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门铃还没响,与以往大相径庭,他明明是个活得像闹钟一样的人。客厅从日暮开始就没有亮过灯,现在只有电视机发光,幽篁里的萤火关照到黑暗中墙角一隅,堆叠的快递纸箱表面匀抹一层藻绿的狞光,还有旁边的泡泡玛特盒子,许多未拆封的,更多只是在顶部开口,确认过卡片后仍将玩偶保护在胎生的软壳之中。电视正在播放《爱情公寓》,音量被调到低的极限,于保持不扰民的礼貌的同时旨在为那个躺在沙发上的人提供颇具安全感的亲密服务。沙发不长,白石头枕在扶手上,脚抵住另侧的扶手边缘,手机光投射在他脸上给予那张脸生色,手指不停向下划动,音量同样微乎其微,他实在专心致志,唯有在电视发出罐头笑声的时候才会抬头看一眼重复过许多次的熟悉内容。又过了快半小时,距饭点时间相去愈远,白石仍旧躺在沙发上向下滑动手指,露出不顾饥肠辘辘的豪迈。阳台外边开始聒噪,木凳被拖出来,苍老的声音开始谈论国际局势,国名与组织觥筹交错好像即处联合国大会现场,孩子们终于在饭后找回自己的伙伴,嬉戏之中穿刺出尖锐的稚声,餐后散步的中年人的脚步声开始变得芜杂,行驰的汽车发动机作哑,似乎不忍吵闹这番人气。每天是都一样,白石只要听到声音就能勾画出人群的衣着与神态,同样每天都一样的是楼上那家人又开始争吵,白石记得是一对夫妻带着初中的女儿,今天的分贝格外大,白石坐起来,把手机倒扣在沙发扶手上,光幽幽地啮掉米色黑暗一口。白石凝着电视屏幕,楼上吵架的主题似乎与过年带什么东西回家有关,男声嚎叫,要么断掉算了。女声尖锐起来,我看你要么把家都搬过去,你就住那里就行了。男声说,你就是什么都要顺你的心。女声更大,我不是什么都顺你的心吗?你们家之前这么多事情……随后是罪恶的悉数与呜咽,呜咽像是失去信号的收音机,让所有争吵的内容失真。后来偃旗息鼓,摔门声,女声断断续续地说,要不是——为了你……电视光照在白石脸上,让他的五官变得夸张,阳台外传来一声狗叫,到了养狗人的日常,接着是两条狗龇牙咧嘴打架。童声见之有趣,发出“嘬嘬嘬嘬”的逗狗声。白石骤然有些怅惘地站起来,沿声扶着窗沿俯瞰孩童与狗们打成一片,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怔一下,瞧见窗玻璃中的自己,下意识横起剪刀手,学着《低俗小说》里的舞蹈在眼前波浪划开,像树懒一样僵硬地摆动着臃肿的躯体。白石看着模糊的自己忍不住捧腹大笑个不停,笑声疲软后,他回头去拿倒扣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机,确定过时间后,转头看向乌漆房门,搬进来后门上原本的倒福被撕下来,残渣被月光照映,好像一抔碎盐——门铃还没有响。白石又打开手机,拨打电话,无言一阵后才又把手机倒扣上沙发扶手,坐下凝着房门上的盐花,电视发出罐头笑声。
楼道里脚步声和长条物什撞在栏杆上的声音越来越近,隐约有粗重的呼吸声。门铃声响了,附加有不断有金属撞门的声响,白石窜出去开门,向下拧巴手,机械转动的间隙,木门裂开一条罅缝,他的眼镜在声控灯暗下去的过道里流过反光,楼梯下又走来一人,踩亮声控灯,白石看清阳额头上的汗和手中紧攥的绳,那人往门隙中看了眼便扭头上楼。阳是白石的合租室友,在一家私企工作,上班早,下班晚,又不爱带钥匙。白石在体制内做财务,每天下班准时,躺在沙发上等阳回来为他开门便成了备忘录上的常记项目。阳是白石的本科同学兼寝室舍长,是一个天生具有强大生活惯性的人,从本科寝室生活伊始白石便迅速掌握他具体到时分的生活日程,这或许就是白石在毕业后依旧寻他合租的原因。阳每天摁响门铃的时间误差不会大于十分钟。(就算不需要加班他也会在公司呆到这个时间,因为害怕被同事说闲话,他是这么跟白石说的)白石想把门拉开,阳却将一只手把在门框上。白石看向他被油浸过的汗脸,说,今天怎么这么晚,搞得神秘兮兮的,有什么惊喜?他松开手,手指朝下,说,你看我带回来什么。门全然被打开了,月光彻底撞到倒福的残迹上,好像木质家具豁口的倒刺。白石朝下看,喘息声和被疯狂撞响的小铃铛,棕色毛发又厚又蜷,被截短的尾巴好像团连着已具成型的羊毛衫的绒线球。他说,泰迪,刚打疫苗去了。白石蹲下去,声控灯暗了下来,借着房间里的电视光能够看到它鼻尖的湿润,他再用手去撸它的头,颇为意外地感受到温顺。白石抬头问阳,怎么突然要养狗了?阳说,我同事,就上次和你说的养狗的刘哥家的狗生仔了,我们几个人都领了条。白石站起来,他松开了绳子,把手摆到白石的肩膀上说,怎么样兄弟,不介意吧。白石说,不介意啊,就是有点好奇。阳说,什么?随后他发出了一声浑圆的“啊!”,一道锐利的“咻”声射出穿刺过“啊”声珍珠般的轮廓,红色狗绳如觅食中的毒蛇悍然出击在雨林的燠热与危险里。白石高喊,喂喂喂!他要进我房间了!唉!你停停!阳连鞋都没有蹬掉就拖着鞋带和白石一道冲进房间。白石紧张地沿着木地板的反光搜寻狗绳叮铃声的来源,阳在墙壁上摸索半天,打开房间顶灯。两个人看见那狗摆出一副忠犬八公的模样守望在白石床铺正中央大口哈气。白石哀叫,救命,今天要换三件套了,还要都洗掉。说罢走向床,一把抱起那狗,它竟格外温顺地蜷躺在白石怀里。阳说,我的白哥,待会儿我帮你一起换。唉,看来我们以后要把房门关紧了。白石伸食指挑逗它健康的鼻子,说,没事儿,可以训练它只在客厅和阳台活动的,到时候它一跑过边界就吓唬或者惩罚它就行,以前试成功过的。他们一同走出去,阳走在前面开灯,说,你以前养过狗吗?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白石回答,预初的时候养过,也是泰迪,但都是我妈在带其实。阳说,那说说,咱们现在怎么搞。白石走到茶几前,怀里的狗凝着电视上的内容出神,阳走上来把拖在地上的狗绳解掉。白石说,这样,先把它放阳台上吧。到时候把门关上,它在阳台上上厕所的话也好清理。阳说,行啊。帮忙阳台门拉开,白石蹲下去一脱手,把它推进阳台,顷刻合上门。它着急地站立起来,前爪扒拉着玻璃,发出哒哒哒的敲击声和厚厚的呼吸。白石和阳一同蹲下来观察它,阳台没有开灯,只有室内光和月亮可以倚靠,它的五官漂浮在黑幕里,玻璃球般的眼珠和湿漉翕动的黑鼻子,吐舌间半露出藏在唇后亟待发育的犬牙如一挂挂钟乳。学人的模样站立着,前爪搭在玻璃上展示肉掌的三角形状,性征在更模糊的身体上藏在暗处若隐若现,好像深海中古老的海洋生物。白石说,先就这样吧,看你也没买笼子。阳说,它不会冷吧。白石说,待会儿把阳台窗锁死,然后再拿条毯子。阳说,行,听你的。不对,我好像就带了一袋狗粮回来,咱们没有狗食盆。白石站起来,说,那我去厨房看看,找个旧碗。又朝沙发旁努了努嘴,咱把这些盲盒都收一收吧,别让它叼走了吃嘴里。白石向厨房走,阳又蹲下去收拾盲盒与快递纸箱。它也在人来疯劲过后停止了闹腾,栖扶在光里,棕色长毛在灯光的趔趄下微微茸动,如巧克力冰激凌蛋糕战栗在融化边缘,时而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哀鸣声。
