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我竟有些记不真切了。仿佛我一脚踏出屋门,它便在那里了;又仿佛它已经下了千年万年,将我出门前的那段干爽记忆,也濡湿得模糊了。它不是那种痛快的、倾泻而下的暴雨,那样的雨有着自己的脾气,来时轰轰烈烈,去时干脆利落。眼前的雨,只是无穷无尽地、耐心地弥漫着,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灰色的蛛网,将天地间的一切都软禁在其中。空气是黏稠的,带着一股尘土被浸泡后翻涌上来的、陈旧的气味,间或又混杂着一丝从远处垃圾堆里逃逸出来的、果皮腐烂的微甜。这气味织成一件看不见的湿衣,紧紧地、不由分说地贴在你的皮肤上,叫你无处可逃。
我原是打算去一个地方的,一个似乎非去不可的地方。可在这雨里走着走着,那目的地的轮廓,竟也和这雨景一般,渐渐地晕染开来,失了形状。我便只好漫无目的地走,成了一个真正的彷徨者。路是湿滑的,铺路的石板,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圆润,积着一汪汪浅水。灯光是有的,从两旁店铺的屋檐下,或是那高高的、冷漠的路灯上淌下来。可这光一投入雨的罗网,便也失了精神,变得昏黄而臃肿,像一枚枚腌坏了的鸭蛋黄,有气无力地摊在路面的水洼里。行人的脚,汽车的轮,不时地从这些光斑上碾过,将它们踩得支离破碎,光便在水里痛苦地扭曲着,发出一圈圈无声的、油腻的涟漪。
这使我不由得想起白日的街市。那又是另一番“盛景”了。声音是极洪大的,每个人的喉咙里都仿佛装着一架扩音器,讨价还价声,吆喝叫卖声,夹杂着廉价的流行歌曲,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人们的脸上,都挂着一种统一的、热烈的表情,那是一种被欲望和急切炙烤着的表情。他们的眼睛是亮的,但那光,是瞄准了猎物时的光,是数着钞票时的光。我看见一个妇人,为了几毛钱,与小贩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方脸上;一转瞬,她又对着手机,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向电话那头的人说着如何高明的奉承话。她的脸,像一张技艺精湛的面具,转换之间,竟寻不出一丝停顿的痕迹。还有一个衣冠楚楚的男子,在书店里,对着身旁的人高谈阔论,批评着社会的浮躁与人心的不古,言辞恳切,目光忧愤。可当他走出店门,随手便将擦过手的纸巾,丢在了那个刚刚被他赞美过的、清洁工的背影之后。他的忧愤是真的么?或许是。但他的遗忘,则更为真切。我想,我们大约都是些技艺高超的演员,在生活的舞台上,依照着不同的剧本,上演着一出出悲喜剧。只是演得久了,那面具便生了根,再难摘下,连自己也分不清,哪一张才是本来的面目了。
我的思绪,被一阵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刺穿。抬头看时,十字路口正堵得水泄不通。钢铁的躯壳们首尾相连,像一条垂死的、冰冷的巨蟒,匍匐在城市的血管里。每一具躯壳里,都囚禁着一个焦躁的灵魂。有的在拼命按着喇叭,仿佛那声音能开辟出一条道路;有的则将头探出车窗,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还有的,只是面无表情地呆坐着,眼神空洞,像一尊尊被雨水打湿的泥塑。在这停滞的洪流旁,的人行道上,却另有一番忙碌。几个青年,衣着光鲜,举着手机,正对着屏幕做出各种夸张的笑脸与手势。他们是在“直播”这拥堵的盛况了。其中一个,甚至走到一辆豪车旁边,比着奇怪的手势,与车里那位愠怒的、肥硕的脸庞合了一张影,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同伴中间,发出一阵欢快的、空洞的笑声。这雨,这拥堵,这旁人的焦躁,于他们而言,都成了绝佳的、可供消费的“素材”。现实的苦闷,须得经过这一方小小屏幕的转化,变成虚拟的“趣味”,方能被咀嚼与消化。我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这寒意比雨水更甚,是从骨髓里渗出来的。
我逃离了那喧嚣的路口,拐进一条更为僻静的老街。这里的路灯更暗,雨声却显得清晰了些,滴答,滴答,敲在年久失修的瓦檐上。两旁的房屋,多是些老旧的矮楼,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黑的砖石,像生了癞疮的头皮。一扇窗里,透出微弱的灯光,窗玻璃上蒙着厚厚的水汽,隐约可见里面一个佝偻的身影,正伏在桌前,不知在写画着什么。那身影是那样地小,那样地凝固,仿佛已被这无边的雨夜冻结了一般。这寂静,反倒让我不安起来。那街市上的喧闹固然可厌,但至少是鲜活的,是有着人气的。而这里的静,却是一种被遗弃的、僵死的静。我想起史铁生先生在地坛里度过的那些漫长的日子。他说,那儿“荒芜但并不衰败”。可眼前的这里,却分明是既荒芜,又衰败了。这是一种连生命力都已耗尽了的、彻底的沉寂。
我的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许多年前,在乡间见过的出殡景象。那是另一种热闹。吹鼓手们卖力地吹奏着悲凉的调子,孝子贤孙们穿着白色的麻衣,哭声震天。可你若仔细看去,便能从那一片涕泪交横的脸上,分辨出哪些是真正的悲痛,哪些只是例行公事的表演。甚至在那哭喊的间隙,还会有人低声交谈着今晚的席面,或是遗产分割的琐事。死亡,这人生最庄严、最沉重的一幕,也终究免不了被这活人的、功利的世界所侵染。它变成了一场仪式,一场做给活人看,也做给死人看的戏。我们究竟是在哀悼逝者的永别,还是在借此机会,重新确认生者世界的秩序与利益呢?这问题,我不敢深想。
雨,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我的鞋子早已湿透,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像一种绝望的伴奏。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也是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我彷徨了这许久,究竟是要去寻找什么?是一个答案,一个归宿,还是一处可以躲雨的地方?我仿佛是在与一个无形的巨人搏斗,我使尽全身力气挥出的拳头,却都落在了空处,只激起一阵阵雨的、无声的嘲笑。这细雨,它不像刀剑,能给你一个痛快;它只是慢慢地、耐心地渗透你,腐蚀你,直到你的骨头缝里都充满这冰冷的、绝望的湿气。这便是一种“无物之阵”了罢,你找不到敌人,但敌人无处不在。你被包围了,被这温柔的、普遍的平庸与虚伪所包围。
路,终于到了尽头。前面是一片空旷的广场,更远处,是那条日夜不息的大江。江面上黑沉沉的,只有远处桥上的灯光,在水里投下几条颤抖的、金色的蛇影。雨点落入江中,连一丝声响也听不见,便被那巨大的、沉默的黑暗吞噬了。我站在这广场的中央,四顾茫然。城市在江对岸,闪耀着一片璀璨的、繁华的灯火,像一堆精心摆放的、虚假的珠宝。那光明看起来那样近,却又那样遥远,它与我所处的这片黑暗的湿地,仿佛是两个绝不相干的世界。
我终究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漂泊者。那个我原本要去的地方,此刻想来,大约也和我走过的所有地方一样,笼罩在这同一场的、无尽的细雨之下罢。我转过身,预备沿着来路回去。可我的脚步,却沉重得抬不起来。回去?回到那个虽然可以遮雨,却也同样沉闷、同样虚幻的栖身之所去么?
雨,还在下。我立在原地,不知该向前,还是后退。这广大的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我这一个孤零零的影,和这一场无始无终的、冰冷的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