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我的性格开始变得古怪,喜欢将情绪藏匿于光照不进的地方。马上要而立之年的我,不知该何去何从,人生也陷入了迷茫而低迷的状态。可能这就是长大的状态——像一株被移植到陌生土地的庄稼,根须悬在半空,既触不到故土,也探不着新泥。
大学毕业后,我开始在这个“大锅”中找饭吃。这口锅实在太大了,大得让人看不见锅沿。锅里的食物所剩无几,后来者只能分得些残羹冷炙。我看着那些凝固的油花、发硬的米粒,实在难以下咽。可饥饿是个诚实的狱卒,它拿着鞭子,一下下抽打着我的尊严。我不得不俯下身去,像条野狗般舔食这些残渣。
终于有一天,在布满灰尘的锅底角落,我看见了一个被岁月侵蚀的苹果。它的表皮已经皱缩,红色褪成了斑驳的褐,像一张老去的脸。可我依然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它揣进兜里。这让我本就狭小的口袋顿时充盈起来,走起路来还能感觉到它沉甸甸的碰撞。外人看来,我的口袋是满的,那里头或许装着救赎的“圣经”,或是通往远方的车票。只有我知道,里头不过是个开始腐烂的苹果。
这个苹果成了我的秘密。夜深人静时,我会把它掏出来,借着窗外漏进的路灯光,仔细端详那些褐色的斑点。这些斑点很像地图上的城市,我用手指轻轻描摹,想象着自己正周游列国。苹果散发出的微弱的甜香,是这间八平米出租屋里唯一让人安心的气息。
直至某天清晨,我习惯性地伸手入兜,却只摸到一层棉布的纹理。苹果不见了。我把口袋翻出来,对着灯光反复查看,除了几根线头,什么都没有。我趴在地上,床底、桌下、墙角,每一个缝隙都找遍了。可它就像从未存在过般消失了。
那一刻,我听见体内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雪花落地,却又重得让我的双膝再无法支撑。我瘫坐在地,望着从窗帘缝隙漏进的一缕阳光,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东西,你越是珍视,它就消失得越快。就像紧握的沙,就像融化的雪,就像这个莫名其妙的苹果。
失去了苹果的我,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稻草人。每天清晨六点,我会准时出现在地铁站,被人流推搡着前进。我的身体是温热的,会呼吸,会眨眼,会按照既定的路线移动。可我知道,内里的某个部分已经死了。就像被蛀空的树,外表完好,轻轻一推就会倒下。
从这一刻起,我的世界简化成了几个基本的元素:黑,白,星,日,月。黑色是凌晨醒来时眼前的一片虚空,白色是办公室刺眼的灯光,星是下班路上偶尔抬头看见的几点微光,日是周而复始的轮回,月是悬在头顶却永远够不着的念想。
我被困在笼子里。这个笼子没有栅栏,却比铁铸的还要牢固。它由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编织而成——房租、水电、父母的期待、同龄人的比较、银行卡的余额。这些丝线细细密密地缠绕着我,把我裹成一个会走路的茧。
我开始怕黑。不是怕黑暗本身,而是怕黑暗里那些蠢蠢欲动的念头。它们像水底的暗草,会在没有光的地方疯长,缠绕我的脚踝,试图把我拖进更深的深渊。于是每个夜晚,我都钻进路灯下。
我们这条街上一共有二十三盏路灯。从东往西数,第七盏最亮,第十二盏总是闪烁,第十九盏已经暗了一半。我最喜欢第七盏,它的光晕最大,能在地上画出一个完美的圆。站在这个光圈里,就像站在舞台中央,虽然台下没有观众。
路灯下的时光很慢。慢得能看清飞蛾扑向灯罩的每一个动作,慢得能数清自己的心跳。我常常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看着自己的影子从长变短,又从短变长。偶尔有晚归的路人经过,他们会投来诧异的一瞥,然后加快脚步离开。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又一个疯子。
可他们不知道,在这个光明的孤岛上,我才感到片刻的安全。这里没有黑暗的侵袭,没有那些令人窒息的念头。有的只是光,稳定、持续、不知疲倦的光。
我开始祈祷。不是向某个具体的神明,而是向光本身。我请求它赐予我力量,或者至少赐予我一个答案。为什么活着如此艰难?为什么快乐如此短暂?为什么我们明明拥有这么多,却感觉一无所有?
路灯沉默着。它只是继续发光,像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它的光能照亮我脚下的方寸之地,却照不进我内心那些阴暗的角落。
有时我会想起童年。那时的夜晚是温暖的,有母亲的故事,有父亲的烟斗明明灭灭的火光。我们坐在院子里,看星星一颗颗亮起来,像天神随手撒下的碎钻。那时的我,怎么会想到多年后的自己,会像个孤魂野鬼般徘徊在路灯下呢?
苹果消失后的第三个月,我遇见了另一个活在路灯下的人。
那是个雪夜,雪花在灯光里飞舞,像一场无声的电影。我照常站在第七盏路灯下,却发现光圈里已经有了一个人。是个老人,穿着破旧的军大衣,头发花白而凌乱。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个修鞋的工具箱。
我们相视一笑,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从那以后,第七盏路灯下就有了两个人。他在光圈的左边,我在右边。他修鞋,我发呆。
渐渐地,我们开始交谈。他说他在这里修鞋已经十年了,路灯就是他的太阳。他说人这一生,就像鞋底,总要被磨薄、磨破,但补一补还能继续走。他说他年轻时也丢过“苹果”,那是个姑娘,扎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眼睛亮得像这里的路灯。
“后来呢?”我问。
“后来啊,”他敲打着鞋跟,头也不抬,“后来她就成了别人的苹果喽。”
我们都不再说话。雪还在下,灯光里的雪花比别处的要美,因为它们被照亮了,有了形状,有了生命的意义。
春天来临时,老人不见了。连同他的马扎、他的工具箱,一起消失了。我问旁边便利店老板,老板说老人去世了,脑溢血,倒在路灯下,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
“他倒在光里,”老板补充道,“表情很安详。”
那晚,我独自站在第七盏路灯下,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寒冷。原来连光也是靠不住的,它不能阻止死亡,不能留住任何一个想要离开的人。
可是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依然上班,下班,站在路灯下。苹果的记忆渐渐模糊,老人的面容却愈发清晰。有时我会想,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一个苹果,它可能是爱情,是理想,是信仰,或者是别的什么能让我们感到充实的东西。而当我们找不到苹果时,就只能寻找光,最低限度的、能让我们不被黑暗吞噬的光。
有一天,我看见一个年轻人蹲在第十二盏闪烁的路灯下哭泣。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像一只受伤的鸟。我走过去,递给他一支烟。我们就在明明灭灭的灯光里抽烟,谁也没有说话。
临走时,他抬起头,眼睛红肿:“谢谢。”
我摇摇头,指指头顶的路灯:“要谢就谢它吧。”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我也笑了。这是我们这些活在路灯下的人之间的默契——我们知道光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至少,它让我们在黑暗中不至于完全迷失。
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盏路灯,笔直地立在街边,根系深深扎进泥土。我的头顶发出温暖的光,照亮着一小片天地。飞蛾在我周围飞舞,夜归的人在我的光下歇脚,还有一个丢失了苹果的年轻人,正缓缓向我走来。
醒来时,天还没亮。我望着窗外那排路灯,突然明白了什么。
天快亮了,路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我站在渐渐褪去的黑暗里,第一次不再恐惧。因为我知道,今夜,光还会如期而至。
而我们这些活在路灯下的人,终将在彼此的光晕里,找到继续前行的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