白石拿来一只缺了块口的荷花纹骨瓷碗,隔着玻璃放在它面前,颇有斗牛士甩动红布的意味,却得不到正主的理睬,眼皮松弛地合着。他问仍然蹲在地上的阳,我还以为你和我奶奶一样不喜欢养宠物呢,之前在宿舍里的时候商量着要养猫,你不是没同意吗?还行使了舍长的一票否决权。阳笑着擦了擦汗,说,那不是当时在西安读书嘛,咱寝室又没有一个本地人,放寒暑假它不得饿死。白石踢了踢他的屁股,说,你还想的蛮细的。玻璃后又传来一声呜咽,有汽车鸣响喇叭。白石又说,那你准备几号回去过年啊,不带回老家吗?他没回头,说,之前不是说回家前就近旅游一次嘛,我下周请两天假正好连着春节,到时候旅游完直接回家。你不就上海本地人吗?那拜托一下你咯。白石说,我青浦人啊。他说,或者旅游完我直接开车带它回家。白石说,都行,你想好去哪了吗?他理完东西,电视里传来罐头笑声。他站起来,看向白石,说,总得带着它去吧,你们之前有没有带狗旅游过。白石说,我知道x湖不错,x湖旁边有个民宿可以接待宠物,装修很不错的,园林风格。阳点头,说,好啊,那就去那里散散心,在湖边遛遛狗也不错。白石指着玻璃外说,行,那伺候完它我打电话订一下房间。电视机插播进一条牛奶广告,阳拉开门,把它抱起来,白石紧攥着狗粮袋的一角,把狗粮倒进碗里。它警觉地嗅着那只碗,迟迟不肯下嘴。阳说,它不喜欢这个狗粮吗?白石说,你等等,我再去拿个东西。随后他拿来一瓶开盖的酸奶,他把酸奶倒进碗里,那狗嗅过后净狼吞虎咽起来。白石得意地舔干净盖上的酸奶,说,它怎么和我家狗之前一样,挑食的毛病得改。阳说,还得是你啊。白石说,快去拿毯子。
二人进房间后,它又醒了过来,不断撕咬着取暖的毛毯,用身体撞击、用爪子扒拉,不断为它怯生地婴啼打拍子。阳发微信给白石问是否该出去看看,白石说,没事,正常情况,旺财第一夜也这样,后面就习惯了。一切都寂暗,月光把它的轮廓修描出来,冬日里,仿佛有不合时令寒螀泣声。
(二)
意识复归的时候很自然,时间又焕新,日历的疤痕修齐平整。身体感知到浑浊,不光体现在日益失色的表面,还有脏腑里的陈汤。自然醒的具体时间可以推定为破晓前后,以经验论,此刻天穹是模糊不清的水泥浆色,好像只悬而未决的鱼钩,地点就在沪西,也可以精确为沪西更西的地方——老克勒的倨傲如是说。骤然涨潮的记忆伊始存在于城郊的一个阳台上,后来是一个古镇,站在城郊的阳台上看小河切割过古镇——从教科书里出落成的江南水乡,城市人鸟瞰、猎奇与轻薄的地方。回忆烦累,终于将梦呓与现实分割。大抵苏醒后,耳畔隐隐有流水声。
感知被流水冲上岸,潮波间长满赘肉般的皱纹,起先摆荡清冽冷峻的蓝,在蓝的褶皱里藏匿鱼藻的腥膻。呛了一口气,感知大胆地睁开眼睛,光亮团起如一只白毛茶杯犬滚滑进来,混淆开波纹间易碎的膻蓝,阻绝为明暗驳杂的欢颜或绝望,瞬息间遭受侵染,融化开幽污的秽绿,自浅向深,颇像油画完工后狼狈的调色盘。颜色托载着脏腻、腐臭、禽类毛发、鸡鸭下水、洗衣液泡沫雕像、黏着米粒斜插带血鸡骨的一次性饭盒、肚皮外翻的鱼尸与漂泊的塑料垃圾。海水坍缩成湖,湖水异变枯竭,随之色彩凋亡,连浪波都被碾平,转化为一堵靛青色光墙,光墙本身并不平整,流淌过蛛丝般的电流状线,如同从内部破碎的玻璃弹珠。靛青色在墙体上流动,逐渐变沉,黑云压城城欲摧,它朝向感知压迫下来,气味被释放犹如瓦斯泄漏,自感知灌入肉体的是一种基于自然死亡的危险感,光墙的冰凉在下压至感知鼻尖的同时倏然消逸,近似于信号到临前电视雪花的马赛克黑幕取而代之,迅即曝光殷红地席卷黑暗,惨艳如新鲜的凶案现场。肉体徐徐将眼睛张开,已然破晓,正在此刻。
破晓被确信,稚阳新生,犹抱琵琶半遮面,在纱云处晕染出红袍褪色后寡寂的羞赧,而我的眼睛之外,被数十块细长矩形隔开,蓝漆爬满矩形线条躯干,不断以脱落的形式承担起与树木年轮相同的作用,无数处暗银色内芯裸露在外,日渐扩张成暮色沉沉的尸斑,方格外面初初完工的天空悬挂在坚硬的画板之上,颜料尚未凝干,显露出将将出膣的新生儿般的湿溽,深蓝色、白蓝色、群青色、葡萄红色与普鲁士蓝,院门前常青树顶庸脂俗粉的燥绿香动天色脆弱敏感的腘窝,承接着片一泻而下与别些颜色不尽相同的纯粹的新颜色,或许是夜半星辰潴留下的鲛珠,如静物素描中银盆里忧伤的奶水,亦如婴孩啼哭后才舒展开来的牛乳胎记。下方逐渐有孱弱淫艳的炊烟袅袅向上蠕行,似初蜕皮的白蛇娇娆如围脖般缠扼在淬入海水中肿胀羞赧的铁球,眦裂开红木古董上游龙浮雕龙爪抓过的伤痕,裸露出内里灼目的液态金属,朝阳也隙藏黄昏间的血渍。稚阳又蜕生成长,血沫喷溅在薄烟与云纱之上,恍惚若雪中梅踪,咧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颜,冷不丁是声鸟鸣。鸟鸣顺着流溪滑下去,烟的尽头连结庭院外秽河边最高级台阶。拼图拼接起来的视阈里银红色斑点狗铁门半掩留存的夹缝里只能看到爷爷头顶新萌芽的伶仃白发招惹无根源的鹅黄野火,向上泄出稠烟饱具天鹅绒的肥厚质感。三年前的一天电瓶车停稳在天井中后爷爷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或许是为了方便打理,亦或许是审美上的需求(只不过这项需求放在爷爷的身上实在是有些滑稽)我和奶奶事先都不知道他剃光头发的决定,我在他身边连轴转上三圈以表不解,奶奶只稍嗔地表示不解便就作罢了,数十年如一日旷日持久的争吵只在步入金婚后才有所疲软。于此之前,唯有白石在场时二老才会露出同频共振的笑容。白石是他们女儿的儿子,由他们带大,奶奶嫌弃外公外婆的“外”字太过生疏,因此我也就跟着白石一道称呼爷爷奶奶。如同受困灌丛的雏雀,火焰舔舐木柴与铁皮受热膨胀的声音呜咽传来,似远若近,好像坐车穿越山地时山岩上斑斓的积雪,锈斑的蝴蝶脱水振翅,亟待液化为晶的末地哀曲。爷爷又在用那只开满锈花的铁桶烧水了,这是他退休后每天醒来的必备功课,铁桶放在河边台阶量身定制的砖堆上,手持铁夹往桶底添柴,顺手朝外拨出余烬,观察水面的闲余仍能够凝着秽绿色河水随他年岁增长而愈加污浑。