单,刚跨过门槛,便被爷爷一声断喝钉在原地:“读那么多书能当饭吃?”老式电话摇出的劝诫声终究抵不过长辈的固执。命运的转折猝不及防,他被拽进飘着草药香的小院。可爷爷那句“这么能吃!人前吃到人后”,像根生锈的银针,深深扎进少年敏感的心。此后的无数个夜晚,他蜷缩在药房的竹榻上,胃里翻涌的饥饿与柜中参苓白术散的苦涩气息交织,成了青春期的注脚。
但父亲骨子里有股野草般的韧劲。油灯昏黄,他捧着外曾祖父的医书,用木炭在粗糙的草纸上反复临摹,把艰涩的章句刻进掌心的纹路。春去秋来,那些被饥饿啃噬的时光,竟都熬成了悬壶济世的本领。当外曾祖父的匾额沉甸甸地压上他肩头时,他已然能凭借望闻问切的仁心,在贫瘠的土地上,为挣扎的生命悄然绽放生机。他的名声,也随着那缕独特的药香,飘过了一村又一寨。如今七十多岁的他,白大褂口袋里的老花镜是新的,可指尖搭在脉枕上的那份笃定,依旧是岁月沉淀的痕迹。
只是药香再浓,也盖不住他身上经年累月的酒气。他总说酒是活络筋骨的良方,却不知那琥珀色的液体,早已悄然侵蚀着生命的堤岸。六十岁那场车祸撞碎了右臂和肋骨,术后康复,他瞒着家人,用白酒送服止痛药;脑梗发作倒在诊室,惊魂未定的母亲从床下翻出半瓶藏酒;去年春节,消毒水的气味淹没了年夜饭的香气,输液管里冰冷的药水,与床头柜上未喝完的半瓶白酒静静对峙;上个月,剧烈的烟酒戒断反应终于彻底击垮了他,曾经徒步翻三座山头出诊的双腿,如今连够到床边的痰盂都成了奢望。
望着病床上形销骨立的父亲,我忽然彻悟:他的一生,是与命运一场漫长的拔河。年少时与匮乏角力,壮年时用草药与病痛周旋,又在酒精的迷雾里挣扎沉浮。那些被碾碎的读书梦,那些靠自熬苦学熬成的药方,那些被酒精短暂麻痹的隐痛,都成了绳索上深深的勒痕。窗外老槐树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恍惚间,那个背着药箱、脚步匆匆的年轻身影,穿过六十载迷蒙的光阴,又清晰地站在我面前——像一枚倔强的书签,固执地夹在岁月的罅隙里。或许父亲从未真正老去,他只是将所有的锋芒与光亮,都化作了时光深处,那盏在风雨中摇曳却永不熄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