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留置针又鼓了
护士拔针时,他别过脸望向窗外,嘴角抿成一道倔强的线,像极了小时候我考砸了不肯认错的模样。这已是今天第三根针,透明药水顺着他手背的淤青渗出来,在床单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老爷子,您再动,手就要肿成馒头啦。”护士笑着哄他,语气里满是对长辈的迁就。他哼了一声,声音闷在被子里:“躺久了浑身僵,想动一动。”我站在旁边,看着他花白的头发蹭在枕头上,忽然想起他当年在村里土坯房里行医的模样——那时他捏着银针,总能让哭闹的孩童乖乖静下来,如今自己却成了最不配合的病人。
医生说各项检查都没大碍,可他就是不肯好好吃饭。早上端去的小米粥,还剩一大碗;中午买的鸡蛋羹,也剩着大半碗。“没胃口,吃不下。”他皱着眉推开碗,可我分明看见,护工收拾床头柜时,从抽屉深处摸出了半包烟。他听见动静,立刻瞪起眼睛:“谁让你动我东西?”那股子威严,倒比年轻时训斥我们“背书要出声”时更甚。
父亲这辈子活得像他药罐里的老参,硬朗,有棱角。作为村里最受敬重的老中医,邻村人常踩着露水来求他的药方,可对我们姐弟几个,却鲜少有好脸色。哥哥上小学时贪玩,作业本上满是红叉,他抓起书包就往院里扔:“教不严,师之惰!我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还配给人看病?”那天我蹲在泥地里帮哥哥捡作业本,看着他转身进药房的背影,觉得那脊梁比院里的老槐树还要直。
他总说“医者要有三分硬气”,自己更是把这话刻进了骨头里。前些年骨折,躺在床上还指挥母亲煎药;查出高血压、高血糖那阵,嘴上答应着戒烟酒,背地里仍会在药房偷偷抿两口。我们劝他,他就吹胡子瞪眼:“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多,心里有数!”
更让人手足无措的是他那些孩子气的小举动。有时趁我们不注意,他会把喝剩的药汤悄悄泼在地板角落,或是将擦过手的纸巾揉成一团塞到床底,甚至故意把水杯往床边挪半寸,看着水渍顺着床沿漫开。病房里偶尔飘着药味混着淡淡污渍的气息,护士查房时,我们总要红着脸道歉,拿着抹布蹲在地上反复擦拭。有次护士长委婉提醒“保持整洁对恢复好”,他却在人家转身时小声嘟囔:“住得舒服就行。”看着他嘴角那抹藏不住的得意,我又气又急,恍惚间想起小时候我故意把墨水打翻在他医案上,他举起戒尺,最终却只轻轻落在我背上。
可现在,这个总说“心里有数”的人,却常像个孩子似的盼着人陪。深更半夜按铃叫护士,说胸口闷,人来了又摆摆手:“没事,就想找人说说话。”大清早去卫生间,明明走得稳,偏要故意晃两下,吓得病友喊护士,他倒嘴硬:“老骨头结实着呢。”我趴在他病床边备课时,他会“不小心”碰倒水杯,看我慌忙去擦,嘴角就偷偷翘起来。有次我假装没看见,他就咳两声,大声说:“这病房静得,都能听见药水往下滴的声儿。”
昨天我带了本《本草纲目》去,坐在床边给他读。读到“桂圆,补气血,益心脾,安神志”,他忽然插了句:“你小时候总偷药橱里的桂圆肉吃。”我愣了愣,那些被戒尺打手心的疼好像还在,可更多的,是后来打开书包时,意外发现里面藏着的几颗桂圆的甜。
“爹,明天大孙子来看你。”我试探着说。他眼皮动了动,没回话。可今天一早,我看见他对着镜子慢慢理头发,又拿起剃须刀仔细刮了胡子,转身时,还把床头柜里的烟往最里面推了推。
护士来换点滴时,我握住父亲的手。他的手很瘦,指节上的老茧磨得我手心发麻——那是常年碾药、号脉留下的印记。“别动,扎完这瓶,我给你读读我这两天写的文字。”他看了我一眼,慢慢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手背松垮的皮肤,像泄了气的气球。
药水顺着输液管往下滴,一滴,两滴,比平时快了些。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脸上,我忽然看清他眼角皱纹里藏着的柔和。或许他不是故意添乱,只是老了,像小时候的我们一样,想多要些关注。