据他自述是为了找点事做也锻炼身体,但我和奶奶都知道这只是为了水表上的数字,毕竟两个月前他刚拆掉了家里的座机,起因是电话许久没有响过,空置在柜头吃灰每月还要白烧几元,他对数字总是过分敏感,奶奶说,这是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水在铁桶里终于沸腾,我能够模糊地听到水珠撞击在铁壁上的丁丁声,好像季夏暴雨沿屋脊坠落零碎的声音——中学时有年放暑假我与白石回古镇避暑,那年降水多,河床水位上涨,快漫过石阶。一天暴雨如泻,白石坐在厨房门口的矮凳上望着院子里的一排铁树发呆,我蜷在白石脚边,甚至还能记起是双棕色搭扣童鞋鞋面斜挎了一个“N”字。骤然庭院与邻屋畸角的碎瓦屑中蹦出一只土黄色巨蟾,体态比牛蛙肿上一圈,正卡在铁门敞开的画格正中央,淫雨里多数光所能集聚到的地方,蟾皮上鼓包矍铄暴戾分明,恰如戈壁上的石林,盆景中的奇观。不乏妖气地发出与暴雨同频的聒噪,两眼凝着厨房的方向。我知道白石一向恐惧蛙类动物,尤其是在公园里散步的时候,突然窜出来的青蛙总叫他扭头便跑。他曾在我面前向朋友解释这是因为小时候陪奶奶去菜场,蛙贩子的尼龙袋破了,四处奔逃的青蛙跳附在他的腿上。于是我无比忧心地抬头去看白石的眼睛,只见他也注视着那蟾,澄澄的神色里仿佛忘记了自己其实是一个害怕蟾蜍的人。暴雨在阗寂中无声拍打,偶有蟾鸣呲花,声色皆过曝,年岁晃失焦距,我想到那时侯一到周末白石就吵着要从城里回这儿住。爷爷拎着一大桶烧滚的水走进天井里,急匆匆提桶将水灌进热水瓶,铁门摇晃间门身上的倒福又失了只角,早不知道是哪年贴上的,门下那块写着粉笔标语的木头挡板,是为了我才摆上的。
爷爷倒水的功夫,脏腑里的陈汤又翻滚起来,如同灼腻的泥浆腐烂在老朽的器官上,时时从口鼻中涌出腌臢凋臭的危险气味,爷爷走进厨房,眼前又闪过方才清醒前出没的靛青色列缺,混乱之后,爷爷做操的身形又变成了拼图。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突然获得性灵与智慧的,似乎就在今天清晨,或是随着昨天黄昏晚霞中的暮气鱼贯进入我的身体。连带着逐渐丰盈的色彩、层次分明的声音、稍有不逮的嗅觉、恍恍惚惚的时空感与令人痴醉的危险讯息。还有皮影戏般轮廓半显的走马灯回忆,我想起白石六年级时我被妈妈带回家,高二那年白石搬家,我被送到奶奶家长住。蓝黄灰色的记忆受江南水镇的潮湿落下葡萄般的墨泪,妈妈、奶奶、爷爷、爸爸以及白石的五官终于在仰望视角里拼搭成型,像从碑铭上拓印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车途羁旅,蜘蛛巢卵般的都市灯景,失真为颜色条的高速景观带,与我一同游玩过的白石的朋友,一栋坚实又漫漶的临湖小楼惊现,还有烟缭虚幻的山脉下游人寥寥的大湖。在拥有了计算能力后我算出在这座沪西小城自出生到现在我已度过十二年有余,以我这种物种的生命来看,已是耄耋之年,这就不难解释靛青色光墙与浊气的来源。随着回忆与情感能力的完善,我越发感受到悲伤在浓郁中蒸腾得越发纯净,沁入身体内的死亡感中融为一体,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不带障碍地再看清这个小家,这个白石故乡最真切的模样,那栋小楼再一次流过,将许多细节滞留在岸,苏式园林庭廊、白漆红顶、滨湖露台上的窗棂里装满湖波。用爪子拍打栏杆,终于把奶奶吵醒,奶奶一脸愠怒给我开门,说,各咋喜宁狗,哈宁要养。
(三)
现在门铃又不响,自从布莱恩(Brain,阳和白石折中过许多次后起的名字)来到这间房子后,好像舆图换稿了似的,阳的生活惯性无限延宕。阳台外酒足饭饱后的声音又开始芜杂,汽车为了避让人群按响绅士的喇叭,单元楼下有两条狗在打架,闹出动静足以提醒顶楼俯瞰,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玉兔却早东升,聚敛在中天的眉心芽月,小山重叠金明灭,如京剧中的谭派嗓音。阳还没有回来,不知道又在置备些什么。白石仍然没有开灯,电视机的音量依旧最低,在此轮循环中《爱情公寓》已经放到第四季。电视光能播射到的最远处,毗邻走廊,正对大门口,光如铜镜般照出透明柜子倒数第二层一只Labubu呲出的牙,正对倒福遗骸。大多泡泡玛特角色已被从盒中解救出来,陈列在透明柜里,但还有些盒顶翘起的盲盒被放在柜子最顶层的一侧,所剩无几的电视光让露出的盒侧鬼影。白石毫不费力地枕在沙发扶手上,侧身躺下,让手机光和电视光以同一方向粘在脸上。他的手指不断向下滑动,偶尔也朝上回顾,女体的轮廓、鲜艳的背景和肢体的舞蹈动作在他脸上勾勒出形态好像风化千年的石窟壁画,白石嘴角微咧,罐头笑声也不曾让他抬头。布莱恩睡在沙发脚下陪他,天的脸色阴沉得快,剥开月亮周围朦胧的藩篱,蜕生出的月光渗过玻璃门前的它的铁格子居所(阳特意选了个很丑的绿色),青香蕉般涩绿的月亮,折过笼子传导到地上的时候,淡化成乳芽稚色,笼中盛满了雨林深处的潮湿燠热,墨绿色垫子上反光的是蒸腾的晨露,以及笼前那滩刚才还在冒热气的童子尿。客厅低空中一定和雨林树底的草丛一样漫布着青铜器般的闷热,布莱恩醒来后狂躁地甩动身体,鲶鱼中钩后的钓线般运动它的舌头,与此同时隔过天花板女声又是一记惊雷,男声加入进来,间隔中的轻关门声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音符间奏。布莱恩站起来,两只前爪搭在沙发边沿为支撑,脸朝白石急促地发出“哈……哈……哈……”的热气与呼吸声。白石把手机从脸前移开,倒扣在沙发把手上,伸手点了下它健康又湿漉的鼻头后便开始抚它的头,它陪手的节奏摇头晃脑数十秒后就四脚朝天躺在地上,于是白石坐起来垫着脚尖替它按摩肚子,电视机发出罐头笑声,倒扣在沙发把手上的手机又聒噪,白石接电话,喂,奶奶。嗯,对各。下班了。嗯,恰哉。对各。嗯嗯,晓得各。是各。嗯嗯。哦,晓得各,恰各。唔懂各奶奶。唔册起跑各呀。嗯嗯。嗯,晓得哉。唔过几天回来各,放假哉。奶奶再为。不到几分钟,布莱恩又不耐烦地站起来,前爪搭在白石双膝上,更紧促地呼吸起来,眼睛很锐地盯着白石,左眼角的毛上挂着一颗眼屎,白石伸手要给它拨掉,它躲避以示拒绝。白石说,怎么?饿啦?它没有停止呼喘,热气在白石手上结了层霜。白石睨一眼狗笼前海藻般的狗粮仍剩半碗,似乎会意,站起来,它也回归四肢着地的状态,紧紧跟随,用鼻子轻拱白石的小腿。白石走到门口玄关处,从玄关上拿起刚拆封的牛奶片——妈妈带狗生涯的经验总结,白石很快学去。正欲回头喂它,阳嗯响了门铃。
