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路边那蔸乌桕树

村口路边那蔸乌桕树

唐德雄

村口路边的河岸上，有一蔸乌桕树。树干高挑挺拔，树皮灰黑，犹如靓女素黑装束；枝叶茂密，每到深秋，叶子浅红深红相间，远远望去，仿佛一树成熟的红桃，晃呀晃，晃得白色的果实似玉珠串。看乌桕树，他小的时候她是那样。

去上中学那时，她总爱在那树下等他。她是随娘到他叔公家的随娘女，与他不同姓，小他两岁，他却叫她娘娘，读书和他同班。她身材高挑，皮肤白嫩，一脸纯清水一样，眼睛大而明亮，笑起来，红扑扑的脸蛋，水蜜桃一般，半露洁牙如白玉如石榴米那样水汪。因为叔公在供销社吃国家粮，她穿衣服和普通农村女孩有点不一样，什么白竹布、宝蓝布、海军衫可以轮换穿，偶尔也穿的确良。肩上挎个黄布书包，着实让人羡慕那少女的英姿飒爽。

每当清晨赶往学校，他迎旭日踩露水行至河边，便见她已立在树下，总是问他带了中午饭没有，因为那时他家常常缺粮。晨光里，乌桕叶的影子斑驳地投在她身上，随晨风摇曳，使她整个人也仿佛色彩斑斓。她见了他，便笑，他也喜欢和习惯地接过她那装满书本和两个人中午饭的书包。每每这时，她就从书包里拿出油炸果子或是炒豆子炒花生米，塞进他嘴里。那果子花生豆子，香香的，嚼在口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总是越嚼越甜，回味无穷。

“快些走，要迟到了”。她总爱这样，一面牵着他的袖子往前赶，一面又不停往他嘴里塞吃的东西。她读书成绩虽然不如他，但也不一般，每次考试成绩，都是班上的“女状元”，连老师都夸奖他们是班上的“金童玉女”。特别是代表班上参加学校的各种比赛，他们两个是相互帮助的搭档，但又互不相让，你追我赶，每次都能拿奖。而在爱惜书本方面，她真的比他强。她的书本总是包着书皮，期末还是新书一样；他的书本，不出半月便卷了边，沾满油渍与泥点，因此，她常常笑他一点都“不检点”。

暑假夏日午后，有一次他和她在乌桕树下吹凉。她从河里舀一瓢水，浇在树根上，说是树也怕热的。他问她怎么知道乌桕树怕热？她就舀一瓢水淋在他的脚上，还嘻嘻笑他蠢笑他憨，说万物皆有灵，只是他不懂。一会儿她又对着乌桕树祈祷似的自言自语，声音很轻，轻得他只见树叶沙沙作响。

中学毕业，她因他叔公的关系，招工进了供销社工作，他在农村种田。他对她有意拉开了距离，她对他却依然那样。有一回，她要他陪她一起从村里去市场赶集。走到乌桕树下时，她突然停下脚步，望了望树上的红叶，对他说“好美呀”，然后问他：“我美不美”？他心不在焉地看着秋波粼粼的河水说：“娘娘肯定美”。“我就那么老”？她顽皮的笑着说，在斜眼看他时，也被他瞧见。她有些慌乱，脸涨得通红；他不知怎么的也显得不太自然。

恢复高考那年，他考上了中专。他进学校的头一天，她特意请假回到村里。那天晚上他们来到村口路边那蔸乌桕树下，朦胧的月光里，她问他：“你以后会不会忘记这蔸乌桕树”？他不假思索地说：“也可能忘记，也可能不会忘记，一蔸乌桕树好像记不记都没有关系”。她却说：“我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这蔸乌桕树的，好怀念我们一起去上学的日子，以后还能在树下等你就好了”。说完，她送给他一对自己钩花的枕套、一本笔记本。笔记本里夹了10张10元面值的纸币、一张单人照片。照片背面写着“我在乌桕树下等你”。

第二天早上，村里放鞭炮送他出村口时，他很远就看见一个高挑身材、的确卡布料装束、胸部臀部紧绷青春、隐隐约约羞答、捧一束玫瑰鲜花的她站在那蔸乌桕树下。临近跟前，那红扑扑的比苹果还鲜亮的脸蛋，半露玉牙、半门掩眼里流传出“好好学习，鹏程万里”的轻言细语来。接过她那束花时，瞟见她眼里不舍的泪花，他赶紧望了望树梢，朝前看。再回头，见她仍立在树下。他越走越远，她的身影渐渐模糊。

他离开家乡后，她经常给他写信，他却回信不多，因为他想他是不能打长辈主意的。再后来，他去了更远的地方读书工作，他和她渐渐没联系了。偶尔回乡，到河边看看，乌桕树，似乎还是那样，而他却一年不同一年。听村里人说，她先前一直不肯嫁，哪怕求婚者说媒者踏破门槛。而不知为什么，他结婚没多久，她就嫁给了村里一个在外工作的士官，并随军去了部队。再后来，她成了烈士家属。

那年深秋，退休后的他回乡，偶遇叔公的遗孀。不知道将近九十的叔奶是说真话，还是说糊话，居然说起“钩花枕套”的事情，还责怪他蠢他憨。他一时不好讲，也一直不好讲。就来到村口路边河岸，见那蔸老乌桕旁边又挺拔了许多小乌桕，树树玉珠，叶红抢眼，成了乡村的美丽风景。树下有人拍照打卡，他驻足观望。其中两个女童好奇地对他打量，他看她们总有些似曾相识的眼缘，恰在此时，一个身材高瘦、头发花白、看上去既模糊又眼熟的模样从村里走来。他难抑紧张激动，想尽量避免尴尬。

他忽然想起她曾在写信时常说，乌桕树也是有灵性的，也是会流泪的。他赶紧凑近树干细看，见树皮裂缝中果然渗出些树脂，在阳光下晶莹如泪流淌。他不禁感叹：难道当年真的是自己错了？几十年，她雪白的皮肤、红扑扑的脸蛋、紧绷的青春，承载了太多的风雨沧桑。

乌桕年年树叶红，而如今，站在乌桕树下，曾经等他的那个人，却成了他隐隐作痛的遗憾软伤。