病房的白色总是格外刺眼,尤其当它裹着一地琐碎的生活时。我守着病床上的父亲,看点滴顺着透明管子往下滴,像在数着日子。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一阵裹挟着怨气的风涌进来——90岁的老太太被三个儿子架着,脚步踉跄地落进靠窗的床位。
三个儿子的脸像是被愁苦泡透了。老二六十多岁,一手按着腰,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听得出是发着烧;老四身形瘦弱,扶着老太太胳膊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只有老三显得利落些,把老太太往床上一安顿,掏出一千块钱放在床头柜上,没多说一句话就转身走了,关门声里满是急于脱身的仓促。
“真是把人折磨死了!”老二的抱怨像开了闸的水,“从乡镇医院到县城,再到省城,这几十年住的院比咱家吃的饭都多!光腿骨折就五六次,不是自己夜里折腾着起夜摔的,就是不肯让人扶……”老太太躺在病床上,干瘪的手紧紧抓着被角,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来,嘴里反复念叨:“我难受啊……给我倒杯水……你们都忙,别管我了……”
断断续续的诉说里,能拼凑出她的一生:丈夫早逝,一个人在农村拉扯大8个子女,5儿3女。在那个贫瘠又重男轻女的年月里,一个不强势的寡母要撑住家,不知熬过多少难眠的夜。可从六十多岁起,她的人生仿佛成了一场漫长的“住院循环”,有时是真病,有时是意外,更多时候,是九十岁高龄里依然不肯服软的“折腾”——夜里要换三次床单,凌晨三点要吃热乎粥,谁在跟前守着,谁就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你就是要把8个儿女折腾死才甘心!”老二的话像块石头砸在地上,“谁孝顺着你,你就可着劲儿依赖谁,那些不管你的,你倒从不念叨!”老太太哭得更凶了,含混地骂着“不孝子”,又絮絮叨叨说某家媳妇给的饭凉,某儿子分家产时没想着她……五个儿子早因分家不均结了怨,如今照料母亲,更像是一场不得不扛的负担,怨怼在病房里弥漫,连空气都变得沉重。
我坐在父亲床边,听着隔壁床的动静,心里像被什么堵着。起初是对那两个儿子的不满——再难,对着九十岁的老母亲,怎能如此抱怨?可转念一想,“久病床前无孝子”从来不是空话,那是日复一日的疲惫磨出来的真相。三十年啊,从儿女们正当壮年,到如今也成了需要被照顾的老人,母亲的“折腾”像一根不断拉扯的弦,早把耐心磨成了茧。
父亲今年七十多,这几年也成了医院的常客,从乡镇到省城,我陪着他一次次闯关。总觉得自己算孝顺,挂号、缴费、彻夜守着,从无半句怨言。可他也有犟的时候,医生叮嘱要忌口,他偏偷着买油炸的;护士说要多翻身,他偏梗着脖子不动。有次给他擦身,他嫌水凉了热了,反反复复折腾半个钟头,我攥着毛巾的手在发抖,心里那股委屈又烦躁的情绪,像野草一样疯长。
那一刻,我突然懂了病房里那两个儿子的怨。不是不孝顺,是“孝顺”这两个字,在日复一日的琐碎、固执与病痛面前,太容易被疲惫稀释。老太太年轻时拉扯八个孩子,一定也有过无数个想放弃的瞬间,只是那时的苦,是为了让孩子活下去;如今儿女们照料她,苦的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尽头。
病房的灯亮到深夜,老太太还在低声啜泣,老二靠着墙打盹,老四坐在床边发呆。我给父亲掖了掖被角,他睡得很沉。我转头看了眼父亲,忽然想起他之前故意碰倒水杯的模样,心里的烦躁淡了些——或许老人们的“折腾”,不过是怕被遗忘。
窗外的月光透进来,照在两张病床上,一张躺着九十岁的母亲,一张躺着七十岁的父亲。我们这些守在床边的人,仿佛都站在时光的接力赛里,一边抱怨着前人的固执,一边又不得不接过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我们都曾是被捧在手心的孩子,也终会成为需要被照料的老人。病房里的白色或许冰冷,但多一点体谅,少一点苛责,就能让这里多些人情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