阳提着一大包塑料袋站在门框里,布莱恩人来疯似的扑上前挠他的裤脚管。白石问,今天又带什么回来了?阳蹲下卸鞋带,一手不忘撸它头顶,说,狗用厕所,我们到时候训练它一下在里面解决,就不用天天盯着它屁股转了。白石接过他手里的袋子,又把奶片袋夹在腋下,走回阳台前,把奶片放在茶几上,再把那个塑料家伙抽出来像端木马桶似的绕过那滩尿液小心放在狗笼边,红蓝紫色的塑料模块拼接,好像一座玩具城堡。回头看,阳还没能离开大门玄关,浸湿的袜子在布莱恩肚子上轻踩轻挠,它张嘴吐舌,四肢如水族箱中的景观海草般徐徐晃着。白石说,咋想到买这个了。阳扭头看白石,说,我同事说他家狗用的蛮好,我下班以后就去宠物店买了个。白石说,行啊,试试。电视里那季《爱情公寓》放完了,现在插播一条方便面广告,楼上的战争也偃旗息鼓好久,偶尔还能传下来一记不知所谓的童笑声。白石重新坐回沙发上,从奶片袋里取一颗奶片,朝阳的方向“嘬嘬嘬”两声,一只泰迪居然扭出柯基的步态,一跃而起趴在白石腿上,叫白石把手中的奶片送进它嘴里。阳走过来,说,它这么喜欢这个奶片?白石得意地说,我妈以前训练旺财的时候就用这个奖励它。阳说,那训练它上厕所的时候咱多买几袋。白石让布莱恩睡在它的腿上,又指着笼前那滩尿,说,刚它又尿外面了。阳有些不悦,但仍及时纠正了嘴角,说,行,我去拖一下。白石继续在沙发上逗狗,《爱情公寓》跳转到第五季,角色少了,人又变成新的。埋头工作的阳问他,遛过了吗今天?白石说,还没,不是等你回来一起去。他说,行,晚饭吃了吗?白石说,没呢,你也没吃吧。阳站起来,说,对。白石说,那待会儿一起去吃,要不那家蛤蜊猪肝面?好久没吃了。阳走过去,说,行啊,布莱恩能进吧。白石说,能的,上次吃的时候见到过有带狗来的。阳说,那行,不是导盲犬吧。白石说,不是。阳拿着狗绳走来,说,那走,明天旅游要带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吧。白石说,当然,我还问了我妈。大门关上后,夜色彻底吞没了阳台,洗衣机开始搅动,好像胭脂井下空灵而悠远的环佩回音。
(四)
奶奶的影子完全盖过了铁皮格子监狱,让驳落与残存的趋近于同一色调。她打开笼门放我出来,与往常一样,我们一同穿过天井,走向客厅里的食盆。我一直走在她前面,却总突然想回头仰望她,我扭过头,看到她的脸,疲态让整张脸如一团未经发酵的大面饼,雀斑与褶子间催逸出如高原空气般稀薄的衰气。这种衰气同样出现在最近的我身上,而且愈发明显,浓烈得怖人,此刻我脏腑里的陈汤又在翻滚,似乎已经倒流进血管食管及一切身体内能够容纳的管道中去,我吐舌头,舌尖上的臭气更加腐坏。这样的衰气耕植在破膣而出的那一刻,受灌于羊水的湿溽,如一头腿脚不稳的小马驹隐栖肉身的沟壑,渐渐它长满华丽的鬃毛,迈动出暴戾的蹄脚,朝着一个空远又无垠的不知名方向无休止地奔跑。以光阴为食,与病菌作伴,越跑越快,直至坍缩为一株无规则的肉胎,勤劳的奔马终究疲于奔命。我突然停止跟随,一种危险的感觉梗住我,我想起我与我同伴们的习俗——临终前我们应当避开自己的主人离家出走,过街穿巷,小心地避过大大小小的车轮,死在力竭处,不被亲近的人所知的地方,被丢进垃圾桶或被土地分解。它们都会选择哪片泥土呢?我素未谋面的父母,或许还有我的孪生兄弟姐妹。它们死在什么地方?被人领养或是成了盘中餐。方才那座建筑物再次刺进我的意识之中,在原本就具体的苏式园林亭廊上剐出更加精细的镂空图案,假山石残破处处催促刀尺,大门口的哥特式白漆铁门拱下有片柔软的草地,草尖儿挠痒我的鼻子,被我的喷嚏震倒的草后有块与我差不多高的木牌,上面有些涂鸦,和一只简笔画的我的logo。又是一梗,那奔马在朝我嘴巴的方向愤怒地踏动蹄子,逐渐觉醒的智慧和语言系统让我看清了那些涂鸦的具体内容——宠物友好型酒店,用蓝色胶布条组合而成。那奔马践土扬尘,脏腑里的陈汤翻滚发酵成一种灼热的酸味,一切的脏器管道都被疏通,那奔马朝向前方狂怒,头痛如裂,我彻底停下来,奶奶也停下脚步。“哇” 的一口,我呕吐在爷爷从拆迁现场收集来又弃在天井里不肯扔的旧木柜上,粘液叫木柜上褪色至斑白的“囍”字与荷花重生粉刺,湿润下竟回光返照般显出原本喜庆的颜色来,不啻新婚、受孕、生子,惊响一记欢鼓声。枯枝上的鸟又鸣了声,太阳浑身汗湿,浮出云后愈加明显,它带来的热能亦附有潮骚,门外河上飘来雨林般的潮臭,皮肤表面被蒙上汗与茧的纱衣。呕吐物里还有一块未及消化殆尽的三角形狗粮,被腐蚀的疤口上吐出白沫。奶奶重重地凑过来,脚尖挨上我的身体,轻轻拨了一下,从窗台上拽起一块干涸僵硬生满霉菌化石图案的洗碗布,弯下腰抹了抹,又把那颗狗粮拾起来,起步扔进垃圾桶里,嘴里不忘骂骂咧咧,喜宁狗,嗯似覅养各。各小货色,嘴巴么老各,养么叫嗯养各,又吐哉,册那。为了不让嘴边擦不净的秽物沾到,我像个婴孩一样把头顶交给她的裤脚,以求她的原谅。她没有踢开我,只是走开,把我的食盆拿过来,又去客厅里取狗粮袋。狗粮袋和餐巾纸在同一站下车,奶奶先把袋子倚墙,蹲下用餐巾纸擦我嘴边的秽物,嘴里仍不忘骂骂咧咧,张闭间涌来晨起厚重的舌苔及燥闷的口臭。擦罢她站起来,一手提溜袋顶一角,一手扶袋腰,倾倒下的狗粮好像树洞中松鼠储藏半年的松果瀑布般落下。倒完,奶奶踢我一脚,起身回去放袋子。爷爷做完操,朝我走来,颇有童趣地俯瞰我吃饭的样子。三角形狗粮在食盆里被垒得吹弹可破,我的胃余魂未定,奔马的腿脚放慢了,在舌头上厉兵秣马,伸出头张望那数十年如一日的食粮,我蓦地感到厌烦——这或许是拥有意识的后遗症。脑子里又翻出那颗淌在呕吐物里酸味扑鼻的残缺狗粮,濒死挣扎逃脱生天的模范标兵,那座小楼有一只三角形的红色屋顶,屋顶上有只永远没有升起过烟的烟囱玩偶,烟囱和屋顶成对倒映在大湖波心里,童年回忆动画片里的城堡,在哈哈镜中滑稽地游来游去。那奔马后蹄吃痒,狠狠朝下蹬挠,胃肠中一颤,又有呕吐的欲望,但被我忍住,我用鼻子拱了两下食粮冒尖的地方以示我的敬意,亦为了迷惑爷爷奶奶造成我已经用过餐的假象。洗漱声结束后奶奶又走出来,爷爷向奶奶打小报告,说我一口狗粮都没有吃。气的我朝他叫了两声(虽然竭尽全力,但仍很像呜咽)。奶奶说,喜宁狗恰么斯真各叼,特小把戏一样。随后又消失在客厅门口,拿出半瓶酸奶,倒在狗粮里,说,切呀,小祖宗。厉兵秣马后奔马又出发,那座楼又出现,楼里有个专供宠物休息的房间,天气很炎热,狗粮盆里一样盛满了酸奶,食盆照在阳台玻璃上,后来玻璃又被蹭上我嘴角的酸奶,好像雪中车辙,玻璃后面反射湖心戒托般的反光,湖周遭走过的环境,一路上尘土飞扬的光景,旅行中途停车休息的地标愈加具体的飞入我的意识中,这一刻我决定了即将出发所要抵达的终点,连那奔马都知道了,探出去的头上鬃毛滑过油光,鼻孔冒出粗粝的呼呼声。我一下拥有了目标,便也很快重找回精神,美美饱餐一顿。奶奶撇下我去和爷爷讲最近传闻的要拆迁的事,背对我,抬头看爷爷。靠在水管上的一根滑而油的棍子成了我蹭掉嘴角酸奶渍的工具,这根棍子是爷爷从不知道哪个废墟里拾到送给白石作玩具的,前一天他刚拒绝了白石在玩具摊买金箍棒的请求。白石爱极了这根棍子,很快就把它用的如文玩核桃般油光锃亮,就连出去旅行也要带上,在连栅栏和景观带都失真成颜色条的高速公路上他也能罔顾速度在后排鼓捣他的棒子,横起一使劲撞到玻璃后才在妈妈的呵斥中收敛地放回脚下,我啃它的顶端。那片立着卡通狗logo牌的草坪上也有一根如《大闹天宫》里翻转成圈的木棍,一路延伸到湖影里,鱼的游过让它破碎成幻。我看被我皴过的酸奶渍,画在成群的霉斑旁,好像仙踪的终路,这条棍子上,连绿苔也面色油亮。回过头,奶奶已经拿起阻我出门的隔板,手执隔板和爷爷聊到赔款的细节。我并没有和往常一样出去,只想无比沉地再看一遍这两个老人,爷爷的光头愈亮,而奶奶的身形自从提前退休照顾小白石以来愈发矮小与肥胖,她喜欢和小白石讲自己的故事,我也曾有幸倾听。奶奶出生在长宁区苏州河旁的一个弄堂里,老屋在世纪初就拆了迁,零落兄弟姐妹五六个分布在长宁普陀闸北,上山下乡的时候在朱家角认识了爷爷,就嫁在此地成了乡下人,现在古镇上的房子就是那时候买的地,奶奶最常抱怨的一个故事就是建这房子的时候只有除夕那晚有所休息,大年初一她懒觉醒来时,爷爷早就哼哧哼哧奇砌起了楼梯,还有个废弃已久生霉长虫的廊棚始终不拆,因为爷爷担心拆迁时会少了这部分的面积。奶奶只有妈妈一个女儿。不过白石曾经也有个舅舅,但在妊娠当天就夭折了,好在白石是个男孩,医好了爷爷重男轻女的症结。奶奶对白石的金钱教育是这样的,你看现在达达退休还在外面挣钱,我们省吃俭用不敢花,以后都是给你的,你要争气。奔马跑疲了脚,陈汤阒寂下来,心脏里有一股运动过久后的酸痛,我跑到奶奶脚边,在她的棉拖鞋上舔舐。奶奶笑着说,喜宁狗今朝哪能伐册起哉。哪能?撒度哉?侬看呀,喜宁狗老妖各。我像往常一样四脚朝天,让她轻撸我的肚子。我察觉我的眼角有颗水珠,但他们不会发现。一会儿后奶奶站起来,说,好哉,册起白相伐。随后又对从厨房出来灌满了茶叶水的爷爷说,今朝小货色中廊厢要来,带菜雅廊厢恰。爷爷说,好各,嗯册起哉。随后嘬嘬嘬逗我两声后,骑电瓶车扬长而去,他退休后兼职了看场地的活,拥有外快的同时又能往天井里多置备些废品。
奶奶又催我出去,因为她也要去菜场买菜,见我不为所动后轻踢我一脚,说,嗯伐管侬了。把隔板重新放回去,又把门锁上。在天井里我转了一圈又一圈,在各个角落细嗅,绕着一排铁树盆走,奔马探出我的嘴巴吮吸低空中的空气。我的体味、铁树盆里的泥泞、囤积雨水的发酵味、旧木具的腐败味、晾晒运动鞋中的脚臭味与呕吐和尿骚的余韵让这里俨然成了最让我恋恋不舍的气味王国。奔马猛舔自己疲惫的蹄子,那座楼里的气味也是丰富的,青草上的晨露未干、木架上的果蔬清冽、泥土里有肥料的清臭、庭廊中的镂空木雕有崭新的木香、大理石地砖的灰尘味冰凉、人们走来走去,鞋跟的开阖间不免有袜子的闷热味、还有我别的同类身体上各不相同的味道,白石手中的棍子还在旋转,它有一股油脂香味,正倚在水管上面。外面的人声开始嘈杂起来,本地人的青浦话和游客嘴里正宗的沪语,挂在天上的太阳和云也各自更鲜明了起来,那堵无端的靛青色光墙又阻塞在我眼前,愈加如烟熏妆般浓烈,墙面上暴起的青筋穿刺,流过我的躯体,一种绞痛刺激着那奔马,它发出绝望的长啸,又疯了似的奔跑起来。我没有力气呕吐,只得栖在一盆铁树下,我要等中午妈妈来。
(五)
阳的手里攥着狗绳,布莱恩早在有限的活动空间内与店家的小黑狗打成一片。因为假日里注定的懒觉,一切准备妥当出发时已是下午,夜色初披头露面时他们中转在一家路边饭馆的停车坪上。白石怀中抱着布莱恩说,之前我们每次去x湖都是早上出发,中午就在这家店吃饭,味道真的很绝。阳熄火,把头伸出车窗,说,现在排队的人不少啊。白石说,之前在小红书刷到过这家店,估计给他带火了。阳说,那怎么说?白石说,排吧,附近也没有啥吃饭的地方了。他们拿了号,在小矮凳上坐下,膝盖突过胸口,像学生时代那样四处收集周围不同口音的八卦故事。店家为排队区搭了个大棚,棚顶镂了个窗口,下弦月正悬在窗口中央,好像精心框裱起来的仿弦月乐高模型,地下除了瘌痢头枯草外只有硬化的小土块,中午客人等位留下的板凳印如列阵微型的田垄,另有被带来的宠物在宠物绳限制的范围内和布莱恩他们打成一片,排得较远的就不得不与饲主手中的绳子距离作困兽之斗,白石不禁想到了初中数学经常做到的小狗栓绳求活动面积的题目,老师给这类题起名“愤怒的小狗”,白石和阳的号被叫到,他们穿过巷子去大堂,身后那对女生已经聊到来年旅行的话题。他们先在门口冰柜里选菜,然后叫老板去处理,白石拿了排骨和鸡肉做糖醋排骨和红烧鸡,阳要了一个炒菜心。老板记单子的功夫白石故作神秘地问他,老板,这里熏拉丝还有伐?老板说,那哪敢有,熏牛蛙倒是有的你要不要。白石说,呃……那也行,来一个吧。他回头看阳,阳点头应允后,他又回头笃定地说,一个熏牛蛙。老板埋头记账,撕下单子给他们,白石问,你们家以前那条盐盐生娃了吗?看那条小黑狗很像啊。老板说,对的,盐盐的崽。还记得盐盐,老顾客哇。白石说,对,以前和家里人每年出去玩,每次都在你们家吃的,我们家的狗特喜欢和它玩。老板睨了一眼阳脚边的布莱恩,说,老顾客那再送你个冷盘好了。白石说,谢谢老板啊,后来好几年没出去就没来,今年一说到要去x湖就想到了你们家。对了,盐盐呢?怎么没见它今天。老板说,喔,它啊……两年前在路上过街的时候乱窜,被车撞死了……还赔了我好几千。白石低头,察觉布莱恩的脸上也闪过一种兔死狐悲般的悲伤,说,唉,可惜啊。老板说,不过我给它埋后边了,还立了个碑,你们吃完饭也可以去看看。白石说,好。布莱恩又开始躺在地上让阳抬脚挠它。店里那只小黑狗跑进店里来,布莱恩又蹦起来去找它玩。老板说,别看这两天人这么多,现在生意难做啊,特别是前两年。白石刚要说话,一桌吃完饭的客人出来找老板结账,老板转身去柜台取账单,露出他后脑勺一只小小的台风眼,酒水柜旁挂着一幅十字架的十字绣,服务员(白石似乎记得是老板娘)把餐具用小推车推进后厨,瓷盘上爬满树纹般的酱渍,布莱恩在那里叫了两声。阳牵着布莱恩同白石一道就座,白石不忘朝老板高喊,老板!再来一瓶可乐,要可口的,冰的。老板渺远地说,好!
过了许久菜才上齐,白石先吃熏牛蛙,咬一口大腿后迅即放下筷子,对阳说,和熏拉丝差太多了。阳问,你们说的这个拉丝是什么东西?白石说,你们那里没有这个说法吗?就是癞蛤蟆,那种很小的癞蛤蟆。阳说,什么东西,听上去就很黑暗料理。白石说,没有,小的更加有熏出来的香味,我小时候住朱家角,熏拉丝还很好买,当时就着一包熏拉丝我能在二楼小房间看一下午电视,然后那个下午我奶奶找我找的眼泪都要出来了。阳说,那怎么现在不能吃了。他一边说一边把一块鸡肉扔到地上给布莱恩吃。白石急促地说,喂,这个红烧鸡有点咸了吧,我妈之前说狗不能吃太咸的东西对肾脏不好。他把那块鸡肉从布莱恩嘴里捞了上来,阳说,那我过一下水?白石说,那可以。随后他又注意到刚才没有回答的问题说,应该是拉丝的原料,那个蟾蜍变成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了。阳说,原来如此,那你奶奶再也不用找你找半天了。白石说,为这事我妈还笑话她呢。阳说,她们婆媳关系很融洽啊。布莱恩嚼完那块鸡肉,吐出碎骨横露出骨髓,和店家的小黑狗在阳与白石的脚下穿来穿去。白石说,没有没有,我说的朱家角的奶奶是我妈妈的妈妈。阳吞咽完,问,你们这边没有外婆这个称呼吗?白石说,当然有,就是……我奶奶不太喜欢我叫她外婆。说完他缩了下腿给狗让道,邻桌喝大了,开始调大嗓音划拳,阳发出静静的咀嚼声。半分钟不到方才背后的那对女孩也走进来坐在邻桌,白石深思熟虑地展开话题,怎么说呢,我奶奶上一辈是苏北来的,好像是扬州那块,下面的一个县,然后当时在上海市区嘛,就一直被叫苏北人。后来上山下乡的时候就到了青浦这儿,和我爷爷结婚定居下来,又成了兄弟姐妹眼中的乡下人,这句上海话发音网上也挺有梗的吧,“乡务宁”。小时候去上海亲戚家过年,一进门就有人说,诺,乡务宁来咯。也许他们只是在开玩笑。反正到现在,肯定不能再叫她承担外婆的“外”字吧,她自己对我说是讨厌这个“外”字的。阳说,你奶奶这辈子也蛮传奇的,我们那儿管妈妈的妈妈叫姥姥,避免了这个问题。那你奶奶……呃,爸爸的妈妈和她待一起的时候分得清楚吗?白石夹一块排骨出来过水,扔在地上,说,我家的情况……这种情况遇到的比较少吧,我从小就是她带大的,一直到小学毕业才分开住。那个奶奶的话,自从她一手抱我表妹一手打麻将,我妈就没叫她带过我。白石拿过一个包夹在腋下,一手去夹菜。阳笑,说,那也太不靠谱了,那你妈妈呢?上班比较忙吗?白石说,害!我奶奶现在还说她抱我的样子像端马桶呢。白石忙找东西演示,两个人的笑声在隔壁的划拳声中夹缝求生,两条狗停止嬉戏,驻足观赏。白石说,初中我们家就养狗了嘛,然后感觉我妈真的是把它当亲儿子在养。阳说,旺财吗?白石说,对呀。阳说,那怎么现在又养在朱家角了。白石说,高中我搬了次家,那个房子太小了,就养去乡下,笑死,我奶奶一直管它叫“喜宁狗”,就是死人狗的意思,她是不太喜欢宠物的。阳说,初中养的,它现在应该蛮大了吧。白石说,还真是哦,十几岁了,这次我一定要回去看看。阳说,多久没回去了。白石说,好久了吧,一回家就宅家里。阳说,很符合你的人设。白石说,去你的吧。隔壁桌的声音轻了,二人又笑。
去结账时白石发现自己正对着酒水柜上一尊电子财神像,阳牵着布莱恩姗姗来迟(看来分开它和小黑狗费了不少功夫)。阳说,要不带着它附近遛一遛,别待会儿拉车里了。白石说,好啊,我正好去看看老板埋盐盐的地方。老板正忙着应付别的客人,因此未作告别他们就离开了店,朝饭店后边走就是村子的深处,只有几户人家亮着伶仃的灯,白石打开手机手电筒给阳和布莱恩照路。许多户人家的黑着的门楣上贴着过期生肖的福字与对联,多数褪色,不乏破损。朝天望,一颗不知名的星星乍现在下弦月旁,白色大棚顶返照月的光,冷风稀释掉大棚里闷热的泥土与作物味以及垃圾桶潴留液的发酵,附带木门腐朽的潮湿,布莱恩欢快地把狗绳晃动得叮叮作响。他们终于在一块草地尽头发现了一个土堆和一块纸板,纸板上圆珠笔迹歪歪扭扭地写着“盐盐之墓”四个字。布莱恩抬腿要往那个土堆上撒尿,白石阻止不及。手电的余光找到灌木丛里有一团模糊物体,似缠在灌木里好像睡猪笼草中的婴孩,如同一个装满了东西的黑色垃圾袋。白石想上前一探究竟,被阳拦下,说,这种地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太冷了我们回去吧。说罢用力,拉回了同样想上前的布莱恩。白石说,好,接下来我开车吧你歇会儿。此时布莱恩却发出狂躁地吠声,在村庄的黑暗里炸出一片犬吠连天。
夜里赶路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手机导航屏幕上弹下一条信息,妈妈说,我真是和他过不下去了。过了几个弯后,绿头弹窗又垂下来,她说,要不是为了你。雨越下越大,白石打开雨刮器,却发现它只能开到最小频率,一下又一下,剔走成群的水花。
(六)
整个上午我都没能睁开眼,时间变成太阳破云而出由青年及壮年的挪动,暖在我的身上踩来踩去,好像刚到白石家的我充满好奇地踩在专门为我到来而铺的毛毯上。现在那毛毯已经衰败到几乎丧失全部代表健康的深,在光照下呈现出奶油拉花拿铁的颜色来。这种感觉绝对不是困,更像是一种停摆、罢工,舌头上的奔马与翻滚的成汤都娴静下来了,不生波澜地朝体腔内的四周褫夺生气与活力。此刻——在这个上午,我绝对不是一条隶属贵宾犬的泰迪,当然更不是一个拥有智慧与情感的人,甚至不像是一种拥有生的热情的实体存在,或许我更像是一块石块、一只塞满了垃圾的塑料垃圾袋、猪笼草内部濒临腐蚀殆尽的不知名物体、足以代表死的光墙与奔马的无形状概念。外边的青浦土话和上海话越来越遥远,以至于邻居炸臭豆腐生意开张的油炸声都没有听到,耳鸣又一次生长在我的耳朵里,像是被电鳗倒入了电流的山涧。我还是没有办法睁开眼睛,眼前并不是黢黑,而是凶案现场般的红,创口、碎肉块与干涸的血混杂成一团红得叫人心惊的马赛克状物体。太阳重重地踩在我的肚子上,我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上午。
正午快结束的时候妈妈才来。妈妈的到来成为我回光返照的动因,从熟悉的脚步声萦绕着熟悉气味的出现开始,太阳在我背上狠狠踏一脚,妈妈一边在那只残福后面高声喊“妈”,一边从栏杆缝隙里伸手去解尚未挂锁的铁搭扣。厨房里的油爆声和“唉”声同时传来,我率先奔到门口,吐出如马蹄踏地般的犬吠,奶奶熄火,站在厨房门框里招呼妈妈,印有“奋斗”“光荣”等奶奶退休前机械厂宣传语的围兜上绽放出新熨开的油斑。我用前爪挠妈妈的裤脚管,再躺在妈妈脚边打滚。妈妈把一大包东西交给奶奶,说,单位里厢各两天发各。奶奶笑着说,尼用各全够各,伐用哪奈顾来。妈妈蹲下来撸我的头,回答说,尼又用伐咂各。奶奶接过东西,说,哪似好到来。奶奶去客厅放东西的功夫,妈妈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奶片喂我,我在妈妈怀里嚼咬奶片,抬头婴孩般看见妈妈脸上的雀斑,好像抒情诗人终于遇见原野上的野花一片。奶奶叫妈妈进去吃饭,妈妈放下我,我也紧跟在后头。奶奶说,诺,爆鱼,刚刚腾好各,快恰额,覅朗特哉。妈妈说,晓得各。随后夹起一块没有沾到什么酱油的红烧鸡肉,扔到地上叫我吃。我把鸡肉叼到食盆旁,奶奶在桌边絮叨,旺财旺财,旺了撒财哉。妈妈只笑着吃饭。我没有同往常一样吞咽那块鸡肉,有可能我已经丧失了这项功能,也有可能丧失的只是狼吞虎咽的欲望,我滞留在屋檐下的靠阴处,叫冷贴靠在身体的轮廓,奔马的身体又开始散逸聒噪的热气了,那座小楼又出现,房间内在争吵,似乎是拜佛和带我之间的矛盾问题,白石领着我站在阳台上,袅袅水波从湖心里倒影的烟囱中出来,太阳直射,白石的手里攥着密密的汗,妈妈翻起旧帐,声音里有哽咽。我又合上眼,静听屋内那对母女谈起日常。
那奔马没有生气,摆晃它的蹄子,像八音盒里的锡皮士兵。脏腑中陈汤的水位线颤颤巍巍,枯水期里两岸枝木枯绝,纤枝上挂满沉甸甸的死亡可可。我们一直沿着河岸走,河岸边有两条花坛,但在栽种鲜花没多久后便被拔走改种上了蔬菜,奶奶种的小青菜就在爷爷烧水的炉灰的旁边,一次不慎被盗,站在天井里骂了半个小时“外地人”。我们跨过家门口的桥,古镇的陆地被桥连接,它们各有各的名字刻在桥面上,但妈妈、奶奶、白石乃至我,却只知道它们叫桥。桥顶边缘没有倚靠的石块是爷爷和他的老邻居们每晚交流新闻联播内容、讨论国际政治的地方,我总是害怕他们一个不小心翻掉下河,河水在夜间河边蛋黄色的灯光下幽幽孤绝着,大半个身子都埋没腐烂在暗黑中,直至白天,随时间呈现出愈浓的秽绿与愈咸的藻膻,不时飘流过居民生活的遗弃物——河边每隔几里地就有石埠头,当地人洗衣、洗菜、宰杀鸡鸭皆在此地,偶尔时间紧急,手中的垃圾也顺手从这里倒下。就连贩鱼贩虾米的乌篷船都几近绝迹,它们曾每天停靠在各个石埠头旁,奶奶买了虾米用盐水煮了给白石吃,我也能分到一杯羹,不过那时的河水还是据妈妈向白石回忆说的那样,河水还清的能见底,她就是在这条河里学会的游泳。白石听完就把我放进河里,我下意识卖力地狗刨,差点呛到那脏水。白石站在石埠头顶哈哈大笑。在放生桥底路陷入了正式的分叉,正对桥底那家臭豆腐店早就不开了,换成了袋装土特产,装修多了精品气息,旁边那家白石假期里每早牵我光顾的早餐店也丢失了生煎炉和小笼蒸屉,摆满长条木凳和坐满街坊的大堂也被货柜阻塞,货柜上排满扎肉和粽子,只有靠近才能闻到被冷凝的浓油赤酱香。货柜上方装着无论冬夏都有气无力转着地螺旋塑料条风扇,墙上的招牌标语总要以“阿婆”开头。妈妈和店主寒暄的功夫,那奔马又将更精细的湖畔小楼给嘶啸出来,白石抱着我在阳台上看见星月坠落在大湖里,分布着满月、弦月、残月如铁桨泛波,白漆木格墙面发散潮味,涂画有涂鸦和艺术字,被月色冲刷的像是一层白鲟鳞甲,在白石的对话里我得知这湖叫做x湖。奔马紧喘,水汽下沉,门拱、草坪、木牌、连廊、白漆、红瓦、烟囱、房间、窗格、阳台、日月、湖泊,楼与湖在水汽中急剧坍缩,变成了奔马所奔向那个远方的小小坐标,变成奶油生日蛋糕上的糖果小楼,画龙点睛的糖霜被撒了上去。那奔马的蹄脚愈急躁,我又愈呕吐,但只能干咳几声,寂寂陈汤灼烫我的皮囊。妈妈刻意绕路,带我朝古镇深处走。
不临河的地方被两旁商店夹出窄道,因此阳光总照不进来,铺地的长条石砖生皱,徽式檐崖交错贴在砖上,坎陷在褶皱缝中。斜上方壮中带衰的淡金色太阳比之正午时倾了些,似水彩颜料般溶解化散,从阴影的视角中仰看又有些黯淡,好像赭黄信笺上滴落一滴泪珠,模糊而昏沉。沉与闷封锁这条街道,尽管不缺游人来回走动,街上总是散不开木材与油漆就不能阴干的潮湿腐坏气味,夹之以游人呼出的口气及拥挤中腋下传来的汗水的狐媚,与角落缝隙中我的同类留下的错综复杂的气味典籍。饮食店里不乏浓油赤酱和河鲜的鲜气,黄昏里待处理的泔水桶中还残留过期的鲜味,卖玩具、饰品、手工艺品的店铺货柜似乎常年累月都没有减少过物什,叫廉价的工业加工气味加入到街道的潮湿与腐坏中去。妈妈在这条街熟人甚多,每走几步就要驻足寒暄几句,铺子的一楼作店面,二楼就是收摊后生活的家,那隔街相对的许多二楼发生过不知多少故事,结婚离婚、生老病死、争夺家产,都出现在妈妈和奶奶的谈话中。一家卖扎肉的店主蹲下来,轻抚我的背,手掌有些冷,还有冻疮,我不住抖了几下。
走到河边太阳才大起来,穿透云沿一时如朗照金山。沿河黄金地段的店家多职业化,门楣上爬山虎般多了新春特色,河中载游客的古镇游船也挂上红灯笼,船夫在船尾左右划动水波,舀碎湖面金箔。另有许多我相识的同伴集体趴在岸边嬉戏,享受珍贵的冬阳。它们朝我吠叫以呼唤我,我虚弱地回应它们,但没有上前加入,我仔细也它们一眼,曾经某个老相好也在其中,我们就在附近的巷子里野合。我又朝它们轻吠几声,但它们似乎没有听到,相继合上年轻或老迈的眼皮,我闻到它们身上新鲜又亲切的尿骚。妈妈接了一个电话停下来,我就枕在她的运动鞋上,那奔马又加紧了速度,远方处袖珍的小楼逐渐透过凸透镜变成一座乐高模型,那x湖也不断肥大竟扩成了一眼甘泉,马蹄溅起沙子,聚显前路上可以止渴的绿洲,溅在我的眼睛里,我的视阈开始恍惚失焦,在失焦的镜头里我见证了一出湖边的出生,一只血统纯正的贵宾雌犬,和我一样棕色的毛,龙眼核般的眼睛和湿漉的鼻头,她疲劳又狼狈,腹旁是一只将将出膣的湿润肉胎,她在落地窗旁哺育,直至肉胎长毛,被人抱走,她的长吠在落地窗上哈出一层大雾。连那奔马都在泣泪哀鸣了,我呜咽地叫起来,贴住妈妈的裤管,妈妈挂断电话,弯腰把玩我的头颅。此时却下起一阵太阳雨,金乌垂泪,紊乱了它的司职,温热的雨水打在我和妈妈的身上,好像雨林中危险的孑孓、湿溽的病菌。同伴们都躲走,而妈妈和我都没有带伞,便就近躲在一个酱园中避雨。我们躲在店门口,阳光把檐角压在石砖阶上,酱菜的味道已经把这里每个地方腌制入味,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店内人说,伐好意思,么带伞。店员说,么斯,要么侬进来坐一些。妈妈说,伐用,各种雨落各老快各。妈妈拿出手机刷起来,我便再枕在她鞋上,鞋缝里钻进了雨水,散出湿热的味道。雨停了,我们又出发。
我送妈妈在公交车站候车,车快到的时候,妈妈蹲下来撸我的头,把手中一颗攥紧的奶片喂进我嘴里,奶片被手心的汗浸润,口感好像拆封后没有吃完闲置良久的薯片,我极不平衡地站起来,妈妈同往常一样扶住我的手,撸了撸我的头。车门被打开,午后的太阳让车门反射光在妈妈后脑勺,她的头发成了金色,我又呜咽,可她却急着要上车了,拍了拍我的头后就打开手机扫码上车,还朝我挥手,说,快回家吧,旺财,乖。我又呜咽起来了,但妈妈已经走进车厢。车门关闭,发动机启动起来,太阳光条在车窗上划过一道余烬,便被狠狠甩在身后,公交车拐弯,我看不到它了。
那奔马又在用蹄脚不断催促我开始最后行程,湖边小楼被太阳点满光斑,爸爸妈妈还在为行程的事情吵架,一同来的奶奶从隔壁房间过来和事,白石坐在沙发正中间,如楚河汉界,抱着我,盯着关掉的电视屏幕,一语不发。外面的狗在吠叫,我想回应——我不能这么做。那吠叫声愈凄愈烈愈柔愈绵,夜里下满暴雨,爪子不断拍打着落地窗的玻璃,玻璃上的浓雾镂空出梅花脚印,好像雪中犬踪。那只雌犬的样貌也同湖边小楼一样越发具体可爱,我沿着街路,一步一步吃力地朝前走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中间经历了很多,尽管只有一次天黑。我叼走路上被抛弃的食物,享受汽车疾驰溅起积水的洗浴冲刷,有一群野犬欺凌我,撕咬我,只因为我是家犬。夜里我蜷在灌木丛里发抖,醒来时已经病怏怏。连那奔马也老迈的得了病,竟掉转马头朝尾巴的方向狂奔,我呕吐在灌木丛里,打算去寻找白天的吃食,记忆里过了这条街,前方不远处有个饭店,每次去x湖旅行,白石一家都要在这里用餐,那里有条狗,叫燕燕、衍衍还是叫颜颜的,我们玩的很好,也有过亲密关系,或许她会给我些吃食。那奔马快跑到我的尾巴了,我想要奋力地扬尾巴,可它在我被卖到白石家前就已经被截短了。清晰的路线开始模糊,湖边的小楼开始混碎,那凄哀的吠叫也开始失真如失去信号的电台鸣啸。陈汤已经枯竭见底,靛青色光墙又出现,这次许久不弥散,危险的信号让奔马愈加卖力地逃离,我大概明白了我的藏身之所。光墙消散后,靠着仅存的记忆,我过街走到那家饭店口,那里支起了一个大棚,棚内排满排队的人。许多狗在棚内嬉戏,但没有我的旧友,有只小黑狗与它颇为相像,我叫了几声,它停下来朝我看,眼珠里只有陌生,片刻后,又加入了狗群的嬉戏。我在后厨院中找到了我的吃食,一阵熟悉的味道却藏匿在饭菜香中若隐若现,指向村庄的深处。我朝村子里走,村里的小孩们多有猎奇地看着陌生的我,敬而远之。毗邻新年,许多人家的对联都焕发着崭新的油墨香味,一家人从车上下来,怀抱着婴儿走进欢欣雀跃的老人家中。我走到气味最浓郁的一座草坪上,那里有个小土坡,坡上还悬着一个牌子,牌子上的笔画,早已失去那智慧的我只觉得陌生又害怕。那靛青色光墙又一次糊住我的视野,我再也没有力气行走,依着仅有的现成记忆滚落在土坡后的灌木丛里。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那奔马的气息也荡然无存。眼前是血肉模糊的,看不清光线与颜色,死亡在周遭虹吸生气,如一条贪婪的蚂蟥。词语不由自主地要从我干瘪的喉咙中嬉游出来,一出来就干枯如败叶,“汪汪”、“汪汪”(“妈妈”、“妈妈”)。是哪个妈妈呢?我已无力再想。那靛青色光墙骤然落下来,砸在我的天灵盖上。
(七)
今年清明,他终于回了次家。亲戚们从市区过来,叫他家一道去郊外扫墓。墓园里哭声鼎沸,从小到大,要拜谒的地方也越来越多了。他抿着嘴唇,攥紧拳头,看亲戚们的哭,和黄纸被焰火吞咽消化为烬。奶奶叫他去磕头,他也去磕了。用过饭后,他们去湖边踏青,过桥时,一个阿姨突然问他,你家狗丢了你有没有很难过。另一个阿姨瞪她,她遂觉失言,便不再说什么。回家的路上他问起这件事,奶奶才说,一天它出门,就没有回来,我找了它好久,眼泪都掉了不少。妈妈宽慰说,可能它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就出走了,它毕竟也有十几岁了。他不言,妈妈又说,我怕你在外面难过,就没有告诉你。汽车开的不快,他的嘴唇抿得更紧,回头看窗外,田地上的大棚外,油菜花正开的绚烂。他伤心了一会儿,随后又想起如何开口要钱的事宜,他最近过的并不富裕。
真实姓名:王皓辰
联系地址:上海市青浦区赵巷镇青湖东路555弄20单元501
就读高校:西北大学
专业:创意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